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2
梧侯府外, 昭華公主也欲離開了。
梧侯府這樁案子了結,衛玄并沒有多留。昭華公主本就是為了衛玄而來,眼見衛玄不留, 也沒有留下了的打算。
她瞧了衛玄一眼,又飛快的移開目光。一縷燥意湧上了昭華公主心頭。
年輕的公主總是生氣,卻總尋不出這些生氣的根源, 使她內心十分郁郁。
她對元璧說道:“外兄不必送我。既然小衛侯在此, 何不讓小衛侯送我回宮,更何況小衛侯怕是本要入宮議事。”
既然元儀華沒有事, 這那件事情已經解決,她想衛玄必定是要向母後讨功的。昭華公主這些言語裏也帶着隐刺。
衛玄大約也聽出來,可他仿佛也并不介意, 只輕輕點頭:“說得是。”
昭華公主一怔, 她沒想到衛玄當真會應。她雖對衛玄沒什麽好臉色看,可這一刻她心尖兒卻仿佛有些歡樂的欣悅。
但昭華公主又唯恐這樣的欣悅被旁人知曉,她想自己這些鬧騰在衛玄眼裏大約跟小貓搗亂一樣,又哪裏值得介意呢
于是昭華公主歡喜時又生出了惱怒。
待出了府, 謝濟懷卻眼巴巴趕上來。
所謂親疏有別, 謝濟懷又是外客,自然不便進入內院,故方才只在偏廳奉茶。
他也不知曉謝冰柔查得怎樣, 只聽說小衛侯與昭華公主要離開,故而匆匆趕來。
小衛侯是太子寵臣,謝濟懷認為自己若能在衛玄心裏留下一個印象,那麽對自己前程很有益處。
謝濟懷也不嫌尴尬, 先給昭華公主見過禮,再去衛玄說話。他竭力使自己言語流暢:“濟懷見過小衛侯, 蔽府五姑母入侯府幫襯,未知能否幫襯一二。”
謝濟懷自認也頗有膽色。小衛侯是傳說裏的人物,他目光輕輕掃過旁人時,哪怕目光并不如何鋒銳,也令人不覺心生怯意。
可自己呢,卻是言語流暢,落落大方。
作為一個汲汲營營之徒,謝濟懷還很年輕,他還将人前刷臉這件事看得無與倫比的重要。
當他這麽戰戰兢兢詢問時,衛玄朝一旁門客目光示意。
本朝養士之風盛行,這荀澈就是衛玄養的其中一個門客。他知曉衛玄心意,便和聲對謝濟懷說道:“謝郎君有心了,謝五娘子十分伶俐,幫襯不少。”
荀澈的話也十分有分寸,既肯定了謝冰柔的貢獻,又并未透出半點案情。
但謝濟懷面上已經流轉了幾分喜色,心忖這五姑母果真是能幫襯上自己。
可昭華公主心裏卻是有些不痛快了。
荀澈雖然只是個門客,可他的點評顯然不會違逆衛玄心意。她知曉衛玄是個挑剔之人,便是身邊養的門客也都需有些能耐。若荀澈這點兒眼力勁都沒有,又怎能奉于衛玄左右。
那麽衛玄大約也是覺得謝冰柔有幾分伶俐勁兒。
也許衛玄便覺得,謝家姑侄雖是為鑽營攀附而來,可既然有幾分聰明,難道不可以用一用?
那昭華公主偏便要衛玄心裏不痛快。
她還未上車,也不忙着上車,反倒伸手輕輕一捋發絲,對元璧說道:“外兄,我倒是忽而想起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不如說來跟你聽一聽。”
“從前有個貴族女娘,有一日踏青游玩,卻救下一個被山匪追殺的少年郎。那少年郎相貌堂堂,又生得十分俊美,所以那貴族女娘可謂一見鐘情,于是便心生愛慕。她令婢女精心照顧,每日要問上幾次,擔心得不得了。而她心裏也有一個隐秘的期盼,期盼這少年郎能感念自己救命之恩,因而對她這個救命恩人生出情愫。”
“後來那少年郎身體痊愈,果然是對救命恩人生情。可惜他生情對象并不是這位貴族女娘,而是那個一直照顧他替他塗藥擦洗的婢女。因為是那婢女衣不解帶不眠不休照顧,熬得眼下青黑,又對那少年郎諸多鼓勵安撫。而那貴族女娘呢,卻不過是去看一看。”
“也t是,随口囑咐幾句話的主人,總比不過真正幹活的婢仆。你說是不是,外兄?”
