第57章
第57章
“沒……沒什麽。”
片刻之後霧青才聽到回複。
哪怕聲線調整回來的夠快,但最開始的顫音仍然還是沒能逃過她的耳朵。
砂金:“不是什麽大事,想起了一點不怎麽好的過往而已。想知道的話告訴你也沒有關系的,我——”
話未說完就被打斷了。
霧青:“如果說出來的話,會讓你感覺好一點嗎?”
砂金:“嗯……不太确定,或許會,或許不會,誰知道呢。”
青綠色的、整個兒身體顯得更圓潤的紅頭小鳥于是當即就擡起了翅膀,捂住了一旁孔雀小鳥的喙:“好的那就別說了。”
“我不想半夜睡不着覺睜着眼睛,腦子裏還在說:我真該死啊。”
這種事情她以前沒有經歷過,現在不想經歷,以後更是不想經歷。
霧青有些歉疚起來。
明明她很早就已經知道了砂金的故鄉是茨岡尼亞,也知道他的過去非常艱難,但她始終都沒能想起來調查了解一下茨岡尼亞的過去,以及,埃維金人的歷史。
這些信息其實是和朋友相處的過程中挺重要的啊……畢竟只有了解了這些信息才能知道應該在和對方的聊天中避雷些什麽。
折紙小鳥蔫巴了下去,就連頭頂那根紅色的、翹起來的“羽毛”都往下垂落了不少。
霧青給自己做了好一會兒的心裏建設才再開口:“那……如果只是普通的游戲呢?有一點像是街機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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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種游戲我玩得不多,但如果是艾迪恩公園中的那些,我倒是經常接觸。”
“……那明明就是賭場裏的設施吧,你接觸得多也很正常,我說的是真正的游戲啦,比如說,你想要試試《垃圾桶一敗塗地》嗎?”
這個名字聽起來新奇得很。
尤其是那個“一敗塗地”,砂金很喜歡——這玩意和他的做事風格聽起來非常貼近:所有,或者一無所有。
賭性很大,挺好。
“嗯,有意思,你是把夢泡塞到了每個人的腦子裏,對吧?”孔雀紙鳥想要打響指,然而發現這會兒在失去了手指之後,想要用翅膀做出這個動作來着實有些困難。
這個響指打不出來,就像是強迫症被迫看着很不整齊的一排東西,并且還無法上手調整。
……一股難受的滋味沿着脊椎開始往顱頂爬去了。
霧青:“诶?為什麽突然問這個,确實是每個人,但是,才不是把夢泡塞進腦子裏,是輕輕觸碰夢泡啦,你不要把話說得像是我打開了他們的腦袋一樣。”
“是嗎?”砂金指着下方那些正在将垃圾桶蓋扣整齊的王下一桶們,“你真的沒有打開他們的腦袋?”
就在五分鐘之前這些垃圾桶人一個個的都還是腦洞稍開的模樣(物理)。
霧青:“……”
嘿!
這話說的……她還真的反駁不了了。
砂金:“哈哈,我想試試看,既然現在家族的人也都被拉了進來,那就可以當作是整個匹諾康尼原本的時間線被暫停了。嗯,玩一會兒也不會影響我的工作,更何況,或許家族的人現在還在研究着這個聯機夢泡是怎麽弄出來的呢。”
而他已經提前獲得了答案。
随後他想到了什麽,開口道:“說起來,既然這個游戲名為垃圾桶一敗塗地,那麽是不是意味着,哪怕你一開始為我設置了這個特別的折紙孔雀的身體,我也還是要變成垃圾桶的樣子?”
霧青:“嗯……嗯,是這樣的。”
霧青扭頭,不去看這只孔雀那又長又漂亮的尾羽:“我會保證……就算你變成了垃圾桶,你也是王下一桶裏面最好看的。”
砂金:“也是最好看的?看來你對我的外表評價很高。”
如果不是現在自己也變成了一只折紙小鳥,霧青這會兒應該已經豎起了拇指。
她大聲、且非常篤定地說:“是,你超好看的!這是來自顏控的認可!”
