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幽幽寂寂的殿宇內亮着幾盞燈,時明時暗的燈火照在印女的鱗片上,宛如泛着光的海市蜃樓,為她蒼白的臉色增添了幾分惶惶。
“魔神大人。”她單膝跪地,膝蓋發出響聲,她頭也不擡地朝着寶座之上的黑影說道。
“印女。”祂的聲音聽起來很愉快,這讓印女更加緊張。
“吾的神使,吾已經很久沒召見你了吧。”祂站起身來,一步一步走下臺階,腳步踏地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地撞進她的心裏。
“是的,魔神大人。”她恭敬地低下頭,露出被鱗片包裹着的脖頸。
“有多久了呢,似乎自從吾把那只夜叉派給你之後就沒再把你叫到面前來了。”
“是的。多虧了魔神大人的安排,任務的完成率提高了不少。”
“是嗎。”祂停在了印女面前,高大的陰影将她全部遮住。“那只夜叉确實很好用,吾對他也很滿意。”
“但是你。”祂的話語頓住了,一股抽絲剝繭般的恐懼忽然間順着血管在她的身體裏蔓延開來,她強忍着不讓牙齒打顫的聲音發出來。
“印女,吾對你很失望。”祂俯下身,看着印女毫無血色的臉說道,“知道為什麽嗎?”
“屬下愚鈍,屬下不知是哪裏冒犯了大人。”汗珠不斷順着她的額發滴落在地上,發出了嘀嗒嘀嗒的聲響。
“吾一直覺得你應該是個聰明的人,印女。”祂念着這個由祂賜下的名字,“你待在吾的身邊最久的,按理來說也該是對吾最忠心不二的人才對。”
她心下一沉。她知道魔神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但是你做了什麽?包庇叛徒,違抗禁令。”祂冷聲細數着她往日的所作所為,“吾一次又一次對你的小動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希望你能發現吾的良苦用心,早日放棄那些無謂的掙紮。”
“吾派那夜叉到你身邊,你應該也知道吾的意思。”祂甚至嘆了口氣,“沒想到你竟哄騙那夜叉和你一同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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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是屬下的錯,請大人懲罰。”她本就已經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準備。
“別急啊。”祂看着地上瑟瑟發抖的女人,“吾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你就不願意真正地歸順于吾。”
印女說不出話來,契約在灼燒着她的身體,鑽心的疼痛讓她跌倒在地,她緊咬牙齒,用力地呼吸着,不願意洩露出一聲慘叫。
祂饒有興致地旁觀了一會印女掙紮的樣子,像是在看一條剛放入鍋裏的還會跳動的魚。
“原本吾想一了百了,你這不死不滅之身着實特殊,想着幹脆就将你封印在無窮無盡的噩夢中作為懲罰,但吾改變主意了。”
讓印女生不如死的契約忽然停止發作,她冷汗涔涔地爬起來,看着祂一下子換上了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
“因為吾忽然發現了原因。”祂那陰冷渾濁的眼睛看着印女,“原來我們之間還存在着某種誤會。”
“什麽、誤會?”
“是因為那只鲛人吧。”祂背過身去,回到了上方的寶座。“他死了太久了,吾忘了叫什麽來着,百明?白溟?”
“您是什麽意思。”印女被震住了。太久了,太久沒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他了。
“你一直以為是那鲛人把你從那個村子救出來的吧,他替你殺了那些虐待你的人類,還把自己的肉給了你,你很感恩他,對吧。”祂有些索然無味地回憶道。“吾是看你對那只夜叉一副真情實感的樣子,才忽然意識到的。”
“他們很像,是不是?”祂似乎又來勁了,“看上去一樣的年紀,一樣的金瞳,你把對那只鲛人的情感轉移到他身上了,不是嗎?”
“不是的,他們是不一樣的人。”印女冷漠地反駁道,“我從未将他們混淆過。”
白溟是白溟。小鳥是小鳥。
她一開始的時候确實是因為夜叉身上有着與白溟相似的特質,才選擇放手一搏與他合作,但之後的相處中她從未将白溟的影子投射在他身上。
而且感恩白溟?開什麽玩笑。印女想。她殺了他還來不及。
“別這麽急着否認啊。”祂無視了印女的否認,繼續說道,“這麽多年來,你對吾手下的任何部下都不假辭色,為什麽獨獨這夜叉能得你青眼。吾派他過去的時候可從未想過你們能相處得這般融洽。”
因為我們與你們這群草芥人命的家夥不一樣。她在內心回答。我們是一類人。
“你到底想說什麽。”她已經快要被激怒了。
“吾才是當初真正拯救你于水火之中的恩人。”他故作寬容略過了印女的不敬,心滿意足地對着印女宣布。
“什麽?”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當年,那個鲛人跑來問吾,說他的朋友飽受惡人摧殘,甚至已經命不久矣,問吾他該如何是好。”祂模糊地記起了過去的對話,“吾告訴他,只要殺了那些壞人不就能保護他的朋友了嗎。”
祂在說什麽?