她是說給元璧聽,可實則是想讓衛玄聽見。
元璧皺了一下眉頭,緩緩說道:“公主為何講這個故事?”
昭華公主微笑:“因為看到謝五娘子,我便想到這個故事了。你看謝五娘子今日裝束,都未曾着方便幹活的窄袖男裝,她自然一開始便沒打算做這些污穢之事。也是,一些肮髒之事,自然最好是讓婢仆來做。”
她還算說得十分客氣了。在昭華公主看來,謝冰柔不過是占據了自家婢子的功勞罷了。翻檢屍首的是阿韶,打聽消息的是阿韶,問出是杜芙換了山踯躅的也是阿韶。謝冰柔不過是說出真相,人前出盡風頭。
這樣一個女娘,衛玄的門客卻稱贊她伶俐,是那種将別人功勞占為己有的伶俐嗎?
這謝氏男女,都是這麽善于攀附。
衛玄聽得微微皺眉,他皺眉是因為驚訝,他倒是奇怪公主居然會介意那位謝冰柔。
就如門客所贊,謝冰柔确實有幾分伶俐,這個評價算是符合衛玄心意的。他難道瞧不出來謝冰柔過分倚重那個婢子阿韶?可是對于一個小女娘,衛玄覺得沒必要那麽苛刻。
畢竟謝冰柔這樣也算不錯了。
衛玄并未對謝冰柔多上心,卻有些奇怪昭華公主态度。
他印象裏的昭華公主雖一向幼稚,卻也是個目下無塵的傲慢性情。如今昭華公主如此品評謝冰柔,倒顯露出昭華公主的幾分介意和刻薄。
不過衛玄也并沒有什麽興趣去琢磨這個小公主的心思,只提醒:“公主,該回宮了。”
謝濟懷在一旁聽了,他有些惶急,心忖難道五娘子得罪了公主?他不由得想起了秦玉纨所說的話,說謝冰柔性子有刺,并不好相處。
之前謝濟懷并沒有放在心上,可現在謝濟懷忽而又覺得阿母的話未必沒有道理。
謝濟懷惶急時,又生出了另外一個念頭。那就是昭華公主說五姑母身邊那個婢子十分伶俐,能幹得緊。那婢女叫什麽呢?
謝濟懷想了想,頓也記起來了。那婢子叫阿韶,樣貌雖只可稱清秀,看着倒也伶俐。據公主所言,今日竟似是這個婢子立功。
難怪!別人都說五姑母在川中善于斷獄,可一個大家閨秀,又怎能應付那些血淋淋的屍體?只怕是謝冰柔為替自己揚名,對外張揚這些事罷了。
當然揚名也需要點兒真本事,只怕五姑母的這點兒真本事,就落在身邊這個能幹的婢子身上。
謝濟懷想到阿韶,心裏便不由得活泛起來。
父親庸碌,他們這一房也全靠自己。自己若向謝冰柔讨個婢子,謝冰柔大約也不會不允。以謝冰柔年齡,也是快要嫁人了,大約也不會繼續抛頭露面。
更何況謝冰柔脾氣似乎不怎麽和順,這一次竟得罪公主,自己也不好再多帶她出來,免得累及自己。
這麽一小會兒,謝濟懷心裏便盤算個遍。
這時謝冰柔也已經從梧侯府出來。
章爵雖糾纏了一陣,可終究也沒對她如何。阿韶尋着她,便與謝冰柔一道出來。
謝濟懷迎上去,目光卻是落在了阿韶身上。
之前謝濟懷也沒将注意力放在區區一個婢子身上,如今他多瞧兩眼,發現這個婢子倒也五官端正,模樣清秀。尤其她那一雙大眼睛十分靈動,甚至有點兒顧盼生輝的調調。
謝濟懷不覺想,我若将她納為妾室,她必定是喜不自勝,豈不比在五姑母身邊當個奴婢強上百倍?