這樣直接且毫無保留的贊揚本應該制造一些面部的表情變化,然而折紙小鳥能有什麽表情變化呢?
霧青只能看到面前的折紙孔雀大大方方地抖了抖身後的尾羽,真心誠意且大大方方:“謝謝。”
反而讓她無話可說了。
霧青沉默片刻,撲騰翅膀:“游戲快要開始了,選擇留下來的人好多。”
“啊,這畢竟是被确定了安全的夢境,以及,魔芋爽工作室的名氣還是很大的。”
做為将“幫魔芋爽工作室在整個星際鋪開了打廣告”這條指令的下達者,現在他的手機裏還有下屬交上來的、關于現在魔芋爽工作室的廣告為公司與合作者帶來的營收情況的報告呢。
“就算公司在很多地方名聲确實不怎麽樣,在很多地方更是背了累累的黑鍋。但是任何一個生活在銀河中的人都不得不承認,正是因為有了公司,他們的生活才能如此方便,才能夠更為惬意地享受這個世界。”
不管是聯覺信标的存在,還是溝通整個寰宇的貿易網絡,這些東西的存在都是如今的銀河能夠保持繁榮的基礎,而這些東西全都是因為公司才得以存在、得以全面鋪開。
有公司背書,還有魔芋爽工作室本身一貫的熱度和質量,這群銀河中最喜歡、最習慣了享受的築夢客,以及那些為了美夢才來到匹諾康尼,在這裏的陰暗處拼死拼活地打工着的“家族成員”,匹諾康尼吸引他們的點,魔芋爽工作室大多都能夠提供。
這波啊,這波叫做對方好不容易收集起來的、願意為了這種産品付費的客戶,直接被摘了桃子,而且還是一網打盡。
砂金,這個身在星際和平公司,卻的确和托帕不太一樣,沒怎麽關注過普通市場和股市的高職級員工這會兒腦中難得浮現出了一些真正和普通意義上的生意有關的念頭。
他直接笑出了聲。
讓家族吃點癟,哪怕只是一點點,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呢。
不過他并未表現出太多的幸災樂禍,而是問:“游戲快要開始了,我們要怎麽做?飛下去,落在一個垃圾桶人的蓋子上頭,被他們帶着進入游戲中嗎?還是說找個沒人的角落,變成垃圾桶的樣子?”
霧青:“呃呃,我們不走普通通道,而且在這裏變更外表也不是我說了就算的,稍等一下,我讓黑天鵝來捎帶我們一程。”
*
不管多少次随着憶者開辟出來的道路在憶質中穿行,霧青都不得不感慨于流光憶庭手段的高明。
等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原本眼前的漂亮孔雀就變成了一只金色的王下一桶。
還好,這只王下一桶中裝着的垃圾袋裏面塞的甚至不是垃圾,而是大把大把的信用點,還有一些看起來也還算是璀璨、但肯定對于砂金來說不怎麽值錢的散碎寶石。
垃圾袋的封口上頭壓着一枚籌碼,正是先前砂金交給過她的那一枚,是顏色和形狀都非常好看的一個東西。
別說……
這只桶真的和其他的王下一桶特別不一樣,就算是那黃金色的外殼都顯得格外閃耀、格外一塵不染,像是有仆人專門負責每個小時為他擦拭外立面、保證外表的光鮮璀璨似的。
沒有變成王下一桶這個癖好,也沒有挑戰游戲想法的霧·仍然是折紙小鳥·青在詭異的短暫無語後,對着新鮮出爐的砂金·王下一桶·格外美貌點點頭:“嗯,果然,就算變成了王下一桶,你也還是桶裏面最好看的一個。”
她頓了頓,又補充上一句:“而且是那麽的有內涵。”
“噗嗤。”
是誰笑了?是一旁将人送進正式游戲圈,但現在尚未離開的黑天鵝發出了一聲輕不失淑女,但同時也真的是忍不住了的輕笑聲。
霧青扭頭看向她。
這位可以算是在當前的整個夢境中唯一還保持着人類形态的憶者點點頭:“我覺得你說得特別對,很有內涵。”
——當別的垃圾桶的身體裏面塞着的全都是裝着普通垃圾的垃圾袋的時候,砂金“體內”的垃圾袋裏面裝的那可是寶石和信用點,可不就是特別有內涵嗎?
