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那一次死而複生後的相擁似乎只是一個插曲,印女将那股無名的異樣藏在心裏,只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回味一下。
她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了。雖然她從未真正經歷過愛,但她也看到過終成眷屬的有情人,也在戰場上見過無數生離死別和情天恨海。
這讓她對愛留下了一種暧昧的印象——愛是伴随着生死與犧牲的。
那瞬間的感情稱得上愛嗎?印女覺得不是,至少還不到那種程度,她并沒有想為少年犧牲什麽,她猜測他應該也沒有。自覺已經想得透徹的她轉頭就将這事抛之腦後。
但是對于對感情懵懂的少年夜叉而言,那一剎那的心跳并不是可以随便忘記的感覺。
他有時候會想,印女的那個動作有沒有意味着什麽?或者說這其實也很正常,畢竟印女曾經好像是人類,所以這其實是人類表達友好的動作?
他清楚地記得,在她将手搭在自己臉上的那個瞬間,他的心中忽然湧出一種想要靠近她的沖動。他不知道這種沖動從何而來,雖然他們已經離得很近了,但還是不夠,還想再近一些,若是——
然而,并沒有多少時間留給少年胡思亂想。
他們仍在陰影之下。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也數不清已經在魔神的手下過了多久。
比起夜叉,在魔神手下待得更久的印女已經發現,魔神的領地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擴大了近一倍。若再要南下,很快就會到達歸離原,勢必會與另一位魔神的領土接壤。
摩拉克斯——
印女咀嚼着這個名字。這個讓她內心為之一顫的名字。
那雙悍若巉岩的金眸,還有那仿佛能貫穿一切的長槍,她還能記得被那支槍柄刺透的傷口的樣子,只要一想起來就能讓她冒出層層冷汗。
顯然,魔神同樣忌憚着這位強大的鄰居。祂當然有着更大的野心,但還是選擇了先蟄伏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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祂停止了對外的入侵,轉而開始了對內肅清。
鮮血散落在大地,悲痛的呼號隐沒在不知名的角落。
少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自己手下,有陌生的,也有很多是自己曾與印女幫助過的、會對這樣的自己露出笑容的人。
別倒在這裏,小鳥。印女總是這麽說。你不應該倒在這裏。
每當他在戰場上快支撐不住的時候,她都會從他眼前伸出一只手來拉住他,在他的耳邊輕聲呢喃。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露出一雙幽深的眸子,凝視着他,濃密如烏羽般的睫毛遮住了她那一絲難以言說的焦灼。
每次脫離戰場後的那段時間是最難熬的。對他來說,心靈上的折磨要更甚于身體的痛苦。
就如此刻,他殺死了最後一個人,可不知為何他腦中的眩暈感遲遲無法散去。
殘陽如血,夜色朝着天幕聚攏,火燒雲被風卷動着,在空中拖出一片暗淡的紅色,預示着夜晚的黑暗。
意識在潮漲潮落,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靈魂在動蕩,每當他想要掙紮着從□□中出去,卻又有一座山将他壓下,悄無聲息地沉了底。
感受着這份痛苦,他躺倒在地上仰望着印女,躲開了她向他伸來的手。
“為什麽。”他看向自己滿手的血,“為什麽我總是、總是輸給那個聲音,為什麽?”
少年不敢去看她,仿佛不敢面對這樣脆弱的自己。
“為什麽會覺得自己輸了?”印女抱膝坐在他旁邊,蜷縮的姿勢能讓她感到心安。
夜叉沒有說話,不知為何他此刻頭痛欲裂,負面的情緒掩蓋了他,唯一的一點理智讓他抓住了印女的裙角,他想聽聽她的聲音。
印女看着他的神情,眯了眯眼。
她沉吟片刻,伸出手,輕撫着夜叉皺緊的眉頭,“我不喜歡這種說法,好像這是自己的錯一樣。你是被強迫去殺死他們的,最後還要将祂的錯誤歸結于自己,這絕對很奇怪吧。”
“可是,我還是恨。我寧願自己從未來到這世上,這樣就不會有那麽多人死在我手下。”他顫抖地捂住自己的臉,“可我甚至連了結自己都做不到。”
此刻月色已經取代了夕陽,印女看着天上的星星,聞言她低下頭,向他張開雙臂。
他無法拒絕這樣溫暖的懷抱,此時他們是最相似的存在,沒有人比對方更了解彼此,也沒有人能比對方更加感同身受。
他依靠在印女的懷裏,印女能感受到脖頸處的少年紊亂的呼吸,她學着別人的母親,一下下輕輕的拍打着他的背脊。
“你想要死,是嗎?”
