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印女這段時間心情不錯。
這點夜叉不難看出來。最顯著的就是她微笑的頻率逐漸增多了。
快要病死的陰影在她身上不曾展露分毫,雖然經常喘不過氣,但她還是十分的春風得意。
她不僅認識了新朋友,媽媽這幾天也讓她放心不少,雖然對她還是不理不睬,但至少當印女接近她的時候沒對着印女尖叫。
【最近媽媽的狀态好像變好了一些,至少願意按時吃東西了。】
她看着媽媽躲閃的眼神,将新的碗放在她面前。
“媽媽,這是今天的午飯。”她照例對着面前被繩子綁住雙腳的女人說道。
毫不意外地沒得到回應。印女站起身,準備出門去找白溟說說話。
“你......”一道嘶啞且陌生的聲音将女孩定在原地,她緩緩轉過頭,看向女人的眼睛。
兩只相似的眼睛互相望着對方。她們的眼睛都很漂亮,杏仁般圓頓的眼眶,眼尾微微上揚,墨黑色的瞳仁宛若秋水,天生是一雙含情的眼睛。
然而這樣的眼睛在兩人的臉上,一邊是飽受折磨的憔悴,一邊是病态的疲倦。
媽媽叫我了,就像夢一樣。印女紅了眼睛,當她想靠近女人一點,可見到女人立馬低下頭瑟縮了一下,她又只好停下腳步,抹抹眼睛朝女人笑了笑就轉頭離開了。
夜叉在女人身旁待了很久,直到女人的身影如霧氣一般散去,才動身去湖邊找印女。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等幻影消散再走,這裏的一切都是根據印女的記憶與想象而造的,若是印女也不記得或者沒想過的事,那麽在這裏也不會顯現。
他或許只是想替印女陪在她母親身邊,哪怕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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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叉來到湖邊,印女已經在和白溟聊天了,她在與他談起自己給媽媽找到的新碗。
之前的碗被她爸爸摔碎了,碎片落得到處都是,那碗是肯定不能用了。
她好不容易從鄰居的婆婆那裏求來一個碗,作為回報她經常去給婆婆洗衣服。雖然婆婆脾氣不太好,但偶爾也會留她吃頓飯。
“天吶!她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還對着你撒鹽呢!”白溟又開始叽叽呱呱,“這老太婆就是讨厭啦!”
“你不能這麽說。”印女皺起眉對他說,“那只是一開始,婆婆早就不會這樣了,她只是戒備心比較強。”
“好吧。”白溟看上去顯然還是不服氣,“反正你要小心點,說不定她會在你飯裏下毒呢!”
“啊你真是......”印女自知是掰不過他,也懶得多說。
夜叉看着這兩個半點大的孩子,覺得很新奇。
一個似乎因為同族的經歷,總是偏向壞的一面,一個又因為心很大神經粗,總考慮好的那一面。可明明思維方式是兩個極端,相處卻意外的和諧融洽。
印女也和白溟提起自己媽媽最近的變化,立即得到了白溟熱烈響應,他覺得肯定是她媽媽終于願意體諒印女了,并以此鼓勵印女要積極治病。
