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印、女?”
眼前的女孩看起來應該才六七歲,她對夜叉的呼喚恍若未聞,轉過頭,朝着屋裏的房間試探地叫了叫。
“媽媽,喝點粥吧。”她局促地端着碗,兩只腳丫子光着,幾乎是扭在一起的腳拇指盡顯女孩的不安。
她等了一會兒,然而半晌沒有回聲。她把碗輕輕放在門口,左右看了看,忽然朝着夜叉的方向走來。
“印女?”他朝女孩喊了喊,他幾乎已經确定了這個女孩就是曾經的印女。
這是難道是夢境?他茫然地想,現在的情況還是讓他沒有半點思路。
印女無不意外地穿過了他的身體,然而在印女靠近他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了一個稚嫩的女聲。
【媽媽又不吃飯了。】
是女孩的聲音。他幾乎一瞬間就意識到了,這是印女的心聲。
【去買點糖吧,甜一些媽媽應該會吃。】
晃神過後他發現印女已經走遠了,也連忙跟了上去。
他跟着小印女來到了一個像是集市的地方。這個地方很小,擺攤的人卻不算少,幾個女人站在街邊說話,當他走近的時候竟也能聽見她們在說什麽。
“那老賴的女兒又來了,瞧她那髒的。”
“沒辦法啊,人家家裏可沒人照顧她,據說還是個病秧子,娘胎裏帶來的好像,你說人小孩子能怎麽收拾自己。”
“真是造孽啊,爸爸是老賴,媽媽是瘋子,這孩子腦子會不會也有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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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真是,你看她那樣子,呆呆愣愣的,被她爸打了都不會叫疼的。”
夜叉聽她們這一言一語的說着,有些發懵。
病秧子?他看着女孩蒼白的臉和瘦弱的四肢,心下沉了沉。
他是猜測過印女的過去可能不是很好,她本人也一直對此諱莫如深,但當事實直接擺在他面前的時候,對他的沖擊仍不是一般的大。
等等。若是他能聽到,那豈不是說明印女也——
他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去看她,然而女孩只是低着頭默默地走了過去,沒說一句話。
他們走過了長長的街道,街上人來人往,閑言碎語不斷地湧入夜叉的耳朵。
“我記得她媽媽是被拐來的啊,長的也是挺漂亮的,她爹是踩了狗屎運了哈哈哈。”
“那可不,就那天贏了筆錢,見着人美直接一股腦花出去了。”
“真是虧死咯,買回來就瘋了,孩子生的還帶病,你說漂亮有什麽用?還是我家婆娘好點。”
“你還真是......那孩子剛剛走過我們了,她會不會聽到?”
“那又咋的......應該不會吧......”
“印女。”他想去用手捂住女孩的耳朵,可是雙手在接觸她的那刻便化為虛影。
【餓了。】
女孩的心聲讓他一頓,他低下頭仔細地觀察着她的表情。她看起來沒有受到絲毫影響,表情還是木木的,下垂着眼睛,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想摸摸印女的頭發,然而每次觸碰都會化為虛影,他只得又将手收了回去,如同一縷幽魂跟在她的身後。
“老板。”她的個頭甚至還沒有櫃臺高。“能拿包白糖嗎。”
老板斜着眼暼了她一眼,沒說話,從後頭掏了掏後扔了包糖在櫃臺上。
“一斤米來換。”
“......這個可以嗎?”她猶猶豫豫地從包裏拿出一條曬幹了的魚,散發着些許腥味。
“啧,這魚放都幾天了?馊了要,刺也比肉多。”他挑剔地翻了翻魚幹,又聞了聞,嫌惡地丢回印女懷裏,“不換。晦氣死了,快走。”
“我只有這個。”她的表情變了又變,怯懦地絞了絞手指,“對不起。”
夜叉看着女孩轉過頭離去,跟着走了一段路後他發現那老板忽然又氣勢洶洶地朝印女過來。
“你想做什麽!”他擋在印女身後朝那老板喊着,然而老板只是穿過了他的身體,拍了拍印女的肩膀。
“魚拿過來。”他拿了半包白糖塞在了印女懷裏,拽走了魚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謝謝。”蚊子叫般細小的聲音從女孩嘴裏漏出來,臉上終于挂了些興奮的紅暈。她朝着老板的背影鞠了一躬,邁着小碎步回了家。