什、麽。少年昏昏沉沉地聽着女人溫柔的聲音,滲入靈魂般的低語緩緩變輕,如同誘惑般落在他的心上。
“既然如此,我來幫你怎麽樣。”
印女将他拉開,撫摸着他的臉頰,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輕聲說道,“讓我來幫你解脫。”
就像若來那樣。她恍惚地想起了那個已經模糊了的身影。
如果這是你們的願望。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的話——
這是愛嗎?她問自己,給予他脫離苦海的死亡,是愛嗎?
“印女......”
他看着她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将他推倒在草地,随即跨坐在他的腰上。
風已經靜止了,她的頭發垂落在他的臉旁,蹼爪收起來尖刺,抵住了他的脖子,然後慢慢地收緊。
他又感受到了眩暈,在朦胧的視線中,他先是看到了天空中的星星,然後又看向她的眼睛。很美,卻很空洞,仿佛她在某個很遙遠的地方看着他——神性,他在窒息中忽然想到了這個詞,污穢的神性。
他要死了嗎,這是他的解脫嗎。
他看着浮漾在她那雙濕潤幽暗的眼眸中的,那個逐漸死亡的自己,冷冷地質問道。
不再受到魔神的脅迫,不會夢到死者的哀嚎,他終于能得以安穩的永眠,是這樣嗎?
可是。他看着印女的眼睛。
可是她該怎麽辦。
這是在死亡來臨前,他心裏唯一的聲音。
我不能就這樣死了。他陡然間冷靜下來。印女還需要他,所以他不能死。
如同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起,更多他道不明的感情湧上心頭。他振作起來,揮開了印女的手,竭盡全力一般把印女拽進了懷裏。
诶?印女茫然地看着自己被揮開的手,毫無預料的她順從着夜叉的力道倒了過去。
發生了什麽?他為什麽——
“對不起!”
那股窒息般的失控感在不知何時已經消散了,他摟着印女的脖子,像是只會這句話一樣,重複地對印女說道。
“什麽啊......”她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對着這個向她不停道歉的少年丢盔棄甲,仿佛剛才那個扼住他喉嚨的人不是自己。
她自我放棄一般問他,“為什麽?”
“不是很痛苦嗎?為什麽又選擇了活下去?”
他的痛苦她一直看在眼裏。他太溫柔了,他會為了自己說的幾句話便擔上被魔神懲罰的風險,會為了人們的祈求而忍受契約的摧殘。
他還太年輕,剛過易折,不像她會變通,也不如她果決。她尚可以憑着不死不滅的身體和一點微不足道的底線堅持下去,但他不一樣。
若是一直在魔神手下的話,這樣下去他絕對會死,以最不甘、最凄慘的死法毫無尊嚴的死去。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死在她手裏。像若來那樣。
“因為你還在這裏。”他的聲音堅定得讓她的心開始顫抖。“因為你還在這裏,所以我要活下去。”
如出一轍的回答。截然不同的選擇。
印女感到了一種深入靈魂的驚駭,讓她不由得為之戰栗,仿佛某個根深蒂固的東西被撬開了一個角,然後又轟然倒塌。
“啊......啊啊啊......”
眼淚忽然從眼眶裏滴落,從小聲的嗚咽最後到嚎啕大哭,崩塌般的哭泣仿佛要将幾百年的感情都哭過一遍。
被選擇了。她想。她終于被選擇了。
她好像回到了當年,那個十二歲的女孩終于在此刻停止了哭泣。
她愛上他了。印女肯定得想。這是愛。
她靠在少年的懷裏,夜色濃稠,青白的明月挂在迷霧般的純黑中,透過雲層照射在他們身上。
魔神。
她強行壓下內心那股濃郁炙熱的感情。想起夜叉剛開始時的不對勁,她忽然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突然,她覺得身上一重,她睜大了眼睛,發現少年竟忽然暈過去了。她緊張地探了探他的脈搏和心跳,一片平穩。
只是睡着了。她下了結論。而且是一瞬間的深度沉睡。
少年之前還狂跳不止的心跳讓她肯定他原先還醒着,而他此刻忽如其來的沉睡讓印女內心警鈴大作。
聯系之前的猜測,那麽始作俑者昭然若揭。
“印女,過來。”
入骨噬髓的寒冷讓她不禁冷汗直流,熟悉到令人作嘔的聲音順着契約在腦中回響。她将少年安置在有遮擋的空地上,冷漠地看向遠處,下一秒腳下一蹬便瞬身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