謝濟懷已經盤算着怎樣籠絡人心了。誰讓謝氏底子薄,他也不得費心争奪。
想着要跟謝冰柔讨身邊的左膀右臂,謝濟懷态度愈加和順親切,要迎謝冰柔上馬車。他本來想提點謝冰柔行為不當,不知為何開罪了公主,但如今謝濟懷有所圖謀,竟決意忍了下去。
這時元璧的嗓音卻是響起:“謝五娘子,今日有勞,不若讓我送你一程。”
元璧的嗓音低沉溫柔,宛如醉人的醇酒,令人不覺心馳神搖。
謝冰柔輕輕擡起頭,仿佛有些錯愕,然後面頰上流露出幾分不好意思,卻終究輕輕一點頭。
謝濟懷卻是受寵若驚,更暗暗慶幸自己方才沒有因為公主的話去責備謝冰柔。
衛玄倒是擡頭望去,若有所思。
元璧容貌溫和,可他又沒有那般和氣,又或者元璧溫和裏又有一種拒人以千裏之外的疏離。
衛玄十四歲剛入京城時,曾暫居在元家。那時他也見到了元璧。彼時衛玄不過是個全家被屠的孤兒,可元璧卻是元家最耀眼的明珠。
元璧也很溫和,可溫和裏也帶着疏離。
記憶之中,元璧不算是個對女郎很殷切的人。
衛玄目光終于落在了謝冰柔身上。
少女正值妙齡,容貌秀美,看着柔順乖巧。
陽光落在衛玄眼裏,衛玄一雙眸子微微有些深邃。他仿佛有些思量,可誰也不會知曉衛玄在思量什麽。
可昭華公主面頰卻是刷的紅起來,她認為外兄是有意向這位謝家五娘子賠罪。
方才謝冰柔雖然沒聽見,可若回到了謝府,謝濟懷必定是會說給謝冰柔知曉。
那既是如此,外兄自然要表現出客氣和尊重,免得這位五娘子會胡思亂想。
元璧眼裏自己是不是很任性?她竟然用這樣刻薄的話去評價一個不相幹的女郎。
扪心自問,方才自己為什麽要對謝冰柔這般刻薄呢?是不是因為謝冰柔當真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不,這謝五娘子也沒做什麽太讨人厭的事,只是自己太介意衛玄罷了。
是因為自己今日雖是特意前來,卻不過應個景,反倒是這個謝五娘子表現得很出色。
想到此處,昭華公主也不免羞愧起來。
作為一個公主,方才自己言談确實失了風度。其實衛玄本又不會留意這樣的女郎,偏生自己心魔作祟,患得患失。
這不是一個公主該有的談吐和風度。
昭華公主不免開始自省,她雖不至于對謝冰柔賠不是,可也對方才言語生出了些愧疚。
謝冰柔已上了馬車,她已然放下了車簾,可這時候一片手掌卻聊起了車簾,對方微笑看着她。
那竟是章爵!
章爵冉冉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樣子既有些兇猛,可又有些迷人。
他說道:“我方才沖撞了五娘子,既然要送,五娘子怎麽不讓我送?”
章爵雖然在笑,可謝冰柔隐隐感覺他是有些生氣的。謝冰柔是個敏銳之人,她不覺得是自己誤會。
可片刻之間,章爵又為什麽會生氣呢?
這個喜怒無常又十分兇猛的少年郎就像是一個謎團,令人捉摸不透。
謝冰柔飛快說道:“冰柔受寵若驚,怎敢勞煩章司馬?”
她不算膽子小,可莫名生出了一縷懼意。也許是因為章爵讓她想起了兩年前的心魔,故而她對章爵生出了一縷本能的厭意。
章爵卻瞧着她裙擺,謝冰柔那素淨的裙擺繡着一朵白牡丹,裙擺輕輕搖曳,白牡丹好似活物一樣靈動。
裙擺下,掩着謝冰柔纖秀雙足。順着謝冰柔裙擺望上去,便能窺見謝冰柔那張秀美絕倫的面頰。
想着方才自己無禮時謝冰柔冷靜樣子,章爵忽而覺得自己心尖兒好似被什麽輕輕撩撥了一下,微微有些酸麻之意。
章爵心裏在想,這五娘子可真不是個聽話的女娘。
他耳邊卻聽到昭華公主說道:“章爵,你一身血腥氣,可別沖撞了謝家的嬌客。”
章爵微微默了默,說了一聲是,然後便放下了馬車車簾。
謝冰柔的馬車終于開始緩緩行駛,馬車裏的謝冰柔卻好似喘不過氣來。
她的那些異樣旁人未必能察覺,可阿韶卻能感覺得到,故而阿韶不覺飛快握住了謝冰柔手掌,輕柔說道:“女郎,你沒事吧?那章司馬剛才是不是刻意吓唬于你?”
