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入夜,皇宮西苑池亭子,明輝的圓月完完整整落入碧色清澈的池內。
清冷的月色下水面波光粼粼,依稀還能看見幾條紅白相間的錦鯉游來游去。
亭內四面垂挂月白輕紗,微風輕輕吹起,露出一張妖而不媚的臉,女子穿着淺綠色荷葉裙,腰上纏繞着幾圈璎珞,絕色的容貌雖然歷盡歲月洗禮,但越發風韻迷人,三千青絲只用一條銀色帶子綁着,額間垂着一塊極好的暖玉眉心墜。
皇帝來時看到這樣打扮的皇後,在原地愣了許久,憶起與皇後初見時的模樣,她一襲青衣,如同清風,吸引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只是後來因為諸多事,他們生了隔閡,從那以後,她再也沒穿過青色的衣裳。
皇後也注意到了他,她慢慢走了出來,走到皇帝面前,在月色下朝他福了福禮,“陛下。”
皇帝心中泛起了漣漪,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語氣都放輕了些,“你身子還沒好,為何不多穿些?手這麽冰涼。”
寬厚溫暖的手掌貼着自己,皇後低眉微微笑了笑,“臣妾覺得悶得慌。”
皇帝招來福安,拿着鬥篷披在皇後身上,牽着她往亭內走,“你想見朕,朕心中……十分高興。”
他在這一刻仿佛卸下了重擔,神情輕松了不少,總覺得回到當初和皇後在一起時最幸福的日子。
皇後卻沒有說話,她斟了一杯酒放到皇帝面前,“陛下,可還記得,你第一次入謝府時,當初父親讓我給你倒酒,我那是怕極了你,手都是抖的,”
“是啊,你弄濕了朕的衣裳,吓得眼淚都出來了,”想起過往,皇帝輕輕笑了笑,握住皇後的手,“但現在,你能做得很好了。”
皇後笑不出來了,她壓住快要抑制不住的咳嗽,将手抽了出來,望向高懸于夜幕的月亮。
“陛下。”
“你一直都叫我皇後,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叫什麽嗎?”
“我的本名叫……謝泠嬌,那年也是下了這樣的一場雪,我不喜歡那些人對我的外貌指指點點,躲進了假山裏,然後就遇見了宋寒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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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猛然頓住,手慢慢放下酒杯,因為,宋寒廷就是他的名字,但,這個名字自他父皇崩逝以後,已經很久沒有人說出這個名字了。
“他說,這裏哪裏來的漂亮小娘子,為何一直在哭呢?”
“他笑着幫我擦了擦眼淚,整理了衣服上的雪。”
“那時,我就在想,我日後定要嫁給他。”
腦子有一根弦突然斷了,皇帝有些不敢相信望着皇後單薄瘦弱的背影,他從沒想到這才是他們第一次初見,在下雪那日。
皇後繼續道:“後面,我才知他是當朝太子,所以我不敢妄想,但他卻在三春之時,向我提親了,他向我父親發誓,他要和我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知他是太子,未來注定三宮六院,可他還是向我許諾此生唯有我一人,我信了,如願嫁給了他。”
“洞房花燭夜,他說,他愛我,敬我,會一輩子對我好。”
“我也信了。”
過往種種仿佛在她心裏被定格成畫,她回憶着,神情看不出任何痛苦,也看不出任何喜悅。
她像是旁觀者,用一種平靜的語氣陳述着。
“再後來,寒廷登上皇位,我成了皇後,我終于有了一個女兒,我給她取名月婵,可她還沒到百天就夭折了。”
“我的身子再難生育,朝臣上谏,而寒廷不得不廣納妃嫔。”
“雪貴妃,安妃,江昭儀,柳貴人……一晚,兩晚,多少個夜晚,他都睡在別人的身邊。”
“寒廷,不再只屬于我了。”
“阿爹也說,做皇後好啊,統攝六宮,母儀天下,可我……從來只想和自己的郎君長相厮守。”
“做皇後……真的不好。”
“不好。”
皇後,不,如今是謝泠嬌了,她終于能做回自己了,她慢慢回頭望着宋寒廷,嘴邊勾起輕輕淺淺的笑,眼裏卻滿是悲哀。
“宋寒廷…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月婵的死,我難以再生育,是你做的嗎?”