【回去放點糖在粥裏吧。】
女孩滿足的笑臉讓少年勾了勾嘴角,然而當他跟着印女再次回到家,眼前的一幕卻直接将他激怒。
門外是被打翻的碗,稀粥像水一樣流在地上。女人的哀嚎和哭泣混雜着男人的打罵聲從屋裏穿了出來。
半包白糖掉落在地上,撒出了幾顆瑩白色的顆粒。印女跑到門前推開門進去,沒一會兒伴随着幾聲抽打,印女幼小的身體又被丢出門外。
她看着再次緊閉的房門,卻不知有一個影子在她身邊默默陪伴着。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把白糖收起來放進包裏,又朝着外頭走去。
她走到了村外的一條河邊,月影皎皎,在水中随風波蕩。夜晚的河邊沒什麽人,她坐下來,将小腿浸在湖中。
夜叉沉默地看着印女腿上的青紫。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麽多傷疤留在她身上,密密麻麻地像是要将她就此切割開。
【好痛。】
【好想哭。】
忽然一股沒由來的悲傷從他內心奔湧而出,這種感情如洪流般擠壓着他原本的情緒。
好寂寞。他意識到這是印女的感情,他在與她共感。他看着女孩獨自一人坐在湖邊,眼裏倒映着月亮,清清泠泠仿佛下一刻就會如泡影般消失。
“喂。你在幹嘛。”
忽然一個陌生的聲音從他耳邊響起,他與印女一同看過去,一個白頭發的小男孩一只手撐着下巴靠在岸邊,下半身浸在水裏,另一只手則是在抛着一個小皮球,看起來比印女還小些,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看着印女。
“......沒做什麽。”她癟了癟嘴,原本她是不想說話的,可是鮮少有旁人與她搭話,這讓她也打起來點精神。
“你怎麽一副快哭了的樣子,被人欺負了?”
“......”她不知道怎麽回答,說是也不好說不是也不好,每當遇上這種時候她都用沉默來回答。
“你很沒勁诶。”他停止了抛球,“我叫白溟,你呢?”
“......賠錢貨。”她說話的聲音小到只有夜叉能聽到,夜叉聽過她爸爸是這麽叫她的。
“你說什麽?大聲點?”白溟有些沒好氣地看她一副受氣包的模樣,再問她卻又死活撬不開她的嘴。
好不容易關心一次人,結果卻連人家名字都問不到。
“不說就算了。”他被印女的不買賬給惹得有些惱怒,“我當你沒名字,這樣我就随便叫你!”
“臭丫頭、木頭臉、呆頭鵝,這些我都可以拿來叫你!”他數着手指,把自己知道的用來罵人的話說了個遍。
這話讓夜叉聽得有些熟悉,他印女似乎也這樣對他說過。
【哇,他可真不會罵人。】
印女的心聲讓夜叉不禁莞爾,她甚至是低眉順耳地聽着,顯然白溟的殺傷力在她眼裏根本不值一提。
其實夜叉也有些好奇印女原本的名字,他曾以為印女就是她的本名,直到這被她親自否認後他才知道原來印女是魔神起的名字。
然而她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讓白溟更生氣了。
他氣鼓了臉頰,握緊手裏的小皮球朝着印女砸了過去,結果力度過猛,印女一個側身躲過球後,那球徑直砸進樹葉裏,成功挂在了樹枝上。
“啊!我的球!”他看着樹上紋絲不動的皮球,黯然地縮進了水裏,只露出上半張臉。
然而沒等他失落多久,他看見印女站起身來朝着那棵樹走去,她踹了踹,可皮球被卡得太緊了,仍然沒掉下來。
期待落空後,他就沉進了水裏。而夜叉看了這一幕才意識到白溟是鲛人。
夜叉回頭看向印女,卻發現她不知道什麽時候爬到樹上去了。
她顯然沒爬過樹,動作很生疏也很小心,單靠着毅力竟然也磨磨蹭蹭地上了樹。她拿到了皮球,忽然發現情況有點難辦。
【完了,下不去了。】
懊惱地坐在樹枝上,她看向湖面,在發現白溟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
【看來回不去了。但應該也沒關系。】
她抱着皮球發呆,像是癡了一般看着遙遠的月亮,而夜叉則坐在她身邊看着她的側臉。
“喂,臭丫頭。”
【咦?】
她低下頭,發現白溟忽然出現在樹下,但更令她驚訝的是白溟奇怪的衣服和他不同于常人的肌膚。
在月光下流光四溢的鱗片覆蓋着他的四肢,臉上也有鱗片,只是之前被頭發遮住。他穿着印女從未見過的服裝,對印女喊道。
“你上去做什麽?”他看了看她的樣子,臉色變得有點別扭,“別是為了幫我拿球結果下不來了吧。”
“......”