黑天鵝:“我走啦,你們好好玩……嗯,親愛的,你确定仍然要跟在這位公司的使節身邊嗎?”
霧青:“我覺得垃圾桶——我覺得黃金質地的蓋子對我來說是個很不錯的王座,況且,如果我沒有參與進這場游戲中,又怎樣從中獲得更多的愉悅?”
她低頭看了看砂金:“你介意我踩在你……你的頭上嗎?”
這話說起來怪,聽起來也怪,但就是畫面看起來一點都不怪,甚至還有那麽點兒和諧。
黑天鵝覺得這局面是哪怕她都不怎麽能看懂的了,她的身形于是逐漸消失在四周的憶質之中,直至徹底透明。
流光憶庭的憶者并不是第一次來到匹諾康尼了,這裏的一切都和夢境有關,而鐘表匠的遺産更是從銀河中吸引了無窮無盡的築夢客前來尋訪——在這種情況下,憶者們對于匹諾康尼的探索其實已經頗為細致了。
之前的憶者們都沒能探索出什麽東西來,所以黑天鵝也沒想着自己就能打探到什麽,她來到這裏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趁着諧樂大典的舉辦,和往常她不是那麽容易接觸到的、來自銀河各處的有意思的人們進行記憶的交易。
還有什麽記憶,會比她今天親自記錄下來的這場大熱鬧更有意思、更值得一個憶者将其當做戰利品呢?
至少,黑天鵝覺得,在鐘表匠的遺産下落終于水落石出,此時彙聚在匹諾康尼本地的所有勢力都出現在明面上之前,她應當是再也記錄不下這麽……這麽适合拿回去封存着的記憶了。
*
真正的“游戲”世界其實和花火說得不完全一致。
畢竟花火的預告屬實是除了最重要的部分之外別的信息都沒透露還塞了一堆私貨,放在別的地方都會被金主猛地一拍桌子直接要求退錢的。
但是得了吧。
銀狼不願意當主持人,如果讓她來的話,她能當場表演一個除了高喊“大逃殺,啓動”之外什麽都不說。
比爛,最後花火竟然被襯托得不那麽爛了,不得不說這也是一場樂子。
真正細致的游戲介紹,是在進入了游戲之後才能夠體驗到的。
——當所有人都看到自己身畔的背景徹底鋪開之後,世界觀也娓娓地在他們眼前展開了。
垃圾之王,塔塔洛夫,他曾經如同鐘表匠和家族共同将匹諾康尼的夢境分隔成十二個時辰一般,創造出了獨屬于王下一桶們的試煉之地,并将這試煉之地分為了十二個不同的區塊。
每一只王下一桶在開局的時候,都會被随即劃分到一個區塊。
他們需要完成這個區塊內的挑戰——不管是以互相拖後腿的方式完成,還是以團結合作的方式完成,在這十二個區塊中他們并不一定需要将自己的對手完全驅趕出局。
但是只有成功完成了這一段的挑戰,他們才能從挑戰中獲得提升性buff。
砂金:“如果完不成呢?”
