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入秋的第一場雨終于還是來了,蟬鳴聲幾乎聽不到,燥熱褪去,餘下一片寂寥的涼意。
談華卿服了藥,在屋內睡着了,宋之妄淡淡地垂下眼,看了眼六條大白狼,讓它們去房間內陪着談華卿。
宋鸠早已對此見怪不怪,但到底五年過去了,更何況當年談華卿可是親手…,沒成想宋之妄依舊癡心不改,反而,愈發強烈。
“他在裏面好好睡着,這你還不放心?”還讓六條狼進去守着談華卿。
宋之妄平靜道:“他在我面前,我都只覺抓不住他,更遑論不在,我心甚恐。”
聽出宋鸠口中的揶揄,宋之妄也并不否認,他如今的所有,不過是刻意僞裝的假象,昙花島發生的事已經失控了。
“罷了,你已瘋魔,無藥可救,”宋鸠重重地放下茶杯,眼神裏帶上了肅然,“皇兄和戚上烽的軍隊已經在北疆和扶桑的邊境了。”
“扶桑有步桑律,我并不擔心。”
一道吊兒郎當的聲音突然響起,“這時候倒是想起我了?”
是步桑律,他大搖大擺進來,手裏還拎着酒壺,倒是離不開了,随身帶着。
步戈戈愁眉苦臉地跟在他身後,眼中極為不滿,猛然看見宋之妄整個人都驚住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驟然升起。
他是見過宋之妄的,在五年前,那時,宋之妄只是受盡寵愛,掌握軍權的公主。
聽過這位公主的事跡以後,他也深感大夏又要再出第二個蕭楠楠,後來,回到扶桑,宋之妄男扮女裝平定亂臣賊子,即将大婚的事又再度掀起驚瀾,只不過,在大婚當夜裏,宋之妄就被人刺殺而亡。
他想到了宋之妄沒有輕易身亡,但絕沒有想到宋之妄會成為萬巫山的新任聖巫。
而他的兄長對此……早已了然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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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妄微微皺眉,“小聲點。”
“好好好,我這樣小聲,行了吧,”步桑律無語地張了張口,聲音幾乎聽不見。
步戈戈生生愣在門口,進去也不是,出去也不是。
鐘晗端着藥進來,就見門口站了一個如同石像的人,“欸,麻煩讓讓,別擋在門口,謝謝。”
步桑律回頭望着步戈戈,知道這孩子是吓傻了,“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事。”
步戈戈瞳孔驟然緊縮,一股火突然竄了上來,幾乎要沖上去質問步桑律,只是他剛動了一步,身體就軟綿綿倒了下去。
鐘晗不耐煩收回手,“都說了,不要擋着路,”
步桑律擡頭沒好氣看了眼鐘晗,發現是個不認識的,見步戈戈只是暈過去,松了一口氣。
“這藥等他醒來就讓他喝,不會太苦,”鐘晗放下藥,目光若有若無掃了眼宋鸠,重新看向宋之妄,“還有就是,那些人,能放就放吧。”
宋之妄面無表情,手指碰了藥碗,試一試溫度,“放心,我不會濫殺,只是他們能不能活命,就全看他們的家族了。”
鐘晗眉間緊鎖,“我會盡力勸說,”他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宋之妄,我把明愁帶走了。”
“他是我養大的,除了我,誰都不能要他的命,你也不能。”
宋之妄冷下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手指一點點握緊成拳,桌面上的水杯都在抖動。
“怎麽了,宋之……”
所有人都感覺到氣氛不對勁,還沒反應過來,宛若一陣風刮過,宋之妄就已經站在了鐘晗面前。
“明愁,必須死。”
他冷冷和鐘晗對峙,手一伸,牆上的劍就到了他手上,寒光乍現,直接劈開了旁邊的牆壁。
“你可知,談華卿的眼睛是我治好的,”鐘晗面不改色離劍遠了一點,“本想讓帝姑給你,沒成想你根本聽不進去。”
宋之妄語氣譏諷,“若是帝姑給我,只怕帝姑你也要帶走,不會讓我将她挫骨揚灰了。”
鐘晗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的醫術你也曾見識過,是我把你從巫溪救下來的,天下之大,不可能有人比我的醫術更好,談華卿身子不好,五年病痛折磨,早已不複康健,說不得有一日就再也睜不開眼睛了。”
話音剛落,宋之妄手裏的劍直直地砍向鐘晗,鐘晗站在原地,堪堪往旁邊側開,才躲過一劫,只砍到肩膀處。
宋之妄神色愠怒,嗓音低沉冷漠。
“少**胡說八道,華卿定會長命百歲!”
他的華卿已經是不死之身,區區百歲而已,自是想活就能活。
鐘晗并不知道內情,但他仔細觀察過談華卿,僅僅一眼,他便知道談華卿必然是早亡的命數,即便現在不死,日後也一定活不長。
“即使能活,他也會飽受病痛折磨,你忍心讓他這麽痛苦地活着?”鐘晗忽略肩膀上的疼痛。
宋之妄瞳孔微微一縮。
“普天之下,除了我,沒有人能完完全全治好他。”
鐘晗的話到底還是讓宋之妄動搖了,他賭不起,更不敢賭。
他獨獨癡愛談華卿,如珠如寶的愛着,将談華卿視為唯一的神明與信仰。
宋之妄慢慢抽出劍,鮮血從鐘晗的肩膀一點一點留下,他轉身走進房間,沒再看鐘晗一眼。
鐘晗捂着傷口離開,他知道此事成了,但宋之妄睚眦必報,出爾反爾的事也做過不少,只怕日後明愁都不能在出現在他面前了。
步桑律看得目瞪口呆,偏頭向宋鸠求證,宋鸠抿了口茶,輕輕搖頭,示意他不要再提起這件事。
“阿妄?”
