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宋之妄從來沒見過談華卿的臉色這麽難看過,
淺金色的陽光渡滿了他周身,徐徐微風輕輕吹亂他的頭發。
他穿了一身單薄的白衣,全身上下籠罩着化不開的悲傷,嘴死死抿着,一雙眸子少了叆叇的遮擋,就這麽靜靜地望着何所依。
宋之妄看得心疼,上前握住他的手,那手沒有任何溫度,冰冷無比,隐隐約約還能感覺到在發抖。
談華卿呆愣着,直直地望着何所依。
宋少晏低着頭,不忍再看,歉疚道:“是我來晚了。”
談華卿微微張開口,好似終于能夠呼吸了一樣,修長白皙的手蓋住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看何所依。
在小院他直覺不對,急忙騎了馬來。
未曾想到何所依會死,他原以為他能保護着何所依的。
只要這件事結束了,他就會送他離開。
但何所依還是丢了性命。
談華卿閉上眼,眸中全是痛苦。
宋之妄扶住他的肩膀,将他虛弱的身子靠着自己,扭頭對宋少晏道:“皇兄,何所依的身後事,讓我們來安排吧。”
宋少晏嘆了一口氣,“也好。”
最後,談華卿将何所依和譚文朝葬在了一起,就是都城外朝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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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華卿蒼白着臉,跪着将糖葫蘆放在他們墓前,頭磕進土裏,五指攥緊黃土,久久地不能平複,像是無聲地在贖罪。
宋之妄站着背後,看着他削瘦的脊背,心緒如麻。
談華卿慢慢起身,回頭望着宋之妄,臉上還有已經幹涸的淚痕,眉宇之間再沒有清風朗月,而是夾雜着自責愧疚的冷漠。
在頃刻間,談華卿又縮回了自己的世界裏,灰眸冰冷,藏着的全是已經崩塌的絕望。
這樣狼狽的談華卿,宋之妄第一次見。
“回家吧,華卿”
宋之妄走到談華卿面前,伸出手去牽談華卿的手,他脫掉自己當大袍披到談華卿身上,緩緩道:“天色已晚,你也倦了,我們回家吧。”
他攬着他的肩膀,一點點将他從窒息的噩夢拉出來。
剛剛強撐起來的冷漠軀殼在這一刻轟然碎裂,談華卿順從地靠進他懷裏,咬着唇,哽咽地說不出話來,情緒陷入徹底爆發。
宋之妄便是在等現在,他不怕談華卿哭,就怕他不哭不鬧,什麽也不說,将這些全部壓在心底,獨自一人舔舐着傷口。
他攔腰抱起談華卿朝馬車走去,和談華卿的額頭相抵,滾燙的嘴唇貼着談華卿的眼睛,這是一種本能想給予愛人的安慰和疼惜。
夜深人靜時,談華卿坐了很久很久,他不說話,宋之妄也不說話,只是在一旁握緊他的手,告訴他,他一直都在。
但談華卿的身體本來就沒好,後半夜直接發起了高燒,他身子一直在發抖,喂了驅寒安神的藥都沒用,最後喂進去的藥都吐了出來。
大病一場,三日後談華卿才醒來。
宋之妄在這三日已經快急瘋了,他大怒,直接讓顧聽風去把太醫院的所有太醫都找來,但這些太醫的說法都一樣。
心神俱損,又遭受邪風侵蝕,受得刺激太大,這才暈了過去,讓宋之妄等幾天就能醒來。
宋之妄幾乎是片刻不離,三天三夜都沒合眼,執拗地等着談華卿醒來。
“再喝一口,”宋之妄端着粥喂談華卿。
勺子觸到嘴唇,談華卿搖搖頭,聲音還帶着幾分沙啞,“不用了。”
宋之妄也不勉強,忽然聽到談華卿開口,“今日是不是,謝問铮行刑的日子?”
“你要去嗎?”宋之妄問。
談華卿颔首,“嗯。”
“那我陪你一起去,”宋之妄起身又端來溫熱的藥,“你的身子還沒好全,等會我送你去天牢。”
談華卿端起藥一飲而盡,嘴裏就被塞了一個杏幹。
宋之妄摸摸他的臉,笑了笑,“本來想喂你的,這藥太苦了。”
談華卿輕輕咬了咬嘴裏的杏幹,很甜,沖散了嘴裏的苦味。
一張俊美妖豔的臉湊上來,談華卿眸子微微縮了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嘴角。
是宋之妄。
他眼底的占有欲比往日更甚,他摩挲着談華卿的手腕,想說的話在嘴裏翻來覆去,卻什麽也沒說,只是執起談華卿的手,蹙眉吻了吻。
他沒有安全感,他在恐慌,在這三日裏,他已經無數次方寸大亂。
可那又怎樣,這些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
“談華卿,我想成親了。”
他一把抱緊談華卿的腰,聽他的心跳,聞他身上的昙花香,姿态親昵,像是在撒嬌。
談華卿垂眸,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碰了碰宋之妄的頭發,很快又收了回來。
“很快了,”
殿試在四月,過了殿試,就很快了。
天牢內,蕭撫安望着靠在牆頭的謝問铮,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如今的結果,是你想要的嗎?”
