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月光如水傾斜而下,宛若銀河瀑布,宮殿巍峨宏偉,坐在輪椅上的男子拿着畫筆,對着一張褪色泛黃的畫像,細細描繪。
“王爺,北疆的探子傳來消息,因當年三國之戰,北疆國主對大滄始終懷恨在心,為一雪前恥,決定與扶桑聯手,攻打大滄占據的天順,而扶桑國主步旦已于半月前崩逝,四皇子步戈戈繼位,言明只要天順最為富庶的榮東一帶,便答應合作。”
宋琢廷的心腹江與鍍,手持以鐵制的信,高高舉起,恭敬禀告,“北疆國主也給我大夏送來了來信,願我國守望相助。”
筆微微一頓,宋琢廷慢條斯理在畫上落下最後一筆,然後看了看,眉間輕微皺起,把描好的畫揉成一團紙團扔在地上。
“天底下沒有免費的交易,既要與我大夏合作,就該有些誠意,事成之後,天順饒南至北,一半盡歸大夏,或可一談。”
江與鍍了然于心,“臣明白了。”
突然,一個太監步伐匆忙來報,“王爺!不好了!!幾位大臣連夜趕到宮門口,說北金王和宸王反了!”
宋琢廷擡眸,手指捏緊扶手,但心中更多的是,果然如此,五年前自從談華卿用聖旨護住宋少晏以後,他就料想到了這一天。
而且,甚至比他預想的還晚了一點。
若不出他所料,談華卿就在宋少晏哪裏,啊,是啊,宋之妄死了,最心愛的人死了,談華卿苦心謀劃,隐忍五年,現在怕就是來複仇的。
北金王和宋之妄有交情,但在他印象中,戚上烽就是只紙老虎,不足為懼。
宋琢廷輕輕笑了笑,示意太監重新鋪好紙,“小孩子的把戲罷了。”
太監戰戰兢兢說了下一句,“他們分別投靠了北疆和扶桑……”
倏然,一滴墨重重地落在白紙上,猛然砸進安靜的殿宇,泛起了陣陣漣漪。
江與鍍本打算離開,聽到太監的禀告,又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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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琢廷把沾了墨的紙用力揉成一團,“唉……都是些不省心的東西,沒良心。”
“此等叛國不忠之人,怎配活在世間。”
太監小七悻悻點頭,連連附和,“王爺說得對。”
“江與鍍,你讓探子仔細查查,要格外留意一個滿頭白發,眼珠子是灰的男子。”
“是,臣遵旨。”
宋琢廷吹吹茶盞,抿了一口,“傳旨給三位郡王,請他們去邊疆,保衛大夏。”
小七點頭,示意站在門口的小太監立刻去尋拟旨的大臣來。
“陛下呢?”
小七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又是一白,“王爺……您忘了,陛下…上個月已經駕崩了。”
“……宮裏的孩子都難養活,”宋琢廷嘆了一聲,語氣悲憫,眼裏卻無絲毫波動。
“讓太後去宗室裏挑一位合适的陛下吧,記得,要聽話些。”
“奴才…遵命,”小七的脊背彎下去,慢慢退了下去,整個後背都已被浸濕。
夜漸漸深了,宋琢廷嘴裏哼着曲,手拿着比細細描繪,落下最後一筆,滿意地收尾。
“皇兄啊,,你以前常說我畫的不好,還嘲笑我,但我一哭,你就慌亂無神,拿了無數東西哄我,後來,我才知道,你其實是知道我是裝哭的。”
“你疼我,憐我,護我,只要有你在,我心裏一直都是安定的。”
“皇兄,我現在……畫的很好了。”
“還有兩個月就是你的忌日了,你曾經說天順是富庶之國,糧倉大國,若能奪得天順,我大夏将稱霸天下。”
“你及冠時未曾收到我的禮物,我的禮物也沒送出去,現在想想,那種小玩意,我也不好意思送給你,那皇兄你覺得,天順可好?”
“若是不回答,那我就當你同意了。”
“皇兄……”
昏暗的燈光下,宋琢廷的影子佝偻着,他的手緊緊扣住畫紙,像是在壓抑什麽,很快又松開了手。
一滴雨悄然落在了畫紙上,外面也下起了細細密密的雨,一點一滴,都落進這座屍山血海埋起來的皇城裏,沖刷着地底下的無數罪孽。
此時,大滄朝暮殿,偌大的殿宇安靜地無一絲人聲,奉安躺在床上,眼睛很慢地移動,目光最終落在那一整個琉璃箱上。
那是整個宮殿裏唯一的亮處,琉璃箱被分成一千多個隔間,裏面是各種寶石做成的首飾,其中以腰鏈最多。
流光溢彩,精美絕倫。
奉安撇過頭,胃裏翻江倒海,直接嘔出一口血來,嘴裏鐵鏽味彌漫,他無力擡手,眼前頓時一黑,暈過去了。
宮人徹夜守着他,知道他不喜歡人多,特地守在外面,一聽到動靜,立刻就進來了,就看見他們的皇後咳出一大片血,已然暈了,人事不知。
“快叫陛下——!!!”
“太醫!快傳太醫!”
“快——!!!”