“遜啊!真是受不了你!”白溟雙手叉腰,攤攤手裝作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然而小男孩裝成熟的模樣把印女逗笑了,她笑起來,然後把球朝着白溟丢了下去。
“你走吧。”她對白溟說。
她不覺得個子還沒她高的白溟能幫她下去。
“你什麽意思啊?”他接住了球,朝着印女大喊,“你跳下來!我接住你!”
【我能給你砸成餅。】
印女搖搖頭,等待着男孩的離去。
“啧,真麻煩。”白溟忽然動身學印女之前的動作朝樹一踹,剛剛還魂游天外的印女直接被震飛了下樹。
【剛剛發生什麽了?】
她震驚地看着接住她的白溟,一時間沒了思考。夜叉則是在一旁木着臉,忽然覺得有些不爽。
明明可以用更溫柔更妥當的方式把她帶下來的。他點評着白溟的動作,抱臂站在印女旁邊,開始想象如果是自己會如何如何。
然而這股來自未來的酸味并未影響到她分毫,她這時還在回味剛才的失重感。
“你好厲害。”她驚嘆地對白溟說道。
“那當然,我可是鲛人!”他驕傲地挺了挺胸,忽然又捂住了嘴,一臉警惕地看着她。
“怎麽了?”她一臉懵。
“你不知道嗎?”白溟狐疑地看着印女,“就是......那個傳說。”
“什麽傳說?”她哪裏會知道什麽傳說。
“不知道就算了。”他看來看去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索性又回到了水裏,“反正那也是假的!”
“什麽假不假的?”
“傳說啊,你們人類說吃我們的肉就能長生不老。”他撅着嘴看她,“但其實是假的,我們的血肉是有劇毒的。”
“哦哦。”印女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喂,你到底叫什麽?”他浮在水面上問她,“這下你總該告訴我了吧。”
夜叉這時也湊過來聽。
“我沒名字。”她對此感到有些羞赧,“爸爸媽媽沒給我取。”
竟然是這樣。夜叉忽然覺得舌根發苦。
“這怎麽可能?”白溟震驚了,像是認知被磕了一個角。
“我就是這樣。”她不想多說,特別是在剛認識的人面前。
“好吧。”白溟對這個問題重重拿起又輕輕放下,他有更想知道的問題。“你被誰打了。”
【他怎麽老問我不想回答的問題。】
印女在內心腹诽。但或許是月色太好了,又或許是她今天很想說話,她像是倒豆子似的朝着這個小小的陌生人傾訴今天的事情。
“他們怎麽這樣說你啊!還有你爸爸怎麽這麽爛!”他憤憤不平地叫道。
“婆婆嬸嬸她們其實人還是很好的,老板也很好還給了我白糖。”
說着印女就從包裏把那半包白糖拿了出來,她讓白溟用手指沾了一點放進嘴裏,嘗到甜味的男孩眼睛亮的像在發光。
“這!這是什麽!”