牆壁上都是血跡,謝問铮頭發淩亂靠在牆角,兩只手還在流血,他好似沒聽見蕭撫安的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你這麽作死,究竟是為什麽?”蕭撫安不明白也不理解。
三年前,自從譚文朝死後,謝問铮就像是變了個人,他不再意氣風發,變得陰鸷冷漠,再不碰治國良書,反而和一些狐朋狗友混跡青樓,整日醉生夢死。
謝問铮他原不是這樣的人,他和他自幼相識,知道他的本性不壞,更有為國盡忠的雄心壯志,多次勸說,但謝問铮還是繼續堕落下去,後來他越發所望,更加覺得謝問铮沒救了。
他也知道三年前的科舉舞弊案其中有謝問铮和那些纨绔子弟的手筆,只不過都是聽說的,謝問铮從不讓他參與進來,反而越來越疏遠他。
蕭撫安氣得捶了捶粗壯的木頭,怒吼開口,“你說話啊!”
“謝問铮!”
謝問铮慢慢轉頭,看向他,無聲地苦笑了下,“回去吧,別再來了,撫安。”
蕭撫安頓住了,繼而篤定開口,“是因為何所依,對嗎?”
他了解謝問铮,畢竟從小到大都認識,三年前他曾經看到過謝問铮畫何所依,有好幾次詩會,他都看見謝問铮從頭到尾都在看何所依,直到前幾日在青樓看到的一幕幕,他才終于确定。
謝問铮喜歡何所依。
謝問铮聽到他的話,微微頓住,何所依撞柱而死的畫面再次在他腦海裏重演,他喉嚨發緊,不敢承認,因為他知道,他的喜歡,對何所依來說,是一種玷污。
他站起來,平靜地望向蕭撫安,很輕地搖了搖頭。
蕭撫安又是一愣,“那是為什麽?”
謝問铮的聲音輕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轉身背對蕭撫安,“回去吧,撫安,別再來了。”
他太累了,這一生,從牙牙學語的孩童,他就養在祖父謝還錦身邊,祖父讓自己做什麽,自己就做什麽,一步一步都是為了家族利益,如同提線木偶,每一步都被人操縱着,令他痛不欲生,直到,三年前,何所依的出現。
第一次初見,何所依穿了一身淺藍竹繡的衣裳,很樸素,那張臉清秀靈動,眼珠子像是會說話,他緊緊跟在譚文朝身後,手裏還拿着兩串糖葫蘆,吃得唇色紅豔剔透,那時他就注意到了他。
後來,在上巳節燈會,何所依還是跟在譚文朝身後,他穿了一身大紅竹紋衣裳,手裏拿着許多吃食,嘴巴裏塞滿了食物,像圓圓胖胖的松鼠,一雙大眼睛無辜又漂亮。
而他在這一刻,可恥地有了反應。
甚至是後來看到了譚文朝幫何所依擦嘴角,他都無法控制的嫉妒起來。
譚文朝真是個好運的人,不僅名滿天下,還有一個這麽這麽好的小郎君一直跟着他,忠心的不得了。
他生來無欲無求,那是第一次有了想把一個人搶過來,藏起來,據為己有的執念。
再後來,他的喜歡越來越深,夢裏都是何所依對他笑,他本想追求何所依,但有一日酒會,譚文朝醉酒,他親眼看見,何所依在馬車裏用滿是愛意的眼神望着譚文朝。
而他的世界,天崩地裂,所有構建起來的美好頃刻間碎成了灰。
他再也無法忍受,嫉妒吞噬了他的理智。
用盡所有手段,他也一定要得到何所依。
所以,他接受了祖父的計劃,他夥同其他無緣仕途的人纨绔陷害譚文朝,收買掌卷,調換試卷,最後如他所想,譚文朝死了。
而他也終于能得到何所依了。
但何所依沒有,他寧死也不從,對他的厭惡逃避,所以他打算囚.禁他,但……何所依卻跑了,他一路追了過去,最後将何所依逼到了懸崖。
何所依就這樣,當着他的面,毫不猶豫縱身一躍。
他不相信,一直在找,三年以來活得渾渾噩噩,悔恨愧疚每日都在侵蝕他的五髒六腑,但他又錯了,他還是錯了。
何所依還是死在了他面前。
謝問铮無聲苦笑,眼淚滑了下來,他走到蕭撫安面前,“你我兄弟一場,若是可以,不要為我立碑。”
蕭撫安愣住,急道:“不,我可以幫你,問铮,我可以幫你逃走。”
謝問铮笑了笑,手迅速地拔下蕭撫安頭冠的簪子。
“謝問铮!”意識到什麽,蕭撫安驚恐地大喊謝問铮的名字。
下一秒,謝問铮狠狠地将簪子刺入脖子,血液四濺在牆上,在腐臭髒污的牆上緩緩流淌下來。
蕭撫安瞪大眼睛,看着在自己面前緩緩倒下去的人,血腥味湧入鼻尖,他心口滿是酸澀,眼淚糊了一臉。
壓抑的哭聲傳入一直在門邊看着的兩人耳裏。
談華卿面無表情,“這麽死,倒真是便宜他了。”
宋之妄道:“放心,不會留全屍的。”
“你別動手,”談華卿道。
“嗯?為什麽?”
談華卿淡淡道:“別髒了你的手。”
宋之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