霧青被這個問題問得愣了一下:“完不成的話就算失敗了呀?垃圾桶将會同他心愛的垃圾袋說再見,被褫奪了這份榮譽的桶會黯然地離開這場試煉之地,從這場到底誰才是塔塔洛夫之下第一桶的角逐中落敗。”
“而它的垃圾袋,會做為最終勝利的那個桶的戰利品,所有的失敗者的垃圾袋最後都會堆放在獲勝桶的腳下,将ta托舉到垃圾之王塔塔洛夫的高度,成為真正的王下一桶。”
《垃圾桶一敗塗地》,就是其中的一款試煉。
十二分之一,猶如黃金的時刻之于匹諾康尼的整個夢境。
她的語氣非常正常,其中還帶着幾分質疑——質疑砂金為什麽想不到這麽顯而易見的後果,還要問這樣淺顯的問題。
砂金:“……”
真是怪事。
他在聽到了這樣的音調和這樣理所當然的回複之後,竟然也開始覺得自己怎麽發揮失常了,連這麽簡單的答案都沒想到。
霧青:“所以,我們現在就要開始試煉了,哦,嚴格意義上來說,是你,不是我,畢竟你才是尊貴的王下一桶,而我只是一只折紙小鳥。”
折紙小鳥是不會參與進游戲中的——折紙小鳥是來看熱鬧的。
她動了動翅膀,開始指揮:“站到前方的紅線上去吧,游戲很快就要開始了,當然……其實這游戲吧,比別人晚開始一點也不算太落後。”
砂金:“那麽現在,你就算是我在游戲中的作弊金手指了?”
畢竟,在其他玩家尚且需要自行根據着文字版本的說明探索游戲的時候,他不管有什麽疑問都可以直接問霧青。
霧青:“如果你想要贏的話。”
霧青:“畢竟我雙标嘛。”
砂金:“那若是參與這場試煉的還有星核小姐呢?你是不是就會站在她的……頭上?”
霧青認真想了想:“算了,我應該不會選她的,《垃圾桶一敗塗地》是個需要操作的游戲,她的技術……呵呵。”
雖然星也喜歡玩游戲,但是很顯然,一天天都在抽卡的人,尚未來得及鍛煉出更優秀的游戲操作技術。
霧青:“就算是折紙小鳥也是會挑選載具的,我選擇更平穩的載具,啾。”
在最後那一聲活靈活現的鳥鳴過後,她沉默了好幾秒。
最後,她略有些尴尬地承認:“不好意思,入戲太深了。”
差點就忘了自己不是一只真正的折紙小鳥。
一定都是四周的環境看起來太不夠人類的緣故,畢竟,一個四周都是王下一桶的地方,出現折紙小鳥的概率可比出現人類的概率要高出太多了,不是嗎?
霧青:“我相信你應該能夠理解。”
砂金:“不,我永遠都不會認為自己是一只垃圾桶——就算這只垃圾桶擁有四肢,而且能看、能聽、能說話。”
霧青:“……”
她幹幹巴巴地說:“那麽恭喜你保持了如此高的自我認知;也祝願你之後始終能這麽認為。”
雖然腦袋上頂着一只鳥使得砂金·王下一桶的造型相比起其他王下一桶來顯得頗為突出;但好在:他四周不乏一些原本是皮皮西人,現在轉變為了王下一桶的桶。
當然,還有天環族。
就算是現實中的皮皮西人,頭上也是長着毛絨球的,剛剛進入夢境沒多久的星核小姐甚至毫不禮貌、異常冒犯地當着皮皮西人的面要求捏捏他們頭頂上的絨球。
霧青突然非常好奇:“說起來,你知道天環族們頭頂上的那個都是怎麽一回事嗎?我覺得知更鳥小姐頭頂的環還算好,至少不會影響她的休息,但是星期日先生頭上的那個環……”
“如果不能摘下來的話,他平常要怎樣睡覺呢?難道是趴在床上,臉朝下的睡法?”
“不好意思,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不知道。”砂金花了一會兒才抑制住笑出聲的生理反應,“或許,你可以讓星核小姐去問問。我們大家都知道她從黑塔空間站醒來的時候是完全失憶的狀态,從醒來到現在才剛剛一年,看在她還是個一歲孩子的份上,應該不會有人太過為難她的。”
這是什麽馊主意。
霧青沉默了片刻,然後說:“如果不是我現在的喙是紙折的,而你則是金屬質地的,我現在就要狠狠啄你一下了。”
砂金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會很疼的,我可怕疼了——說起來,難道你就真的半點不好奇嗎?灰翅膀的腦袋後面那個環和其他天環族的人長得都不太一樣,上頭有好多刺,看起來很危險的樣子,他在和別人相處的時候,這環就沒有傷到過誰嗎?”
“更進一步說,他在遇到危險的時候,會不會将腦袋上的環摘下來,做為武器扔出去砸敵人呢?”