不過比起白溟這邊咋咋呼呼的樣子,印女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總覺得有些不安......】
這種不安一直伴随着她,即使她入睡後也沒有好轉。
她半夜醒來,翻來覆去睡不着,忽然間她想起了媽媽那雙與她一模一樣的眼睛,一種強烈的感覺促使着她來到了自己母親的房間。
夜叉跟在印女身邊,仿佛能聽見她砰砰直跳的心髒。他對印女忽然醒來有些意外,他看着印女打開房門,看着她呆立在門口。
深夜,昏黃的月影從窗外漏進來,落在斷裂的繩子和女人幹裂的嘴唇上。她看女孩的眼神稱得上驚恐,仿佛見到了噬人的鬼怪。
印女站在她面前,與她對視一會兒,轉而将視線放在了女人背過去的手上,而這一舉動讓女人更加驚懼。
而夜叉走近女人的身後,看見她手裏緊緊拽着一塊陶碗的碎片。這塊碎片經過女人的打磨,鋒利得将女人緊握的手割了鮮血。
“媽媽。”印女小聲開口道。
“你別過來!”即使女人将聲音壓得很低,但語氣中滿是緊張。
像是又為了不讓印女看出她的恐懼,她又顫抖地把背在身後的碎片指向印女,仿佛這就是她的屏障。
【啊。原來是這樣。】
印女沒有在意對着她的碎片,她呆呆地看着女人滿手的鮮血,被翻開的血肉刺激着女孩的心神。
【媽媽要離開了。】
女孩忽然轉身而去,女人想要阻攔,她害怕印女告發她,那她就完了。然而她的腿經過長年累月的禁锢,還無法正常的行走,她只能眼睜睜看着印女離開了這個房間。
絕望讓女人頹然坐在地上,她覺得印女絕對去找人來了。看着女人的眼淚奔湧而出,夜叉忽然意識到女人和長大後的印女有多麽的相似。
她們的哭泣落下的都不是眼淚,她們落的是血。
然而沒等女人哭多久,熟悉的腳步聲又讓她擡起頭來。
“媽媽。”
這是印女出生以後第一次離女人這麽近,她不顧女人手裏指着她的碎片,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将懷裏的小包袱放在女人的面前。
“這裏面有些糧食和衣服。”她對着女人不可置信的眼神說道,把東西朝女人推了推。
“你、你......”她斷斷續續地說道,最終還是不敢看女人的眼睛,低下了頭。
“你快走吧。”她乖順地跪在女人面前。
然而夜叉聽到的卻是——
【不要走。】
撕心裂肺的心聲,混雜着低卑的哀求和哭泣,彙成刺耳無比聲浪震蕩着他的鼓膜。
他跪在女孩的身後,緊裹着她的肩膀,仿佛這樣就能平複她岌岌可危的內心。
“快走吧媽媽,趁着天還黑。”
【留下來!你走了我該怎麽辦?】
“爸爸晚上喝酒了,估計不到下午是不會醒的。”
【你是我最愛的人,可你甚至都還沒愛過我!你怎麽能把我抛在這裏?!】
女孩一句句倒豆子似的對女人說着,她從未像今晚這樣對着自己的母親說這麽多的話,像是要把過去十幾年的話都補上。
她看着媽媽慢慢撿起地上的包袱。這塊布還是她親手縫的,裏面的東西也是她想打算用來換些藥的,她原本已經打起精神想再找醫生問問的,但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又看着媽媽擡起腳步,默默地繞過她,走出這個困住她十幾年的房間。
【別走。別走。別走。別走。別走——】
“對不起......”她的母親輕輕地啜泣,“對不起我的孩子......”
