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夜深人靜,幾盞燭燈在昏暗處發出微弱的光芒,談華卿攪動着碗內的粥,淡淡道:“如何了?”
兀鹫想了想,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紙恭敬地遞給談華卿:“一切準備就緒,這是何所依的狀紙,他想讓您看一看。”
狀紙上詳細寫了何所依與謝钲在三年前科考的詳細經過,談華卿對一切都了然于胸,大致看了一遍,“嗯,他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兀鹫想了想道:“但是他問過屬下等人。”
“他說,如果可以,希望能見您一面,他想感謝您。”
談華卿微微怔住,旋即道:“不必了。”
“這幾日可以許他出門了。”
“……是。”
兀鹫起身離開,擡頭看見談華卿的猛然愣住,又趕緊低下頭去。
身處黑暗之中,唯有一盞燈相伴,談華卿的臉色有一瞬間被照亮。
他無悲無喜,眼神悲天憫人,卻充滿了隐忍與殺意。
談華卿從袖子裏拿出那封書信,打開一看,只是空白的紙,他摩挲着紙張,放在燭燈下烤了烤,上面的字跡便顯現出來。
“春覓梨花又一謝,千金難買秋寒江。”
談華卿眼眸變得幽深,嘴角的弧度有些扭曲,手死死地攥緊了紙張。
啪得一聲,燈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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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同張着巨口的深淵,吞噬着談華卿,拉他入地獄,他閉上雙眼,沒有任何生息,像瀕臨崩潰的魚,幾欲窒息。
他拼命忍着,那紙早已被揉得不成樣子。
良久,一道沙啞聲傳了出來,滿是苦楚,是難以說出口的無能為力。
聲音很小很小,不足以讓人聽到,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聲音,但卻重重地砸在屋頂上的人心口上,響徹雲霄。
宋之妄聽得清清楚楚,心髒狠狠揪了一下,慢慢又變成了一股怒氣,他喝着冷酒,企圖熄滅自己內心的火。
談華卿不喜歡他留宿,他也甚少睡在這邊,今日也是如此,他想着華卿剛剛會試完定是累了,沒有再鬧他,只是他還是擔心會有人刺殺,便就守在屋頂上,沒有想到,會聽到談華卿的聲音。
盡管聲音已經被壓抑住了,但宋之妄仍然聽得十分清楚。
他該下去嗎?談華卿如果知道被他聽到會怎樣?為什麽這麽難過?因為那封書信?……
他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有時候真想沖進去抱住談華卿,一個一個問他。
可他不能。
談華卿不是脆弱的嬌花,他堅強固執的可怕,他的原則不會被任何人一個人打破,行事幹脆利落,卻也不容他人幹涉,感情又極其冷漠,不會愛任何事物,包括人。
若不是當初,他說用逢場作戲騙他,恐怕談華卿也不會答應他。
這場喜歡,是自己求來的。
宋之妄端起酒杯,大口喝下,初春的風在夜晚格外冷,将他的長發吹得淩亂,但對談華卿的愛卻從未有過一刻動搖。
從前他對愛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不屑一顧,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此時此刻聽到談華卿的痛苦,他真恨不得替他承受。
恨不得将世間最好的捧到華卿面前,哄他一笑,又恨不得手刃那些讓華卿這麽難過的人。
可是,他不能,他沒有任何資格,不能将自己對談華卿的好強加在談華卿身上。
“華卿……”宋之妄喃喃道:“我該拿你怎麽辦,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去查了,你會生氣嗎?”
“華卿……”
次日天明,宋之妄帶着滿身寒氣推開了談華卿的門,他想了一晚上,無論是任何事,無論任何人,談華卿想做什麽事,他都會站在他背後,做他強有力的後盾。
而他只有一個請求,他不允許談華卿抛棄自己。
“殿下,你來了,”談華卿徹夜難眠,他剛換好一身白衣,見着宋之妄一大早出現在自己放門口也并驚訝,反而逐漸習以為常。
“華卿,我……。”
談華卿掃了他一眼,“殿下,用早膳了嗎?”