印女的身體開始發冷,她呆愣地看着魔神,一股涼氣卷上心頭,如蛇冷膩的鱗片般令她毛骨悚然,那曾經一直被她壓在心裏隐而不發的疑問倏然間冒了出來,令她頭暈目眩。
“他對吾的話自然深信不疑,這才把你拯救于水深火熱之中,想着帶你投奔于吾。”祂坦然的樣子令印女連連冷顫,“可惜那該死的摩拉克斯多管閑事,讓吾損失一名大将。”
“不過這也造就了如今的你。”祂循循善誘般看着她說道,“美麗,強大,甚至有着連吾都自愧不如的生命力——不死不滅。”
祂陶醉地念着這四個字,“你知道嗎,只要仍存在着信徒,其信念若是足夠強大,他的神明就不會真正的消亡。”
“印女。吾需要你。”祂的聲音像是印女頭頂的一抹恐怖的幽魂,“只要你還信奉着我,吾就能多一份保障。此後,無論是摩拉克斯還是什麽其他的魔神都将不足為懼。”
“真正地歸順于我吧,我們有着共同的敵人。”祂意有所指,“是摩拉克斯殺了那個鲛人吧,你就不想複仇嗎?”
這個家夥在說什麽啊。
印女覺得自己快要瘋了。這個下三濫的賤種在對她說什麽恬不知恥的鬼話。
尖銳的指甲狠狠嵌進肉裏,直入筋骨。她用力地咬着牙齒,直到腮幫已經酸得沒有知覺才忍住不讓淚水滑落。
是這個家夥害死了大家。意識到這一點的印女如墜深淵,動彈不得。
靈魂的淤青被割裂成血淋淋的肉塊,仇恨跨越了數百年的時光再次燃燒着她的七魂六魄。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從怨恨的牢籠裏掙脫開了,但此刻她才發現,原來那漫長的歲月只是将那牢門打開,她自己卻一步也不曾踏出去過。
“原來是這樣。”她笑了出來,“原來是這樣。”
她才不會踏出去,她當然要複仇。
她擡頭,憎恨地盯着那高高在上的神明。
憑什麽要踏出去。她要這滔天孽種的死為她凝血。
但還不是現在。她感受着腦海中那份契約,忽然間冷靜下來。
“我明白了,是我愧對魔神大人的期望。”她站起身,将翻滾的恨意掩藏起來,換上了微笑的假面。
她頓了頓,像是一個自知犯錯了的孩子一樣對着魔神磕下了頭。
“從此以後,我絕不會再忤逆大人,感謝魔神大人的慈悲,望大人再給印女一次機會。”
一次殺了你的機會。
“甚好!甚好!”祂看着印女哈哈大笑起來,十分滿意印女的深明大義。
忽然,他像是才想起什麽,對着印女說道,“雖然你犯下大錯,但事出有因,吾這次可以先赦免你。”
他用手指敲了敲寶座的扶手,噔噔的聲音讓印女眉心一緊,“但那只夜叉還是需要些教訓,但看在你的面子上——”
“就讓他做做夢怎麽樣。”他笑眯了眼,神色間充斥着威懾,像是沒注意印女緊縮的瞳孔般說道,“就讓他嘗嘗某個人的噩夢吧。”
在距離魔神殿幾十裏外的空地上,少年夜叉平躺在地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雙金眸此刻正緊緊閉着,面色慘白如紙,冷汗一滴一滴地滑落進青綠的發絲。
若是他還醒着,便能看到正泛起魚肚白的天空。然而與現實截然相反的是,他看到的是一間破舊的小房子。
一個小女孩穿着一件打滿了補丁的小馬褂,端着一個豁了口的碗,默默地站在房屋門前。
她看上去有些髒兮兮的,頭發是沒什麽營養的枯黃,碗裏有些水,但很渾濁,也或許是湯。
印女在哪裏?他有些焦急,滿懷疑問地看着眼前陌生的景象。
他從未來過這裏。他肯定地想,他與印女幾乎走過魔神所有的領地,而且不止一次。如果這是他來過的地方,他肯定會有印象。
先去找到印女。他正打算走上前去,而此時女孩恰好朝着他的方向轉過身來。
這個女孩——
他震驚地定住了,怔怔地看着她的臉。
髒污的黑發下露出了白皙的額頭,她有着一對下壓着眼睛的眉毛,墨玉般的瞳仁中似乎能看得出她長大後的憂郁,挺翹的鼻頭微微有些紅,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她臉頰上細細的絨毛。
女孩向他看過來,但卻不是在看他。她的瞳孔沒有焦距,似乎只是在透過他的身體看着他背後那片樹林。
“印、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