突然一道清冷沙啞的聲音響起,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看到來人,不自覺站了起來。
是談華卿,他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
他撩開珠簾,穿着玄色的長袍,絲綢衣料華貴至極,上面用銀線繡着大片的昙花,栩栩如生,熠熠生輝。
滿頭白發松散垂在腰間,身形高挑削瘦,膚色可以用慘白來形容,白皙光滑的脖頸處還有沒有消下去的斑駁痕跡。
他的容貌更勝于從前,卻帶着死氣疲倦,一雙灰眸如同秋水一樣平靜無波,讓人不敢多看一眼。
宋鸠和步桑律都頗為震驚,呆愣在原地,久久地難以回神。
宋之妄一見他就什麽都忘了,趕緊過來黏着他,看他沒穿鞋,又抱起他往床邊走,單膝下跪幫他穿鞋,一舉一動都透露出莊重。
宋鸠和步桑律只覺眼睛都要亮瞎了,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默默坐下,一口一口喝茶。
前者心情沉重,後者沒心沒肺,步桑律之前見過談華卿,相比于之前,他已經好了許多了。
宋鸠低眉不語,信中宋之妄之說華卿受苦,其餘的什麽也沒說,不料,談華卿卻是如此情狀。
這五年…究竟有多難熬,誰也不知道,只有宋之妄和談華卿知道。
屋內,談華卿伸出手,手指觸碰到他側臉,将那醒目的血跡無聲無息地擦了,“外面的人是梁王和步樓主嗎?”
“你還記得他們,”穿好鞋子後,宋之妄扶着談華卿起來,“頭還暈嗎?”
“不暈,有些餓了,”
聽罷,宋之妄搖了搖風鈴,讓人準備膳食。
于是,四人就開始用膳了,宋鸠沉默地喝茶,千言萬語堵在喉嚨,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屋內出奇地安靜下來,有好幾次步桑律忍不住說話都被宋之妄瞪了。
“有什麽想問的,直接問吧,“談華卿早早地就注意到了步桑律的視線,放下湯勺,他本就不餓,只是想找一個借口而已。
步桑律看了看宋之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沒什麽。”
看出他的為難,談華卿也不欲多談,更多的,他是不想讓宋之妄知道。
宋之妄心無旁骛全心全意都在談華卿身上,将一切都盡收眼底,他微微眯了眯眼,“到底,怎麽了?”
他對談華卿一切都敏銳異常,若不是海東青還在都城仔細調查,消息尚未傳回來,他又離不開這裏,否則他定會親自去。
但重逢之後,談華卿身上種種傷痕都無不在訴說這五年是怎樣的地獄。
他不想揭開談華卿的傷疤,不想撕開他好不容易痊愈的皮肉,所以早就在暗地裏偷偷調查。
但見步桑律神情,他是知道的。
談華卿一驚,握緊宋之妄的手,企圖轉移話題,“扶桑的事要緊,不可讓宸王殿下和北金王久等。”
宋之妄抿緊唇,一發不言。
氣氛很是緊張壓抑。
宋鸠嘆了一口氣,打破沉默,“扶桑國主步旦性命垂危,諸皇子争位,內亂并起,按照我和皇兄的意思,是以戚上烽為後盾,扶持四皇子步戈戈登基,為上上策。”
步桑律皺着眉頭聽完,仔細想了想,“那我其他兄弟姊妹,你們能壓住?”
“這就要靠您這位二皇子勸說了。”
“步戈戈的身世瞞不住,他的母妃格桑公主,是大夏崇天太後蕭楠楠所生,他登基,不會對大夏造成威脅,反而有利于兩國交好。”
步桑律氣笑了,真不該說什麽好,深謀遠慮,不過如此。
“你們保證,絕不傷扶桑任何一子民。”
宋鸠微微一笑,颔首,“自然。”
宋之妄忍下心中殺意,“我只等半月”
在宋之妄的計劃裏,他采取了更為殘忍決絕的方式,不順天意,不順民心,幹脆直接殺了國主,扶持一枚傀儡登基,但被宋少晏拒絕了。
宋少晏與他恰恰相反,他不主張任何殺戮戰争,力求把傷亡降到最低,但他也知道宋之妄心急,所以一直在加緊準備。
宋之妄轉頭看了眼外頭,語氣低沉吩咐,“野沉,開山門吧,迎敵。”
野沉臉色一肅,恭敬回道:“遵命。”
烏雲壓山,天陰沉地可怕,宋鸠起身走出山頭,望着底下的戰船和軍隊。
“會下雨嗎?”
宋之妄為談華卿披上披風,嗓音沒有任何起伏,“不會。”
話音剛落,遠邊的山就響起了轟轟聲,聲勢浩大,山崩地裂,震得人全身發麻。
天時,地利,人和。
棋局已開,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