在大滄皇城,所有人都知道,皇後的事就是最大的事,這些年來,宮裏的人不知道被賜死多少回了,無一不是和這位皇後有關,凡是被牽連者,沒有人不膽戰心驚。
這事太大,瞞不過去,宋之妄抱着談華卿好不容易安眠,也被滿宮的驚叫聲吵醒。
“發生什麽事了?”談華卿還有些迷糊。
宋之妄低頭親了下他額頭,“我去看看,你繼續睡。”
談華卿疲倦地閉上眼,“嗯……”
宋之妄披了件外袍,戴上面具走出來,一出來,殿門就被敲醒了。
铉晖喘着粗氣,胸腔起伏不平,顯然是跑過來的,身後跟了一群人,“聖巫!請蓮君子大人速速跟我等來。”
宋之妄示意屬下去尋鐘晗。
鐘晗正在配藥,早就聽見了動靜,但是藥的火候難以掌握,所以他就一直守着。
聽到宋之妄喊他,直接讓人帶着藥罐子和炭火一起來了。
來不及說話,铉晖就讓人架着他離開了,又匆匆對宋之妄行了個禮告退。
鐘晗眼睛還盯着藥罐,大聲道:“注意藥!三息小火,十息大火,直到天明,辰時讓夫人服下!!”
留下宋之妄和一衆屬下茫然地望着藥罐。
但一想到這是華卿要喝的藥,宋之妄就迅速地拿起扇子,不甚熟練,卻十分精準地控制火候。
黑衣屬下面面相觑,猶豫道:“聖巫,不如讓我們來……”
“不必,回去歇着吧。”
“……是。”
直至破曉時分,皇宮最高的宮殿放飛了一個雕刻芙蓉的燈籠,這場對于無數人來說驚心動魂的夜晚,終于結束了。
皇後的病情穩定下來了,得益于來自萬巫山的神醫。
鐘晗被留在朝暮殿,難以脫身,铉晖特地來解釋了一番,皇後娘娘未能痊愈,宋之妄如果有需要,可以去尋鐘晗,他們絕不阻攔,只要不将鐘晗帶走。
談華卿服下藥,舒服了不少,宋之妄心有怒火,重重放下碗,發出清脆的響動,“你的身子還沒好,他們怎麽敢!”
“別生氣,那位皇後…昨日應是命懸一線,”談華卿坐起來,手裏還拿着不降昨夜趁亂溜進去記下來的東西。
不降沉默寡言,鮮少說話,所以一般會把自己看到的東西,用筆記下來,字詞斷續,但談華卿看得懂。
“你的命最重要,”宋之妄握緊談華卿冰涼的手,“若你有事,管他什麽皇後,我一定把鐘晗搶過來。”
談華卿輕輕點了點頭,嘴角微微上揚了下,弧度很小。
作為屋內的第二人,宋之妄深覺幸運自己能看到,談華卿在他面前笑得次數,太少了。
“等離了大滄,我們便回大夏,走陸路,不走水路,我會妥帖安排好一切,必不會讓你太難受,”宋之妄還是自責的,若不是他安排不妥當,談華卿也就不會一路暈船了。
“好,”談華卿含着糖,繼續問,“宸王殿下有來信嗎?”
宋之妄拿起一顆蜂蜜做的糖放在他嘴邊,“尚未,北疆終究沒有咱們的人,恐怕需要多費些日子。”
“嗯,不急,宋琢廷生性多疑,必然會派人查探,我們還有時間,”談華卿就着他的手指咬住糖。
“華卿說的對。”
等吃下第三顆的時候,宋之妄就讓人傳膳了。
他們沒用大滄安排的宮人,除了一部分人帶進了皇宮,還有一部分人都安排住在皇城周圍,以防萬一,也為了探查消息。
整整一晚上朝暮殿都忙得人仰馬翻,铉晖眼下烏黑,狠狠地松了一口氣,朝鐘晗行了一大禮,“多謝蓮君子大人出手相救。”
鐘晗穿着白衣,上面沾着大片血跡,神情略有些疲憊,“不妨事,人命關天。”
他往隔間看了一眼,那裏站着一位高大的男人,低垂着頭,手指撫摸着病弱男子的臉龐,而那病弱男子泡着藥浴,難得眉目舒展,睡着了。
這位被宣望慎視如珍寶的大滄皇後,竟是一位男子。
鐘晗壓低聲音,“這藥浴早晚兩次,藥一日三次,但一定要在飯後食之,另外,我觀娘娘眉間郁氣凝結,這病,是病在心裏啊,若是能勸娘娘想開,病定然不治痊愈。”
铉晖苦笑着,愣是沒說出一句話。
鐘晗見他神色不對,蹙了蹙眉,“可是……因為容貌損毀?”
“不是,”
铉晖諱莫如深,正欲開口,一個人就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是宣望慎。
他還穿着昨日的衣裳,守了一整晚,卻不見任何疲态,一張本就冰冷的臉,變得溫和了一點點。
“傳朕令,大赦天下,為皇後祈福。”
铉晖知道他現在心情是真的不錯,收斂其他情緒,含笑應下。
鐘晗站在旁邊,正大光明打量着宣望慎,眼睛微微一眯,這位大滄皇帝,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和誰很像。
像誰呢
……像宋之妄。
鐘晗瞳孔驟然一縮。
他們身上都帶着暴虐殺伐之氣,一靜一動,一冷一熱,相比宋之妄毫不避諱的外放,宣望慎卻是壓抑到了極深的地方,但本質上,他們都是一類人。
看宣望慎做的事情就知道了,曾經的東滄如此貧窮,百姓何其困苦,宣望慎能奪得天順廢了多少力,難以想象。
而且僅僅三年時間,東滄變成如今的大滄,繁榮穩定,百姓安樂,無人敢犯。
倒是一位好君主,只不過,也不是什麽明君罷了。
看似克己複禮,實則離經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