“還沒,”宋之妄搖頭,他守了一夜,根本沒回公主府。
“那便一起用早膳吧,”談華卿道,走到一旁淨了淨手,又洗漱了一番。
小灼把洗漱用品端進來,又讓人将早膳端進來。
宋之妄沉默着不知如何開口,洗漱之後,坐在了談華卿身邊。
“華卿,我……”話在心裏翻來複去,一遍又一遍,宋之妄始終說不出口。
談華卿似乎沒看出來,他盛了一碗魚湯放在宋之妄面前,微微斂眸,輕聲道:“殿下,可否陪我去一個地方?”
“當然可以,好…好……”宋之妄愣愣道,下意識接過那碗魚湯。
用了早膳以後,談華卿索性沒有坐馬車,而是駕馬和宋之妄朝都城郊外去,也沒讓其他人跟着,全程都只有他們兩個。
宋之妄才知他也是會騎馬的,明明看着那麽文弱的人,身子也并不好,卻能對着初春的冷風,一路狂奔。
宋之妄險些沒跟上他,而後談華卿又在一間酒鋪停下,買了幾壺好酒,他望着宋之妄,灰眸清澈如月光,那叆叇并不能遮掩一二,反而顯得他愈發矜貴清俊。
是啊,談華卿本該是這樣的人。
金尊玉貴,舉世無雙。
若是他眼裏能有自己,那就更好了,宋之妄心想。
兩人最後在郊外清真寺山腳停下,把馬牽到一旁,栓在樹上後,兩人就往山上走去。
宋之妄不知道談華卿為什麽要來這裏,他有很多話想問,直到看到兩座墳墓,心裏的聲音戛然而止,墓碑上空蕩蕩的,沒有姓名,什麽都沒有。
但宋之妄卻明白了,這裏葬着對談華卿極為重要的人。
談華卿把四壺酒放在墳墓前,山林安谧,寂然無聲,宋之妄感受到一股窒息。
他站在談華卿身後,談華卿背對着他,靜默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爹娘,祖父祖母,衍朔來看你們了。”
猜想被證實,宋之妄瞳孔微微一縮。
“華卿……”
談華卿沒有回頭,他望着墓碑,用帕子細心把上面的灰塵擦掉。
他一字一句道:“宋之妄,我不是談華卿,我本名是譚衍朔,出自譚州譚氏一族,但十二年前,譚氏被謝氏謀害,滿門抄斬,而我,是唯一活下來的人。”
他第一次張口喊宋之妄的名字,聲音艱澀又難聽。
宋之妄握緊拳頭,眉頭緊鎖,目光之中滿是心疼,“華卿……”
談華卿繼續道:“報仇雪恨是我唯一的宿命,宋之妄,你莫要再鐘意我了。”
“和我在一起,你會萬劫不複的。”談華卿微微擡眸,眼中閃過一絲悲哀。
四目相對,一人是警告與退卻,一人是心疼與靠近。
宋之妄上前一步,認認真真看着他。
“報仇也好,怎樣都好,你想怎樣都行,你可以無所顧忌利用我,可以踩着我的脊背上去,壓彎它,碾碎它,肆無忌憚地傷害我。”
“這些都不是問題。”
談華卿眼睛微微睜大,不敢相信。
“我知道,華卿,我想讓你知道,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離開你,”宋之妄走到他身邊,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
談華卿手忍不住顫抖了下,抿緊了唇看着宋之妄。
他輕輕握着談華卿的手,仰頭看着他,将他視作自己唯一的神,唯一的信仰。
“我愛你。”
“只要你不抛棄我,我的所有,甚至每一聲心跳,靈魂都是你的。”
“我愛你,華卿。”
“我喜愛你。”
談華卿的心也随之顫抖起來,宋之妄盯着他眼睛,不容拒絕握着他的手貼上自己的臉,感受冰冷的觸感傳到心裏。
宋之妄一遍又一遍重複,“我愛你。”
談華卿心尖微顫,“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你現在清醒嗎?”