霧青:“……”
霧青大為震撼:“我現在算是理解你為什麽會收到酒館的邀請了,你怎麽擁有兩套不同的思維系統啊?”
一套和正常人無異,另一套則和假面愚者一致。
霧青:“如果博識學會的人把研究你的腦子當成一個課題,那說不定等研究出結果的時刻,就是對方被博識尊瞥視,成為天才俱樂部一員的時刻。”
砂金若有所思,霧青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但是她能感覺到,那大概不是什麽好想法。
*
一只垃圾桶艱難地揮舞着手中的錘子,将自己勾着往高處擡升了一點,但是,ta沒能為自己的身軀找到一個合适的落腳點。
雖然垃圾桶的雙臂不會感覺到勞累疲乏,但是長時間僵持在這個點位也不是事。
更何況,下方還有別的桶正在掄着錘子追上來。
如果被其他的桶追上,他們必然會借着他的身軀爬向更高處,順便在利用完他之後将他一錘子從現在這個借力點上敲下去,讓他在自由落體幾秒鐘後重新回到開始的地方!
于是,這垃圾桶決定賭上一把。
它快速地掄起了錘子,試圖在身體滞空的那一瞬間将錘子敲到上方那塊凸起的岩石上頭去,随後靠着瞬間的慣性将自己的身體甩到凸起的岩石上方去。
那裏應該有一個落腳點……大概。
垃圾桶這麽做了。
雖然他仍然不是很習慣這雙全新的手臂,也不是很習慣垃圾桶的發力,但是他覺得,自己的計劃非常棒。
他絕對能往上爬的更高——啊啊啊啊啊啊——
一只赤銅色的垃圾桶在手中的錘子落下、敲在凸起岩石的借力點上的前一刻,它的身體就已經無法保持原本的高度。
他滑落了下去,雖然暫時還只有一小截,但這已經讓他的錘子和原本錨定的點失之交臂。
已經開始了自由落體的身體再也無法暫停下落的趨勢。
萬有引力的威力在此時展現得淋漓盡致,它一路沿着陡峭的山路往下滾去,像是一輛失控的泥頭車一般,将跟在他身後的那些垃圾桶悉數從山石上頭創了下去。
就仿佛是多米諾骨牌——一個帶兩個,兩個帶四個……一連串的垃圾桶往下跌落,一時間金屬碰撞的聲音響亮清脆,不絕于耳。
他們先後落在了地上,那是在新手教程過後,所有垃圾桶們的正式起點。
砂金知道,在這樣的游戲中,這種起點一般被稱為“家”。
而現在,這些王下一桶們,在艱辛地爬出了那麽遠後,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似箭歸心,一個個都選擇了最快最近的路線,回到了開始的地方。
*
砂金并不是這些垃圾桶中的一員。
他站在開始的紅線之前,他尚未進入這場試煉。
此時的他,正站在場外,以旁觀者的身份觀察者進入了試煉的那些桶們。
他觀察得非常認真,要不是因為垃圾桶就算再怎麽尊貴、再怎麽金碧輝煌,也還是無法擁有和人類一樣的五官,那麽這會兒他的眉頭絕對是微微皺起的。
霧青輕聲為他的行為添加上旁白。
霧青:“……這座英俊潇灑的桶并未直接加入早已熱火朝天的戰局,這着實是個不錯的決定。”
霧青:“砂金知道,他應當觀察他的對手們都是怎樣戰鬥的,并且從對方的戰鬥中汲取經驗、發掘他們的缺陷弱點,這樣才能在加入戰局的時候快速利用這些弱點淘汰他的對手們!”
霧青:“不得不承認,他是一位優秀的桶,雖然他的身高不是最高的、體格也不是最魁梧的,但或許,王下一桶的美名天然應當歸屬于他。”
霧青:“終于,砂金動了,他——”
旁白尚未來得及說完,就被“英俊潇灑的桶”打斷了。
這倒不是因為腳趾摳地的尴尬。
砂金:“你是否能夠解釋一下,為什麽那些越過了紅線的王下一桶,都失去了它們的雙腿?”
