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接連不斷的爆炸聲從不遠處傳來,轟鳴聲響徹雲霄,硝煙與雲霧融為一體,什麽也看不清。
宋之妄面不改色站在懸崖之上,像個旁觀者,冷冷地看着大山崩塌,人們驚慌失措地逃竄。
見火光吞噬着山林,談華卿閉上眼,腦海裏全是起火的祁安殿,身子微微縮了縮,往宋之妄懷裏靠了靠。
宋之妄發現他的小動作之後,輕輕抱住他,用手擋住他的左耳。
步桑律呆滞地望着,臉色變得慘白,猛然回頭看向宋之妄,眼中帶着驚駭,“非得如此嗎?他們……畢竟是無辜的。”
“無辜?”
步桑律不懂,宋鸠卻是懂的,他靜靜地望着宋之妄,清楚地看見宋之妄眼底的恨意,是那麽徹骨驚心。
宋之妄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那你可知,阿芙蓉就是從這裏送出去的。”
步桑律整個人都呆住了,“……什麽?”
談華卿也擡起頭望着宋之妄,宋之妄溫柔地蹭蹭他的額頭,手臂更加用力抱緊他。
“所以他們并不無辜。”
“只要毀了這裏,我們就能出去了。”
爆炸聲和慘叫聲還在持續,野沉出現在門口,喘着粗氣,刀上還有熱騰騰的血,“主人,船準備好了。”
一個從未見過,戴着銀色面具男子單膝下跪,行了大禮,手裏拎着數十個血淋淋的赤色木牌,出口的聲音極為沙啞,“主人,全部在此。”
宋之妄抱起談華卿往山下走去,語氣平靜,“一刻鐘後,這座山也會被夷為平地,不想死,就跟我走。”
Advertisement
宋鸠和步桑律臉色一沉,立刻帶人下山。
沿途路上全是屍體,臺階兩旁都站着戴銀色面具,手持彎月刀的黑衣人,他們恭敬地清理屍體,開路。
宋之妄走在最前面,雙手抱住談華卿,一步一步走得穩穩地,只有望向談華卿時,目光裏才帶上了一點溫柔。
等到了山下,簡直可以用屍堆如山來形容,戴着黑色面具的人井然有序跪在最下方,密密麻麻的黑衣人連綿不絕,一眼望不到頭。
所有人都恭敬地垂下頭,靜待他們唯一的主人出山。
宋鸠跟在宋之妄的身後,第一次意識到,宋之妄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為愛任性癡狂的人了,這樣肅殺的軍隊,沒有經過千錘百煉是訓練不出來的。
籌謀五年,苦心經營,宋之妄,他究竟是,為了報仇,還是為了談華卿?
步桑律眼尖地注意到,雲朝夜他們也在這裏,只不過他們看起來呆呆的,雙目無神,靜靜地站着。
“昙花島,還會在嗎?”聽見轟鳴聲不停,談華卿下意識問了句。
宋之妄一步一步朝船上走去,溫柔回道:“自然是在的,那是我送你的禮物,我不會毀了它。”
談華卿垂眸,又問,“為何,要毀山才能出去?”
宋之妄低頭一笑,“等會告訴你”,轉頭冷聲命令野沉讓所有人都上樓船,“野沉,你帶領狼部去扶桑,跟着步桑律,注意內亂動向,必要時,可以殺。”
步桑律下意識擡頭,想說什麽,但步戈戈醒了,大吵大鬧,精神不太穩定,他只能忍下來,去看看步戈戈。
宋之妄又對銀色面具的男子吩咐,“鷹越,你跟着梁王去北疆,聽他號令。”
鷹越朝宋鸠颔首,“是,屬下遵命。”
宋鸠皺眉,“不是說等半月嗎?”
“等不了,再慢宋琢廷就會發覺,”宋之妄平靜地陳述。
宋鸠的臉繃得緊緊得,他知道這其實就是個借口,是宋之妄自己忍不住了,“只怕皇兄不會答應!”
宋之妄神情平靜,眸光淡淡,“時局如此,皇兄會明白的,既然做了,就已經別無選擇。”
宋鸠想到了什麽,心裏有種不好的感覺,“那你們不去扶桑和北疆,你們要去哪?”