她忽然折返回來,第一次主動擁抱了這個從她身上掉下來的骨肉,突如其來的溫暖讓印女睜大了眼睛。
就是這瞬刻的溫存,讓夜叉耳中那份歇斯底裏的悲鳴奇跡般地消失了。
【沒關系,因為我早就知道了。】
印女也早已淚如雨下,她感受着渴望已久的擁抱,感受着母親滾燙的眼淚,仿佛在此刻回歸了溫暖的子宮。
【我的媽媽不會愛我的。她有太多不愛我的理由。】
【她早就該走了。】
她推開了自己的媽媽,像是終于剪開了那條畸形的臍帶。
她陪着母親離開了大門,看着她那雙因為常年捆綁而傷痕累累的腳踝,就在印女轉身而去的那一刻,她忽然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照顧好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啊。”
【好的,媽媽。】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頭,繼續朝着那間破舊的屋子走去。
發現女人逃跑的時候已經是晡時了。
她的爸爸察覺不對勁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他暴怒地拽着印女的頭發将她拖到街上,當着所有街道上的人的面把她撂在地上拳打腳踢,像是把所有怒火發洩在她的身上。
印女其實早已經做好準備迎接父親的怒火,她趴在地上,對成年男人的拳頭毫無反擊之力,但凡稍微有那麽一掙一動,只會受到更暴力的對待。
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往來的路人身上,祈求有人能夠救救她,她把手伸向那些竊竊私語着圍觀的人,可他們只是躲得更遠了一些,顯然是不想為她去惹一個暴怒的地痞流氓。
【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她在心裏哭叫。
【我想活下去啊。媽媽叫我活下去。】
“印女!印女!”夜叉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然而他的聲音傳不到她的耳朵裏。他此刻與印女共感,身心上的痛覺讓他不住地擔憂印女的情況。
最後,直到男人打得精疲力盡,朝她啐了一口又離開後,都沒有人救她。
【我快死了。】
心髒處的絞痛讓她蜷縮在地上,她死死摳着地面,手指甲已經血肉模糊,而她毫不在意,她需要這樣的刺激讓她不要暈過去。
“媽媽......媽媽......白溟......救救我......白溟——”
她最終還是暈過去了,夜叉也随之身處一個黑暗空間,他猜測是因為她這段時間完全失去了意識。
任人毆打的疼痛感和不屬于自己的絕望讓夜叉冷汗津津,他思考着應該等印女醒來他才會脫離黑暗。
忽然一陣眩暈後,他發現自己在湖邊,印女也在身旁。眼前是淚流滿面的白溟,他看起來渾身是血,瞳孔也是處于警戒狀态的針尖狀。
夜叉盯着白溟,不詳的預感讓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太好了你終于醒了——”他見印女醒來朝印女撲去,“還好魔神大人的藥有效果。”
“白溟?你怎麽在這裏?”她剛剛醒來頭痛欲裂,說話的時候扯到了嘴邊的傷口,讓她不禁呲了呲牙。
“我聽到你在呼喚我。”白溟眼神暗了暗,“你該早點呼喚我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這麽遠叫你名字你都能聽見,如果有下一次就會叫你了。”她垂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被處理過的傷口,“謝謝你。”
“你說什麽呢,不用謝。”他撅起嘴來,忽然臉色一變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而且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什麽意思?”頭暈眼花的印女扶了下額頭,這才注意到白溟身上的異樣,她抓着他染血的衣服緊張地問他,“出什麽事了?這麽多血!誰把你打成這樣?!”
“不是不是。”他撓了撓頭,看上去甚至有些爽朗,“我把那些害你的人都殺了!”
果然。夜叉的心沉了下來。
“啊?”她好像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
“那些人都死啦!我幫你複仇了!”他一一跟她列舉,“你爸就不用說了,那個爛人根本不配為人父親,死有餘辜。還有那些見死不救的家夥,說你壞話愛嚼舌根的張姨,賣你爛掉的水果的劉婆婆,還有——”
“住口!!!”印女的尖叫打斷了白溟的手舞足蹈,愣是把他吓呆了,“你在、開什麽玩笑!這一點都不好笑!!!”
“我、我沒開玩笑。”他真的懵了,完全沒想到印女是這個反應,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那些人那麽讨厭,死了你不開心嗎?”
他覺得可能是印女害怕沒地方去,緩下臉來安慰道,“沒事的!我之後帶你去魔神大人那裏,祂很好的!以後你就和我一起生活,祂一定有能力治好你!”
“你會活很久!”他高興極了,為自己幻想中的未來,“我們可以一直在一塊玩!”