謝冰柔輕輕的搖搖頭,然後柔聲說道:“也沒什麽,只是不過想起了一些兩年前的事。”
阿韶一直在謝冰柔身邊,自然知曉兩年前的事是什麽事。
五娘子一直在學習驗屍之技,兩年前,她甚至已經開始嘗試剖屍了。
那姜三郎确實對五娘子很是寵愛,帶着五娘子做了很多出格的事,他甚至還為自家姑娘尋來了新鮮的屍體。
謝冰柔本來技藝日精,可後t來發生了一件事,使得謝冰柔不親自檢查屍首了。
那樁案子實在是太過于可怖,甚至參與這樁案子的秦家兄妹皆先後被屠,可兇徒是誰卻仍然不見影。
秦家婉娘是姑娘極要好的手帕交,兩人志趣相投,關系比姜家那些女娘要好很多。
那秦家大郎秦羽沖也是極爽朗溫厚的人,阿韶也是見過的。
可因為涉入太深,先是秦羽沖被兇手所殺。秦羽沖善于劍技,武技出衆,忠純果敢,作為武将曾剿匪若幹,護住地方安寧。
然而秦羽沖那執劍的右臂卻被兇手生生斬下來,血淋淋的扔在了鬧市。
後來官府也尋到了秦羽沖的屍首,這個朝廷的武将四肢皆被斬斷,再被斬去了頭顱。五娘子強忍痛楚和內心煎熬,替秦羽沖驗了屍。
從出血和皮肉收縮程度來看,秦羽沖是活着時被人斬斷四肢的。
特別是秦羽沖那執劍右手,這只手臂不但最先被人丢棄在鬧市,而且還被人斬去了三指頭,好似是一種對戰士勇氣的惡意嘲諷。
那時五娘子還能勉力支撐,想讓憤怒壓倒恐懼,想不要服輸。直到那一天,一截白皙的手臂被放在樹梢,和秦羽沖一樣被剁去了三根手指。
那是秦娘子的手臂,秦蓉已經要離開川中修養,去撫平喪兄之痛了。可兇手卻是并不肯放過她,更不願意饒了她。
秦蓉雖不會武技,可仍然被剁去三指,因為兇徒是想要別人知曉,秦蓉是為了秦羽沖的多管閑事而被報複的。
那時謝冰柔只看了那截手臂一眼,就轉頭抱着阿韶崩潰大哭。
也不怪五娘子會這樣難受,那時候五娘子才十五歲。
別的十五歲女娘是不用受到這樣驚吓的。
從那以後,謝冰柔就再也沒有親手翻檢過屍首,這一切的一切,都換做阿韶代勞。而阿韶呢,她也慶幸自己能為五娘子做這些事情。
謝冰柔內心有一道傷,但阿韶堅信這樣的傷一定是會好起來。因為五娘子只是不肯繼續翻檢屍,卻并不是放棄查案斷獄。
阿韶知曉謝冰柔內心還有熱情的,自己的姑娘心裏那點火焰并沒有消失,而且還在熊熊燃燒。
而如今,謝冰柔終于在阿韶面前提及了兩年前的事。
阿韶不覺将謝冰柔的手握得更緊些。
她想,五娘子不會有事的,一定是會康複的。她也願意做謝冰柔的手,直到謝冰柔痊愈的那一天。
為了轉移謝冰柔的注意力,阿韶也不免說一些話轉移謝冰柔注意力。
“我方才看見濟懷公子目不轉睛打量,五娘子,你猜他心裏在想什麽?”