他一開始或許确實是打着自己可以觀察其他王下一桶的動作,分析他們的缺點以及這座場地的危險之處,從而做到在進入戰局之後快速脫身,并讓自己通關這場競技的念頭。
但是在他看向場內的第一個瞬間,他就覺得自己大概是錯了,并且錯得離譜。
這怎麽是他光靠着觀察就能觀察出什麽名堂來的東西?
一群失去了雙腿,只剩下一雙手臂和一個桶、雙手抓着一把頂端帶着彎鈎的錘子,想要行動全都得靠着揮舞錘子錨定前方的石塊、樹木或者別的什麽凸起點,然後手臂發力往前搗鼓自己的垃圾桶——這是碳基生物能想明白的行動方式嗎?
別說碳基生物了,他估摸着矽基生物在看到了之後應該也會摸不着頭腦。
霧青理直氣壯。
蹬鼻子上臉(物理意義)的青綠色小鳥喲偶一次驕傲地挺起胸膛:“這很正常啊!”
“你有沒有想過,既然垃圾桶有沒有四肢的版本、還有長出四肢的版本,那為什麽不能有只長出了四肢中的一對的那種版本呢?”
霧青:“你根本不了解王下一桶,我的朋友,王下一桶,代表着無限可能!”
砂金:“……”
他由衷地誇贊道:“朋友,我覺得你也不用一天到晚抱怨自己和酒館中的那群假面愚者們格格不入了,你知道嗎?現在的你,和那群愚者比起來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霧青:“是嗎?那看來我們成為朋友并不是亳無理由。”
她轉開話題:“所以,你現在觀察出點什麽來了嗎?”
“觀察出來了,觀察出的結果就是:我後悔了。”
砂金低聲道,也不知道到底是在說給霧青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應該留在外面的,我應該留在外頭,在上帝視角看着其他人是怎樣無能狂怒地上上下下,爬得越高回家越快。”
變成長有四肢的垃圾桶什麽的還不算太離譜,他在多看了幾眼變成這模樣的旁人後也算是勉強接受并習慣了;
但是,長出四肢的垃圾桶,和半身不遂,看起來像是被截肢了似的垃圾桶,那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砂金不由得開始思考:倘若讓公司的那幾個同事知道他在匹諾康尼還參加了這麽離譜的活動,會笑成什麽樣子。
但他還是在嘆息片刻後,選擇了朝着局內走去。
*
如果從局外人的角度來看,這應該是個非常勵志的畫面。
一個垃圾桶,只有雙手沒有雙腿的垃圾桶。
手中握着一把錘子。
垃圾桶正在靠着錘子往前爬行……
哦,這是什麽上天都要為之落淚的堅強畫面。
放在閱讀理解題目裏面,深受閱讀理解迫害的學生高低能寫出點什麽:表達了就算是垃圾桶也有積極向上的資格、就算是雙腿殘缺也要激進向前、攀登高峰的積極心态、樂觀态度……
前提是他別是游戲中那個舉着錘子的垃圾桶啊。
砂金真的很少懷疑自己,至少在運氣和眼光這兩點上,他知道自己是如何的強運、也知道自己的腦袋好使,但現在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降頭……否則他怎會站在這裏。
哦,甚至于罪魁禍首還站在他的頭頂……他的蓋子上,挺胸擡頭,耀武揚威。
什麽叫蹬鼻子上臉,這就叫蹬鼻子上臉。
還有那所謂的雙标……試問她到底雙标在了哪裏?