皇帝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嗓子仿佛啞了,他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呵……”謝泠嬌神情哀痛,盡管她一直都知道,可到現在宋寒廷都還是隐瞞她,不願承認。
“罷了。”
謝泠嬌閉上眼,嘴邊慢慢滲出血,身子再也支撐不住,如同墜落的蝴蝶,往旁邊倒去。
宋寒廷大驚失色,一把抱緊她,眼底全是驚慌,捂着她不斷流出血的嘴。
“來人!快來人!!!”
“請太醫!!!”
這是她第二次見宋寒廷如此崩潰驚慌,第一次是在她生育宋枝忘差點難産而亡的時候,第二次就是現在。
侍衛以為有刺客,趕忙跑了過來,福安臉色大變,趕緊派人去請太醫。
宋寒廷雙目通紅,可他無法否認,是他辜負了謝泠嬌,辜負了他此生最愛的女人。
“泠嬌,我錯了,”
謝泠嬌摸上他的眉眼,嘴裏全是猩紅的血液,“我不…怪你,我只是…太累了。”
“求…陛下,廢臣妾…後位,葬入…月婵陵墓。”
宋寒廷咬牙,“我做不到,你是我妻子!”
“嬌嬌,是我錯了……,是我對不住你……我求你了。”
“別離開我……我後悔了。”
眼淚劃過謝泠嬌的臉,她已經沒有力氣說了,只能發出短促的氣音。
“……太晚了。”
“你…是皇帝啊,不是我的宋…寒廷,在我心裏……他已經死在了三…春…之……時。”
謝泠嬌說完後,就慢慢閉上了眼睛,再沒有了任何呼吸。
宋寒廷呆愣着,眼睛慢慢往下,難以置信的望着謝靈嬌,心口仿佛被人生生剜去般的痛。
“……嬌嬌!”
他抱緊謝泠嬌,發了瘋地喊她的名字,祈求她別離自己而去,但……謝泠嬌永遠都不會再回應了。
五更天,喪鐘的聲音傳遍整座都城,足足響了三次。
“殿下,出事了,”顧聽風垂着頭在門口說了一聲。
宋之妄早就醒了,聽到外面的聲音,起身披了件外袍打開了房門,“什麽事。”
尋芳站在院門口,恭敬地行了行禮,“殿下,皇後娘娘駕崩了!陛下請您立刻回宮。”
“知道了,”宋之妄點頭,轉頭回了房間換了一身素白的衣裳。
一回頭,就看見談華卿睜着一雙灰眸有點發懵地望着自己。
他眉眼一動,附身下去吻了吻談華卿的臉,“繼續睡吧,”
宋之妄轉身離開,大步朝外面走去。
到了宮中,皇後的靈棺停在鳳栖殿內,滿堂肅穆,喪幡垂挂,周圍跪滿了宮人。
宋少晏帶着宋予歌在一旁守靈,還有其他幾個公主皇子,宋之妄覺得面生,也就沒有多看幾眼。
皇帝像是老了不少,身子佝偻着,望着牌位,眼底藏着深深的悲痛。
這期間,宋之妄就是在宮裏和小院來回的跑,偏生“他”是皇後留下的唯一“女兒”,處處都需要他。
喪儀極為繁瑣,有時候忙到半夜也是有的,皇帝看在眼裏頗為心疼,讓宋之妄住在宮裏,但宋之妄不願意,他可一天都沒看見談華卿了。
皇帝如今心力交瘁,也就随他了。
一直到半個月以後,皇後的靈柩才終于下葬在陵寝,葬禮空前盛大,甚至超過了大夏歷來皇帝的規模,朝臣不滿上谏反對,但都被皇帝一一壓了下來,最後忍無可忍,直接賜死了帶頭反對的官員,有了一個例子,也就沒人再敢反對了。
“國母崩逝,全朝皆素服三月,守孝期三年,你與談華卿的婚事只怕要往後推一推了,”宋少晏送宋之妄出宮,宮裏還挂着白燈籠,燭火幽幽,看起來陰森至極。
宋之妄轉頭看向他,臉上看不出喜怒,眸光泛着微微冷意,“不會。”
宋少晏想起自己查到的東西,心中起疑,“到宮門口了,去吧。”
他想了想,還是沒有告訴宋之妄皇後之死有些不對勁,而談華卿也絕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樣。
這些事,只能等宋之妄自己去發現,他如今愛得癡狂,聽不得旁人貶低談華卿,愛讓人一葉障目,失了理智,當真是……可怕啊。
宋之妄不着痕跡收回目光,大步朝宮外停靠的馬車走去。
小院內,談華卿看着面前的雲小六,淡淡道:“交待你的事,辦得很好。”
雲小六跪在地上,咬着唇哽咽開口,“我做到了你說的,那解藥……。”
談華卿擡手,兀鹫上前把一瓶裝着藥丸的琉璃瓶子遞給雲小六。
“謝謝公子!謝謝公子!”