謝冰柔似笑了一下。
阿韶說道:“若讓我看,人家不過送送,可他必是在想你是許給元家大郎好,還是章司馬好,說不準孩子名字都腦補出來。”
跟謝冰柔久了,見識多了,阿韶也會幾分相人之術。阿韶雖然說得誇張,但謝濟懷那些淺薄的企圖心卻是也藏也藏不住。
就好似如今,謝濟懷果然忍不住揣測,他覺得元璧并不似元四郎那樣多情,又怎會巴巴來送謝冰柔?
自己這個五姑母,莫非還能入元璧的眼不成?
只是若元璧只是想納謝冰柔為妾,大夫人定然不會允。
謝濟懷腦補到以後謝氏可能因此跟元璧發生沖突龃龉,也不覺皺皺眉頭,竟生出了幾分為難。
這時元璧的嗓音卻是響起:“章爵兇悍,又不知禮數,五娘子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謝冰柔回過神來,在車內輕輕說道:“章司馬只是有些随性,并無惡意。”
她這話倒是說得體貼,只是章爵很得元後喜愛,謝冰柔顯然不能當真對章爵不滿意。
謝濟懷聽了,也覺謝冰柔是在委曲求全。
于是謝濟懷飛快忘了元璧一眼,想看看這位元家大郎面上可是生出什麽憐香惜玉之色。
元璧面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但大抵還是溫和的。他大約對謝冰柔有些好感,不過似乎并不喜旁人看出他的心思。
但他倒是頗有興致跟謝冰柔聊聊天。
元璧溫聲問道:“五娘子回家途中,在城外窺見那樁兇案,可有害怕?”
謝冰柔答:“當時不覺得怎麽害怕,更何況後來又回到了京城。京中繁華,自然不似城外荒郊那般危險。更何況我出入之際,總是有人跟前跟後,便也沒什麽害怕了。”
謝冰柔回答時,心內忽而浮起了問題,那便是第二個死者鄧妙卿也是官家貴女,又怎麽會落單到荒郊野外?
強擄是不怎麽現實,除非誘走鄧妙卿的兇手十分得鄧妙卿的信任。那麽這個人,要不就是鄧妙卿身邊親近的仆婦,要不就是出身尊貴,明面上有一個極體面的身份。
那麽那個殺人的兇手,是有極大可能是城中的貴族?
謝冰柔沉溺于自己思索之中,她情不自禁緩緩問道:“兇手為什麽要殺那些女娘呢?”
這個疑問,是謝冰柔對案子的疑問,她本來沒盼能得到一個答案。
不過元璧聽見了,也流露出極認真的表情,不免凝神思索。
他倒是很認真解題的模樣:“殺人很多時候,是兇手覺得被害之人得罪了他。再不然,是因為利益幹系。對方死了後,對那兇手能有幾分好處。兩名死者身份相差懸殊,交集不多,兇手總不能跟兩個身份懸殊的女娘同時具有利益沖突。”
謝濟懷聽得微微發怔。
平日裏元璧是個沉悶的性子,話也不多。但若元璧開始分析,倒也頗有條理,頗見其才智。
謝濟懷本來想湊幾句話,可終究不知曉說什麽。
反倒是謝冰柔在馬車裏說道:“那麽,便是被害者得罪了他?可是既然身份懸殊,那麽除了很難同時有利益沖突,也很難得罪同一個人。”
元璧:“也許兇手以為這兩個女娘都得罪了他?他殺人手法殘忍,癖好特殊,有招搖洩憤之意。有時候所謂的得罪,不過是一種移情。有些人心裏恨透了某個人,可偏生不能殺了她,于是就把憤怒發洩在有相似之處的女娘身上。”
謝冰柔沒想到居然能從元璧口中聽到這樣具有科學道理的一番話。事實上很多連環殺手都會挑選具有一定特質的受害者,作為自己發洩憤怒代替品。對于他們而言,他們只不過是在反複殺死同一個人。
元璧顯然是個善于觀察人性的人,他內在絕不似外表那般沉悶。
這時馬車經過了一條小巷,元璧卻忽而勒馬停住了腳步。
他皺了一下眉頭,側頭問:“你們有沒有聞到什麽?”