“大滄。”
宋鸠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胡鬧!大滄本就對我們虎視眈眈,你們豈不是羊入虎口嗎?!”
宋之妄扯了扯嘴角,“放心,我們不至于那麽蠢。”
談華卿捶了捶宋之妄的肩膀,宋之妄會意立刻把他放下來。
談華卿慢慢開口,解釋了一番,“我和阿妄在世人眼中是已死之人,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真正的身份,我們會以萬巫山聖巫的身份去,還請放心。”
宋鸠還是不同意,“不成,大滄皇帝宣望慎不是一般人,我雖未曾見過他,但也聽說他的傳說,為人手段狠戾,心計極為深沉,當年三國內亂,便是他一手主導,一旦被他發現,你們只怕是難出大滄了。”
“可他有弱點,”一道渾厚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鐘晗朝宋之妄微微行禮,“他曾經為了一人,來請過我出山。”
宋之妄看了過去,冷冷地轉過頭。
“四年前,我還是聖巫,醫術冠絕天下,宣望慎聽說以後,便多次請我出山,我無法出山,便請他将病人帶來萬巫山,但宣望慎卻始終不同意。”
鐘晗娓娓道來,“醫者父母心,我不忍,也心中好奇,于是就派人去打聽了,才知道是他的皇後危在旦夕。”
“傳言,那位皇後生得極為美麗,宛若月中芙蓉花,不知因何緣故,容貌盡毀,每日只以面紗遮擋,郁郁寡歡,纏綿病榻。”
談華卿問,“那位皇後,叫什麽?”
“婪慈。”
鐘晗看向衆人,神情認真,“這,就是他的弱點。”
步桑律道:“你剛剛還說醫者父母心。”
鐘晗微微一笑,“人總要學會變通,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
二十幾條樓船往西邊一直開一直,爆炸聲越來越小,後面就再也聽不到了。
萬巫山火光沖天,如同煉獄,十五座大山在一夕之間,全部被夷為平地。
山裏幾百條暗道,暗道裏藏有數不清的火藥,将所有肮髒的一切燒盡,露出最真實的內裏。
被當成祭品獻祭深山的亡魂,銜寂城瘋狂下的人皮佛,致幻上瘾引人入夢的阿芙蓉。
一切都消失殆盡。
宋之妄望着萬巫山方向,心口明明劇痛無比,可他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談華卿手指顫抖擦着他嘴角的血,後來索性直接捂住他的嘴。
宋之妄告訴過他,這是正常的狀況,想要徹底離開萬巫山,就必須吃點苦頭。
萬巫山詭異至極,在成為聖巫的那一刻,宋之妄每踏出山門一步,心口就會劇痛無比,他的生門仿佛被控制。
五年來,他找了無數種方法,最後還是決定毀了萬巫山。
盤旋在萬巫山的雲霧散去,萬巫山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山,只不過上面的蟲子多了點,蛇多了點,毒多了點。
源源不斷的鮮血從宋之妄的嘴角流下,他笑着看談華卿,蹭了蹭談華卿的手心。
“只是一點血,不必擔心。”
談華卿眉間死死皺着,“別說話了,要請鐘晗嗎?”