為什麽他半點沒感覺到,反而确确實實地體驗到了什麽叫做衆生平等——的苦。
畢竟,在剛開始習慣這個用錘子和手、需要将自己的關節扭曲到一定程度才能将他當前的身軀,也就是這個垃圾桶往前搬運的行進方式的時候,他并不是沒有被卡在半空中找不到落腳點的時候,也并不是沒有差點兒站穩,但是下一秒就往下落去,要不是眼疾手快只怕是也要和剛剛的那些垃圾桶一樣丁玲當啷地落回原地。
勵志的畫面、勵志的動作,但是反人類的動作以及幾乎稱得上是嚴厲的失誤懲罰——大概率之前十分鐘到二十分鐘的努力白費;小概率直接從頭開始。
哪怕是他的運氣穩定發揮着,砂金仍然覺得自己“走”得頗為艱難。
他問:“這款游戲被設計出來是為了什麽?為了用整個匹諾康尼的人來取樂嗎?但這并不是你的作風。”
倒是很花火——至少從他目前對那位愚者的了解來看。
“當然是為了快樂,快樂還有解壓。”霧青用翅膀拍拍黃金的蓋子,發出一點輕微的聲響,“我做游戲的初心不就是快樂和解壓嗎?”
“但我覺得這游戲只會增加壓力,你确定它能夠給玩家帶來快樂嗎?”
到不是說不相信她,而是這個游戲的實際表現……呵,大概也就只能為觀賞他人玩游戲的人提供快樂和解壓了。
“不啊,這當然是解壓游戲。”
霧青:“其實匹諾康尼最多的人并不是來自銀河各處的客人,而是本地人以及在這裏打工的人,他們平常生活中的壓力絕對不會小。”
“但是一直以來,他們都只是壓抑着自己的壓力,麻木地在夢境和現實中輪回着,他們靠着美夢來壓制住這些壓力和痛苦,卻從來都沒有真正将這些負面情感發洩出來。”
“我覺得他們需要一個,讓他們無法忍耐下去、也無需忍耐,就算爆發了也不會造成什麽不好後果的環境——所以就有了這個游戲;而且,在游戲中其實是有專門的解壓道具的哦。”
“請看!”
青綠色的折紙小鳥撲騰起來,降落在了一個大笑着、戴着面具的玩偶上頭。
“這是阿哈玩偶!當你面對阿哈玩偶的時候,你随時可以放下手中的錘子,然後用你的拳頭狠狠地給阿哈一拳!”
“你看,我在游戲的很多地方都設置了阿哈玩偶,并且每一個上面都加了嘲諷機制。”
阿哈玩偶會發出嘲諷的聲音,不管是嘲諷玩家玩得菜,還是嘲諷玩家是個loser,總之那些聲音從內容到音色再到腔調上都不是什麽很讓人舒服的聲音。
偏偏,她又在這些阿哈玩偶的腦袋上插了一塊大大的牌子,上面用很明亮的顏色寫着“揍我”這兩個大字。
“這是一場聯機夢中夢,但并不表示玩家不能在特定的時候實現單機。”
為了保證每個人都能揍到阿哈玩偶,所以每個人的夢泡中都有獨立設定的阿哈玩偶——不親自走進游戲中,是看不見這玩意的存在的。
“我參考了一點現實:我記得銀河裏是真的有阿哈玩偶這麽個奇物的,它也确實會號召每個靠近它的人揍自己一拳。”
霧青:“我看到的是我的夢境中的阿哈玩偶,你的夢境中應該也存在着一個站在同一位置的阿哈玩偶吧?加油靠着錘子把自己運過來吧!努力通關的王下一桶!”
确實有個阿哈玩偶。
霧青所說的那個奇物玩偶,其實砂金還見過實體,和複刻出來的不能說是一模一樣,只能說是毫不相關,但奇怪的是,在欠揍這一方面,不同的阿哈玩偶卻表現出了相近的效果。
哪怕沒有那走進了之後可以聽得非常清晰的嘲諷,就光是剛才那一路的艱難辛苦,砂金都覺得,換了個運氣沒有他這麽好,一路往前走都不需要擔心自己會不會落回原點的人,大概都會在看到面前有這麽個寫着“揍我”的玩偶時悍然出手。
甚至都不會提前去想一下砸了這個玩偶會有什麽結果。
嗯,确實有心理研究說明,進行暴力破壞是一種發洩心情的手段。
解壓……大概真的解壓了吧。
砂金靠近了阿哈玩偶,并未被那來自玩偶的垃圾話影響多少:要是連這都能被影響到,那麽他早就在過往那不知道多少的嘲諷中徹底破防了。
不過他仍然驚了一下:因為他看到自己眼前出現了兩個選項。
就和那種平面的劇情向游戲到了可選的分支節點上一樣。
第一個選項是:狠狠揍阿哈一拳,不能被阿哈看扁了,要讓他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而第二個選項是:是時候爆金幣了,你這個老愉悅犯!