雲小六視線一直在藥瓶上,急忙将藥搶在懷裏,緊緊握着,生怕被人奪走。
“告訴雲家所有人,立刻離開都城,永遠不要回來,知道嗎?”
“是!知道知道!”雲小六拼命點頭,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風似地跑了出來。
宋之妄正巧在這時回來了,撞見了匆匆跑掉的雲小六,他的視力很好,很快看清了她手上拿着什麽東西,眼睛警惕地在左右看來看去,像是做了錯事,生怕被人發現。
宋之妄眼底閃過一絲流光,一個猜想在腦海中炸開,“廖刑,把雲小六帶到公主府,別讓任何人發現。”
“是,”人影一閃,廖刑就朝雲小六的方向走去。
“華卿,我回來了,”宋之妄走了進來,看見談華卿拿着書在院子內坐着,慢慢走了過去,向他讨了個吻。
“這麽晚,怎麽還在這坐着,是在等我嗎?”
談華卿的身體也是近日才終于有了起色,能下來走兩步了,而且他快上任了,耽擱不得,有些事還是趁早解決的好。
“殿下餓了嗎?”
宋之妄沒說話,看着談華卿如畫般的眉眼,清俊矜貴的容貌,灰眸無悲無喜,如同萬丈寒冰下的深海,深邃漂亮,卻又無法進入。
何所依的死對他影響太深,往日宋之妄還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些溫情的光,如今消散地一幹二淨,更冷漠了。
“小灼,端一份湯來,”談華卿吩咐道。
宋之妄擡頭,“不用了。”
談華卿一愣,聽出了宋之妄話裏的刺意,眼中的詫異轉瞬即逝,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站定在談華卿面前,居高臨下地低頭看着談華卿,“我想要你。”
談華卿微微蹙眉,忽然想到了什麽,猛然擡起頭,眼裏無措,握緊拳頭,“成親後就可以。”
從前到現在,他們都有過親密接觸,但從來都沒有做到最後,宋之妄很喜歡他,但也尊重他,這點他是知道的,所以從來不擔憂。
宋之妄行事恣意,但很遵禮法,尤其對成親一事極為看重,他說,拜了天地,互許終生,成為真正的伴侶,并肩立于天地間。
他們都只屬于對方,而對方也是他們此生唯一的信仰與歸宿。
成親在他眼裏,是一種格外神聖的儀式。
但……他們……不能。
絕對不能。
談華卿站起來,不着痕跡躲過宋之妄的手,冷着聲音又重複了一遍,“成親後就可以”
一股火突如其來在宋之妄心裏升騰,臉繃得緊緊的,眼裏全是毫不掩飾的凜冽,語氣壓抑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怒氣。
“如果我們成不了親呢?”
一時間,談華卿心口一震,僵在了原地,但很快又恢複正常,再次擡頭,勉強對宋之妄笑了笑,像往常一樣哄他。
“不會,我們遲早會成親的。”
啪得一聲,宋之妄徹底怒了,一掌拍碎了石桌,神情暴戾,像蓄勢待發準備掠奪的頭狼,攻擊力強,極具壓迫。
“談華卿”
“你究竟想不想和我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