【他瘋了。】
印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裏,留下不停叫她的白溟。
她跑啊跑啊,從湖邊跑到了集市上。
眼前的一切恍若地獄,熟悉的面孔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身下是已經幹涸的血跡。
【不。不。不要。】
每走一步,印女都面臨着新的絕望。
【是何姐。她之前悄悄給過我糖。】
地上女人髒污的臉上挂着驚恐的表情,仿佛見到了什麽洪水猛獸。
【劉老板。之前買糖的時候他送過我一只草螞蚱。】
男人的肚子被掏了一個洞,內髒流了出來,染紅了他灰色的外褂。
【是劉婆婆。明明我的東西一點也不值,但她還是把水果換給我了。】
老妪幹瘦的手僵硬地張開着,捂着自己被割開的喉嚨。
【還有大家......】
印女其實一直都知道,自己到底是靠着什麽活下去的。只憑自己一個人是做不到的,母親沒有能力,父親也對自己不管不顧,自己又身懷絕症。
能活到現在,沒有村子裏的大家漏下來到一些施舍和憐憫是做不到的。
大家是不太喜歡她,她的爸爸是臭名昭著的老賴,母親是被拐來的瘋子,自己總是髒髒的,還生着病,表情也很木讷奇怪,不愛說話,性格陰沉也不讨人喜歡。
可就是這樣的自己,大家還是願意幫助她。在最寒冷的冬天多做一碗熱粥,在賣東西的時候給她偷偷塞些吃的,會把舊衣服假裝成垃圾偷偷丢到她家的後院,而那裏幾乎只有她會去。
雖然他們總是罵她,覺得她晦氣,但卻心照不宣似的,從不會在當着她的面辱罵她的父母。
他們對她冷漠,但卻又很溫暖。這點溫暖讓她度過了無數難熬的深夜。
但是——
【都死了,大家都死了。】
“嗚嗚......啊啊啊啊......”
她跪在地上哭泣,把臉埋進手心裏,渾身脫力。她快被絕望拖垮了。
夜叉此時也無暇顧及印女的情況,他太痛了,過去的感情經過經年累月的發酵和積壓此刻毫無保留地壓在他身上,他幾乎無法保持理性。
“你怎麽了!”
跟上來的白溟不明所以地看着印女,以為她是因為太疼才哭的,想靠近她查看傷口,卻被印女一下推開。
“我恨你!”她號啕大哭,“你殺了大家!”
“什麽啊!”白溟被吓壞了,回過神來竟也生氣起來,“我是為了幫你啊!殺了他們有什麽不好的!”
【為了我?是我的錯?】
印女愣住了,她看着與她對峙的白溟。
“當然不是!”夜叉在旁邊焦急地反駁,他的精神也快到極限了,與印女的共感無時無刻都在折磨着他,他害怕印女真的為此自責,可他只能看着這道過去的幻影無能為力。
“不。”她忽然張口,冷漠的眼神刺得白溟不禁後退一步,“什麽叫為了我。”
“我從來沒叫你殺他們。”她忽然覺得白溟變得好陌生,“是你要殺,不是我。”
“你總是讨厭他們,說到底你就是讨厭人類。”她的語氣冷地像是一塊冰,“無論我為他們說過多少好話,反駁過你多少次,你都覺得他們該死。”
“人類害得你們一族瀕臨滅絕,你應該也很恨我吧,因為我也是人類。”她帶着恨意說出這句話,她知道白溟真心待她,但只有這樣說才能讓他更痛苦。
“怎麽可能!不是、不是,你聽我說——”白溟真的慌了,肉眼可見的手足無措。“我真的把你當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幾乎在他驚惶失措的臉上獲得了快意,她太恨了,而她只有語言這把武器,“那我是不是該感恩戴德,為你殺了大家唯獨放過我?”
“我恨你。”她看着無言以對的白溟,“我原本想過,要為了媽媽,不,為了你我也要活下去。”
“別說了,別說——”
“現在我不這麽想了,我恨你但我沒能力殺你。大家死了,媽媽走了,我已經沒有活着的動力了。”她閉上眼轉過頭,不願再看一眼曾在心裏視為弟弟的摯友。
“滾,我不想再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