謝濟懷有些錯愕,他本來想搖搖頭,不過又趕緊呼了幾口氣。
空氣中确實有一股淡淡的血腥之味,若不仔細留意,必然是不能察覺。
元璧善于調香,許是因為如此,元璧的嗅覺似也比旁人要靈敏些。
這條小巷既深且暗,只巷口映入了光輝,落在了元璧騎馬的身影上。
元璧只不過略頓片刻,就跳下了馬,踏入巷中。
謝冰柔從馬車上下來,顯然是想入巷看個究竟。謝濟懷本來心裏有些懼意,面色也是變幻不定,但眼見連謝冰柔都随之入內,自然也是匆匆趕上去。
随行的還有侍衛若幹,謝濟懷也稍稍放心。
怎麽說也是天子腳下,能有什麽事?
謝冰柔凝神望着元璧的背影,元璧的背脊挺直,一片手掌按住了腰間劍柄,呈蓄勢待發狀态。
倘若遇到什麽危險,元璧大約會第一時間生出反應。
不過謝冰柔倒是覺得遇險可能性不大。她眼尖,之前在巷口發現了血跡。可那些血跡已經是幹涸的血跡,血液凝固有一段時間了。那自然不似官道旁的那具女屍,發現鄧妙卿時,鄧妙卿的血液尚是溫熱未凝固,死亡時間不會超過半個時辰。
也是因為評估了風險,謝冰柔方才是踏足巷內,她自然不是個罔顧自身安全的女娘。
謝冰柔的懼意沒有謝濟懷的那樣深,她甚至還頗有餘暇,思索這深巷之中究竟發生什麽案子?
是潑皮鬥毆?還是持械搶劫?
縱然是天子腳下,也是會有那麽一些惡性案件發生的。
然後,謝冰柔就看到了一截白色殘禿的樹枝在面前搖曳。
巷中沒有陽光,自然也沒有什麽樹木。謝冰柔看到的也并不是樹木,而是一截女子柔美、雪白的手臂。
一具年輕的t女屍被人倒吊着挂在了牆壁之上,她足朝上,頭朝下。而整具身軀的支撐點是一柄長槍。那槍從她肚腹刺穿,将整具殘缺的身軀釘在了牆壁之上,形成一副極詭異可怖的畫面。
血水順着她唇角,淌入了她大大睜開的眼睛裏,似将死去女屍的眼珠子染得通紅。
可謝冰柔卻死死的盯着那截倒垂的手臂。
小巷窄長,自然會形成急風,于是女屍的手臂也是會輕輕搖曳。
那雪白的手臂搖曳,就好似風中的樹枝,如此招展。
可這手臂縱然是樹枝,也不過是禿了的樹枝。那手臂手指被斬斷了三根,血跡早已經幹涸。
這樣的畫面映入了謝冰柔的眼裏,使得謝冰柔身軀輕輕發抖。
她死死的咬緊了牙關,卻按捺不住身軀發顫。一瞬間,那些并不美好的記憶頓時湧上了謝冰柔的腦海之中。
她想起了兩年前的事,那時候秦婉屍體殘缺的手掌也是這般光禿禿,被人削去了三根手指。
謝冰柔窺見了自己心魔,一時竟微微暈眩。
胤都的正街繁華熱鬧,行人如織,正是一國之都的繁華氣象。可距此繁華幾步之遙的暗巷,卻藏着這麽一個可怕血腥的風光。
梧侯府中,服食了五食散的薛留良越發神識恍惚,飄飄欲仙了。
這樣恍惚時,薛留良內心的一縷惡意卻是愈發加深。那些平日裏壓抑着的,不能被人知曉的心緒,如今卻是浮起來。
別人以為他不喜歡元儀華是因其太過于強勢,可還有一個秘密,是薛留良不能為外人道的。
這個梧侯府需要元儀華,卻未必需要自己這個少君。
就連阿父如今也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孫兒身上,而不是在意自己這個兒子。
薛旭年紀雖輕,卻是薛家未來的希望。元儀華借助生了這個兒子,就以此取得一些資格,開始蠶食他這個丈夫所擁有一切。
他恨不得元儀華去死!