兩個選項看起來都很誘人,但是後者明顯要更為讓人心動一些。
砂金選了第二個選項,随即他感覺到仿佛有一股力量降臨在了他的手臂上。
與此同時,他耳邊傳來一個沉穩的聲音:“打出這一拳吧,證明你自己,讓那些無聊的聲音知道你沒有那麽窩囊,沒有那麽弱小,沒有那麽脆弱!你堅持到了現在,你是個毋庸置疑的強者。”
阿哈玩偶随着他的一拳揮出而四分五裂,而藏在玩偶中的金幣稀裏嘩啦地掉落下來,莫名有點既視感。
在爆金幣的同時,阿哈玩偶發出了最後的尖叫:“可惡,但別以為我會就此離開——我誕生自夢境,我還會從夢境深處回來的!”
砂金尚未來得及說他覺得剛才那沉穩聲音說出的話雖然有些雞湯,但對于當時要揮出一拳的人來說确實是很不錯的鼓勵,就被這既視感将快要說出口的話給扭曲了。
“好眼熟,啊,這是我的能力吧?”
從天而降的金幣和籌碼雨,冷冰冰地砸在對手的臉上,很難說這到底是懲戒還是獎勵。
砂金:“版權費麻煩結一下?”
霧青:“咳……不好意思,時間有限,夢泡中的很多東西就直接用了我的記憶做為素材,給您道個歉,但這玩意也就只用一次,所以要不……下不為例?如果實在有意見的話就去找花火大人吧!我當時還想着或許可以原創一點爆金幣的動畫,是花火慫恿我這麽做的。”
“嗯,對,阿哈玩偶的退場臺詞也是她寫的,我覺得有些繁瑣,但是她堅決要求不能更改,明明裏面也沒什麽——”
霧青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嘴。
她知道:花火手上有一些其他人都沒有的信息,她在匹諾康尼這邊,拿着的大概是劇本組的身份。
她知道每個人的動向,也通過她給砂金傳了一些話。
雖然直到現在她都不知道花火的那番話到底是什麽意思,砂金好像也還沒能破譯成功——但至少有一點是确定的。
花火絕對掌握着信息,并且正在向其他人提供信息,雖然是以樂子的方式。
那麽,花火要求放在游戲中,并且要求絕不更改的句子,應該也不至于那麽簡單。
縱然她确實可能會玩一手套娃,但那樣她也不至于将自己原先設計的那句“我一定會回來的”的玩梗給改成這副樣子。
可以入手的地方多了去了,何必針對一個被打爆,并且從文案“爆金幣”來看是在一場夢境中“死去”的玩偶呢?
霧青無法從王下一桶的臉上看到表情,但她猜測砂金和自己想到了一樣的東西。
她無法确定在這經過了黑天鵝改造的夢泡裏是否仍然存在着家族的眼線監控,但小心一點絕對不是壞事。
于是她快速說:“我會把計劃書交給你的——這款游戲未來仍然會和星際和平公司合作,團隊裏每個人的分工也會詳細寫明,方便公司後續計算分成比例。”
霧青:“如果在白日夢酒店裏不方便見面的話,我平常在夢境的匹諾康尼中是需要在築夢邊境幹活的,恐怕也沒時間和你交接——不如我們還在老地方見吧。”
“剛好我在匹諾康尼也快要把蘇樂達給喝膩味了,去喝點兒烈度高的酒精,怎麽樣?”
砂金·王下一桶打了個響指。
“好啊,我很期待。”
他伸了個懶腰,重新拿起一旁的錘子:“我覺得阿哈玩偶挺有意思的,揍完之後也确實解壓了很多,我們再往前走走吧,下一個阿哈玩偶,我要留着手,多給他幾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