“請他也無用,你陪着我就好,”宋之妄緊緊握緊談華卿的腰身,低下頭,和他接了一個吻,不肯放他離開。
血腥味在嘴裏翻滾,談華卿閉上眼,環住宋之妄的脖頸,仿佛抓住了唯一一塊浮木,身子止不住地往後仰,緊接着鎖骨上就被咬了一口,整個人被打橫抱起。
“夜裏涼,我們去房間裏。”
談華卿擦着他嘴邊的血跡,仰着頭,目光定定地望着宋之妄的側臉,他愣了片刻,緩緩靠進他的懷裏。
一直到晨起,天際泛起魚肚白,宋之妄才停止了吐血的症狀,心口也不再痛了,他生生熬過去了,而談華卿身上又多了許多痕跡。
一行人互相告別以後,數十條樓船分別朝三個不同的方向駛去。
宋之妄坐在床邊,望着陷入睡夢中卻睡得不安穩的人,心疼地抓住談華卿的手腕親了親,不死之身,确實能讓談華卿不死,但談華卿沒有被刻意改造過的軀體,有些傷痛,無法避免。
這些日子,談華卿總是做夢,夜裏總是發顫,如今已經昏睡三天了。
鐘晗端着藥進來,沒有出聲打擾,體貼地放下藥就走了。
談華卿悠悠轉醒,疲憊地掀開眼皮,就看見宋之妄蹙得死緊的眉間,緊張擔心,甚至帶着一絲驚恐慌亂。
“放心,我沒事。”
宋之妄捂住額頭松了一口氣,慢慢扶着他起身,“吓死我了,你睡了好久。”
他端起藥,自己先喝了一口,苦得五官扭曲了一下,又把藥放下了,在房間裏看了看,像是在找什麽東西。
“糖和蜜餞在外面,我去拿來。”
談華卿正想說自己沒那麽矯情,不太需要,就看見宋之妄眼睛泛紅,也不知道忍了多久,最終輕輕點了點頭。
他往窗外看了看,江水滔滔,突然,十幾道冷箭穿過水面射了過來。
在離眼毫米處,談華卿迅速地握住箭,身子一翻,從床榻上翻滾下來。
六條大白狼立刻警覺圍在他周圍,發出怒吼的狼嘯,談華卿捂着胸口,爬不起來,下一秒就被人用力抱緊。
宋之妄看見地板上冒着毒氣的箭刃,吓得全身直冒冷汗,抱着談華卿出了船艙。
與此同時,數十個黑衣人從水面竄了出來,井然有序,顯然是埋伏已久。
宋之妄拿起面具給自己和談華卿戴上,鐘晗拿着武器冷冷地站在甲板上,和那些黑衣人對峙。
不降緊緊跟在談華卿身後,小小的一個,拿着鎖鏈警惕周圍。
“這裏我來,去護住華卿,他受了驚吓,看看他有沒有事,”宋之妄偏過頭對鐘晗說,眼裏滿是殺意。
鐘晗收回劍,語氣擔憂,“你一個人能行嗎?”
宋之妄赤手空拳,什麽武器都沒拿,人影一閃,宛若疾風刮過,人就已經沖了進去。
那些兵器在他眼裏就跟不存在一樣,刀幾乎砍不到身上,動作實在太快,眼花缭亂,黑衣人還沒反應過來,就已身首異處。
黑衣人大驚,連連後退,想跑,但是如今是在江面上,他們的船早就被宋之妄的人擒獲了。
只能咬牙上了。
很可惜,這是不能改變的,他們還是死在了宋之妄的手下。
兇狠的目光鎖定在射箭那人身上,那人被這目光看得心中直發顫,他驚駭地瞪大眼睛,瘋狂地逃跑,哪怕現在跳進水裏,他都覺得比待在甲板上好。
他快,宋之妄的動作就更快,剛踏出一步,肩膀被人死死按住,力氣之大,根本就掙脫不開。
他驚恐地回頭,下一秒,宋之妄就掐着他的臉,狠狠地将他的頭按進了甲板上,瘋狂地往地上摔了一遍又一遍。
那人已經血肉模糊,死得透透的,甲板也碎了一大塊,但宋之妄無所覺,繼續麻木地摔下去。
衆人都吓住了,呆滞地看着他的動作,站在原地不敢動。
宋之妄後悔,他太後悔了,他就不該為了掩飾脆弱,借口出去拿糖。
若是他晚了一點,那他的華卿……會怎樣?
他想都不敢想。
不!
他們都該死!宋琢廷都該死!所有傷害華卿的人都該死!
“冷靜點,冷靜點,宋之妄!”鐘晗看出他的不對勁,立刻扯住他的手,“那人已經死了。”
宋之妄甩開他的手,眼裏空無一物,目光掠過談華卿,才像是意識到什麽,慢慢回神了,失魂落魄地朝談華卿走來。
談華卿走到他身邊,擦掉他臉上的血跡,心尖狠狠被刺痛,“別哭,我好好的。”
宋之妄猛然抱緊他,滾燙的淚水順着衣領流進去,哽咽到說不出一句話。
五年來一直壓抑的絕望痛苦,在這一刻,終究還是全部暴露在談華卿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