他對元儀華可不僅僅是不喜,而是想元儀華去死。而這樣念頭,他自然絕不能宣之于口。
元儀華并無大過,也将府中上下治理得十分妥帖。更何況一個男兒雖可厭憎自己的妻子,但卻絕不能畏懼自己妻子,那樣便顯得失去了男子氣概。那他對元儀華便只能疏遠不屑,不能露出嫉妒。
可現在伴随薛留良的五石散藥性發作,那些平日裏埋藏在心底的欲望就好似池底的污泥一樣被翻出來,散發出酸臭氣息。
他想,倘若自己這個妻子會消失,也不知曉多好。
床上還有一個血淋淋的小包裹,薛留良也不記得此物是什麽時候出現在自己房間。他不免大口大口喘氣,近些日子裏,他是第二次發現一些沾血的女子物事。
之前那次他心生驚懼,可也尋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樣服食五石散後,便有一段時間恍恍惚惚。至于自己究竟做了什麽,薛留良心底也并無定數。于是這樁事情便開始變得可怕,使之透出了血腥之意。
那是一片女子手帕,因為裹着什麽,故而這片方巾被鮮血染透。
而這片方巾抖落,便見裏面抖出了女人的手指頭。
薛留良甚至發癡似的數了數,一二三,統共有三根。
那手指頭是新鮮割下來的,皮肉顏色尚新。床上那片被割下來的女子裙擺是舊物,血跡已經發黑。
薛留良短促的尖叫了一聲。若非五石散藥力發作,他必定是恐懼不已。
那麽便是新死了人。
上次發現這些還是兩月前,薛留良以為那場噩夢已經過去。
而在兩月前,石府蓄的家伎莺娘就這麽死在了東市的污渠之中。
暗巷前,這樁連環殺人案裏第三名死者猶自散發血腥芬芳。年輕的女娘如一朵嬌潤的花,就這樣被摧折,失去了鮮潤的生命活力。
她小腹處和其他兩名受害者一樣,被狠狠劃了一刀,如此剖開。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她衣衫,然後一把銳槍從劃開的腹部刺入,将整具身軀釘在了牆壁之上。
鮮潤的花已經摧折,可這暗巷之中倒是綻放了一朵血腥之花。
謝冰柔已經稍稍定了定神,甚至能較為仔細端詳這具屍首。
一開始她因這斷了三指手臂勾起這通身的寒意,仿佛兩年前蜀地的陰雲如影随形,竟好似跟随她來到了京城。
可謝冰柔瞧得仔細些,便窺探出其中不同。
她記得婉娘屍體是缺了拇指、中指、無名指三指,缺失部位跟死去的秦羽沖一個樣。秦羽沖是劍技名家,是蜀中有名的劍士,也是個正義且自負的人。
兇手殺死秦羽沖後,再割去了秦羽沖的手指,缺了三指的人便再不能握劍,而這便是那個兇手對秦羽沖的惡意嘲諷。
可如今眼前這具女屍卻是食指、中指、無名指被割斷,所割手指位置不同,而且那女子拇指跟幺指有骨折瘀傷,指甲雖無血污卻有撕脫。那便是死者臨死曾經掙紮過,卻被兇徒反制,乃至于被惱羞成怒兇手削斷手指。
看來眼前女郎雖被削斷手指,可與川中之事大約并沒有什麽幹系。
謝冰柔心裏飛快分析,可是心中猶自驚悸,只聽着自己胸腔裏的那顆心砰砰亂跳,一下一下撞得十分厲害。
雖知是兩件截然不同的案子,但謝冰柔卻被眼前血腥場景勾起了對川中舊事的恐懼,她仍覺得喘不過氣來。
阿韶也猜到了幾分,匆匆将謝冰柔扶住,她面頰之上也不由自主流轉了幾分擔切之色。
謝濟懷只看了一眼,也驚得飛快別過頭去。
他也看着謝冰柔面上浮起的驚慌,這五姑母本來秀美面頰染了幾分蒼白,看着也是受了驚。謝濟懷不自禁向謝冰柔身旁的阿韶望過去,見這婢子倒是比謝冰柔鎮定幾分。
謝濟懷看了看,也覺得心裏有數了,他估摸着謝冰柔那些名聲都是靠身邊有個得力的婢子。之前謝濟懷只是猜一猜,如今心裏倒是足夠篤定。