“是白糖。”她咯咯笑着,像是在看自己寵愛的弟弟。“很甜吧。”
“咳咳。”白溟被她笑紅了臉,嘟囔道,“其實也就那樣。”
“不過說起來,那個老板真是不識貨诶!”他忽然惡狠狠道,“那條魚可是我給你選的!”
“啊?”她又懵了,“那是我自己釣的啊。”
“哼,你那魚竿能釣出個什麽魚?”他挑了挑眉,咧開嘴笑了,“那是我看你可憐,去湖底下找了條笨魚放你勾子下面。”
他想說他早就關注到印女了,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像他一樣,而且長得也好看。今天又看她一個人坐那,他就沒忍住上來和她說話了。
但他當然沒說出口,男孩的自尊心讓他說不出來。
“是、是這樣啊。”她懵懵懂懂地點點頭,“那謝謝你了。”
“那你要真想感謝我,你就、就......”他撓撓頭想了想,忽然靈光一閃對她說,“你就帶白糖來給我!”
“哦哦,好!”她也被男孩帶笑了。
男孩和女孩在月色下相視而笑,夜叉看着他們,仿佛在與他們共同分享着這份快樂,他為印女此刻的高興而高興。
之後印女經常來湖邊找白溟,帶着一小勺白糖和一個空簍子,偶爾裝些白溟送的魚回去。
夜叉這段時間一直跟着印女,像一個沉默的影子。他多次嘗試過破開夢境,但毫無例外的失敗了。
印女和白溟逐漸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孩子間的友誼總是純真的,他們總是一起聊天,每次的相處對他們來說都彌足珍貴。
随着時間過去,印女知道了鲛人稀少的原因,白溟也知道了印女的父母,她的生活瑣事,還有她的病。
“那些壞人是不是還在背後說你閑話?”他想從印女臉上看出點端倪,“要是有我馬上就去教訓他們!”
“不要啦!我說過好多次了,大家其實人很好的。”她跟白溟一一細數着,“劉阿姨雖然喊我病秧子,但每到冬天的時候都會多分我些炭火怕我又生病。林姨也是,她有時也會把舊衣服給我穿......”
“你還真是記吃不記打啊!”白溟打斷了印女的絮絮叨叨,“她們趕你走不讓你靠近的事你忘了?還有說你壞話,罵你晦氣,不讓她們的小孩和你玩,那些小孩還拿東西砸你!”
【她們其實也沒做錯。這是我的問題,是我太......】
印女不想争辯,這沒意義。她開始轉移起話題。
“村子裏的醫生說我心髒沒長好,可能活不過十二歲了。”她對白溟說,這對她來說是早已接受的事實。
這話讓夜叉心裏一緊,他知道印女的未來,這讓他不免多想。
“什麽?”白溟大驚失色,他還不太會數數,“那你現在幾歲了?”
“今年應該,十一歲了吧。”她仔細算了算,“還有一年。”
“一年!”他尖叫道,“那不是快了嗎,我不要!”
他甚至直接哭了出來,“我不想你死......”
“那是沒辦法的事啊,醫生說這是不治之症,家裏更沒錢給我治病。”印女斂下眼睛,“而且我其實也沒那麽想治。”
【也沒那麽想活。】
她想起了瘋癫的母親和暴躁的父親,想起了發病時的絞痛,又看了看獨自流淚的白溟,也沉默了下來。
陪她一起沉默的是他身旁的夜叉。
“不行!你要治!你要活下去!”他繼續哭,像是要把身體裏的水都從眼睛裏擠出來,讓印女看了又忍不住安慰。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啊。】
她輕拍着白溟顫抖的背,在心裏默念着。
她一直覺得活着和死去是一回事,都沒什麽大不了的,對她來說都一樣。
雖然有些不舍。她看着白溟。但這也沒辦法。
而夜叉與印女一樣,也感到了深深的無力。他也想像白溟一樣與印女說話,告訴她她活着是有意義的,至少她的未來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然而讓他們都沒想到的是,一切都在一個夜晚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