他知道宋之妄對他愛意熱烈如朝陽,深沉如大海,但從未想到過這份感情是捶碎骨頭的卑微。
宋之妄……不該這樣。
他是天之驕子,想要什麽就有什麽,他本該恣意逍遙一生,不該如此。
“我知道。”
“我很清醒。”
宋之妄牽着他的衣袖,隐忍克制地在上面落下一個吻,“華卿,你不需要為難,不需要覺得困擾,更不需要覺得良心難安。”
“是我,在求着愛你。”
談華卿垂眸,他擡頭看了看安靜的林間,暖陽終于出來,從樹葉的縫隙上落在他身上,滲透在他心裏。
過了很久,談華卿才道:“殿下,你能給我爹娘和祖父祖母,行個禮嗎?”
“好,”宋之妄深笑,對着兩座墳墓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他可不敢只是行禮,要磕頭,磕一千次一萬次才好,感謝他們将世界最好的談華卿送到他面前。
這是談華卿十八年來,收到最好的生辰禮,直到很多年後,這一幕他一直記得很清楚。
而宋之妄後來才知道原來三月初十這天是談華卿的生辰,遺憾了許久。
但他還是想補了個生辰禮給華卿,讓華卿開心開心。
三月十五,百花齊放,萬物複蘇,一片盛景,今日是放榜的日子。
“會試第一!談華卿!”
“那是何許人也?!”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竟然不是姚舜!”
貢院門口的龍虎牆密密麻麻貼滿了名字,底下人頭攢動,擠得水洩不通,小灼和顧聽風都在找談華卿的名字。
忽而聽到有人喊出談華卿的名字,急匆匆去一甲處看起,人實在太多,顧聽風這些大高個侍衛根本擠不進去,小灼人瘦瘦小小的,倒是擠到榜下,一眼就看到了談華卿的名字。
“公子是會元!是會元!”小灼興奮地大喊,跑到談華卿身邊。
談華卿剛下馬車,就聽到小灼的叫喊聲,還沒走過去,就被人團團圍住了,那些人興沖沖對着談華卿說媒,顧聽風盡力護在他身邊,險些沒能抵擋住。
這是榜下捉婿的習俗,在都城一直十分流傳。
“一看這位公子就是人中龍鳳!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不知定親了沒有……”
“公子可得看看我家,府上随時歡迎公子來坐上一坐。”
“公子這般年輕!定是沒有的,就算有也無妨,我家有好幾個待嫁的女兒。”
“欸,我有一女,容顏絕色,公子要不要相看一二。”
“哦,真有如此美貌?能美得過本宮嗎?”
“那當然了!”
忽而覺得有點不對,男人慢慢往後看,就看見一個戴着帷帽貴不可言的女子站在馬車前,那馬車上還有公主府的标識。
男子嘴唇微微顫抖,看了看談華卿,又看了看宋之妄,“草民……失言!”
公主殿下!
其他人也愣住了,腦海裏湧出了無數個揣測。
公主怎地來了!
然後他們又看見宋之妄親密地牽着談華卿的手。
衆人驚訝地張大嘴,難以置信。
那這…會會試第一,不就是未來的驸馬爺?!
談華卿!原來就是那個走了大運的書?!
這裏鬧得動靜太大,其他人也相繼看過來,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着白帷帽,穿一襲華貴衣裙的女子,挽着一個容顏清俊,戴叆叇的清俊男子,兩人一起上了公主府的馬車。
衆人不以為意收回視線,旋即,猛然怔住。
公主府!??
大夏,除了那位望月公主,還有第二個公主府嗎?
一時之間,有些人也顧不得看榜了,勢必要查清剛剛那個和公主一起上了馬車的男子是誰。
那架勢,看上去恨不得連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