還是昭華公主慧眼識珠,一下子窺破真相。
這五姑母身嬌肉貴,見着這般血腥之景,自然是怯了。
阿韶滿面擔心看着謝冰柔,輕輕說道:“姑娘,我扶你上馬車歇息。”
謝冰柔閉上眼,輕輕點了一下頭。
她欲上馬車時,一片男子手掌伸過來,扶着謝冰柔上了馬車。
元璧大約也是看出了謝冰柔不對勁兒,故而主動來相扶。他倒是觀察入微,甚至可以說是有些體貼。
謝濟懷目光倒是一亮,他也不樂意看那血淋淋的屍體,倒似樂意多看看這位元家大郎的态度。
元四郎性子軟弱,可這元家大郎卻是能自己做主的。
謝濟懷心裏隐隐有些了希望,越發覺得謝冰柔回京城對他們這一房是莫大好事。倘若真攀上親,自己再納個得力的婢女,以後仕途大約會是順利許多。
想到了這兒,謝濟懷目光變得柔和,帶着一絲樂見其成的笑意看着眼前一幕。
元璧生得挺拔溫柔,配上謝冰柔的纖弱秀美,倒當真湊出了些CP感。
元璧溫聲說道:“方才場景吓壞你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謝冰柔的手。那舉動有些突兀,甚至不合禮數,但配上元璧關切神色,倒也并沒有什麽突兀的冒犯感。
謝冰柔體虛,更憶起了舊事,女郎一雙手掌十分冰涼。
反倒是元璧一雙手十分溫暖,掌心透出了縷縷暖意。
元璧這般握時,卻發覺謝冰柔一顆心咚咚跳得極快。
他眼裏不覺透出了幾分訝然:“我以為你本不會怕,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讓你瞧見。”
謝冰柔飛快抽回手,她勉力使得自己平靜下來,伸出手指一捋自己發絲。她不欲跟人提及川中舊事,故而只說道:“我以為兇手只敢在僻靜處行兇,誰想他居然這般大膽。此處是近街,他卻如此行事。”
元璧點了一下頭,和聲說道:“那你便好生歇息。”
謝冰柔秀美的面頰上眼角微微發紅,點了一下頭。
她已經在馬車上坐好,一旁的阿韶也放下了簾子。不過元璧卻猶自怔怔盯着車簾,似有不舍之意。
謝濟懷更湊上去,讨好似說道:“元公子放心,五姑母體弱,謝家上下都是對她十分照拂,會使她好生歇息。”
元璧輕輕嗯了一聲,別的什麽也沒多說了。
謝冰柔隔着薄薄車簾,她自然也聽清楚了謝濟懷的話,不t覺輕輕皺了一下眉頭。
她早知曉謝濟懷是什麽人,可終究介意別人說自己體弱。謝冰柔雪白手掌緊緊攪緊了手帕,她也并不想要這麽一副孱弱的身軀,也已經竭力鍛煉使得這具身軀能盡量好些。
那衣袖下一雙手卻是瑩白若玉,又總是微微冰涼。
不過謝冰柔這麽一副孱弱之軀,倒卻有一副極聰慧的心智。
方才她雖然顯得病弱,又心生驚惶,但她其實隐隐發現一件關于這樁連環殺人案的重大線索。但這只是猜測,又并沒有什麽确實的證據,謝冰柔自然絕不好說出來。
而就在這不遠之處,一道身影始終暗暗窺探着謝冰柔的一舉一動。
青年容貌俊美,面頰卻是極為鋒銳淩厲,竟赫然是之前被謝冰柔所拒絕的章爵。
章爵雖被謝冰柔所拒,卻猶自尾随。
他聽着發生了案子,卻并沒有湊上前去,反倒是冷冷一笑,面頰透出了幾分冷意。
章爵轉過身,後背不覺靠上了牆。他伸出手,手指比着自己眉眼,不免透出了縷縷戾色。
他仿佛因為什麽事極生氣不悅,于是一張面頰若籠罩了一層寒霜,竟有幾分森然之意。
章爵腦海裏卻浮起了自己刁難時謝冰柔沉靜自若的樣兒,那樣沉靜且溫柔的樣子竟似有幾分令人心馳神搖。
然後他又想到方才謝冰柔在元璧面前孱弱的模樣,于是一縷不快頓時掠上了章爵心頭。
那女娘倒是兩幅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