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衆人都看着杜芙, 誰都好奇杜芙的動機。就連薛留良也吃驚的看着杜芙,想着這個并不常讨好自己小婦究竟有着怎樣的動機。
他想到府中的流言蜚語,說杜芙入府前曾有過一個情郎, 并不是心甘情願跟随自己的。難道因為如此,杜芙就對自己冷臉相待,又記恨召她入府的元儀華?
想到了這兒, 薛留良面色微微鐵青, 不免有些難看。
男人就是這樣,總不喜歡自己的女人會記挂別人。哪怕杜芙早就失寵, 他也已經不在意,卻仍不喜歡杜芙惦記旁人。
可杜芙卻說什麽,他很吵?
那個他, 想來指的是薛旭, 可哪個小孩子是不吵的?旭兒只是頑皮了些,在府上小打小鬧,也沒什麽暴虐品行。
杜芙繼續說道:“夫人,小公子太頑皮了。之前好不容易繪好的觀音圖, 被他潑了墨。我花了半月抄的經, 就被他拂去水中,便這麽毀了了。我只是個小婦,怎麽好去管束府中的公子?我t怕見着他, 見着小公子,我便覺得頭疼。”
她這樣說着時,嗓音裏的厭意便透了出來:“本來疊竹閣很是安靜,可是小公子真的好吵, 好吵——”
“我不能向你告狀,這樣豈不是顯得我不懂事?”
“于是我便想着琢磨個法子, 讓小公子安安靜靜。我不必向你告狀,他也會安生幾日。”
杜芙口中的言語實在顯得太過于匪夷所思了,任誰都不能相信。
元儀華也是如此!她既憤怒,又吃驚。杜芙這些話非但沒有讓她解疑,還令她更覺得疑窦。
疊竹閣是十分安靜,因為疊竹閣裏面住着一個失寵的姬妾。
薛留良已經大半年沒去尋杜芙了,于是疊竹閣裏再沒什麽春色。
有時候元儀華也會對杜芙産生某種憐憫,她以為杜芙會喜歡有個小孩子鬧一鬧,會使那裏沒那麽靜。
但杜芙卻說,說什麽薛旭太吵了,甚至還想要殘害薛旭?
元儀華委實無法理解,她只能想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她說:“你入府難道并不是心甘情願?是了,你父母雖然願意,可那不過是為了杜家利益,為了他們兩個兒子的前程。可能作為女兒,你并不甘願,只不過是個犧牲品。還是你原本有一個情郎,早有心儀之人?”
元儀華冷冷說道:“若是如此,這倒是我的錯了。你口裏說願意,只怕也是被迫願意,難怪你心不甘,情不願。”
杜芙輕輕嘆了口氣:“我素來性子沉悶,又不愛搭理人,哪裏有什麽情郎?”
“當年夫人要選我入府,阿父阿母都很開心,我兩個兄長包括家裏的姊妹也都很歡喜。于是這件事情好似便成了定局。”
“我那時候說不要,阿母也是問我,是不是有了情郎?若是沒有情郎,為什麽不肯答應這樣好事?還是,我能有什麽更好的選擇?又或者,我對未來有什麽盤算?”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我沒有情郎,沒有特別想做的事,其實我也不知曉以後要過怎麽樣的生活。不去薛家做妾,我也沒什麽別的想要的。”
“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呢?杜芙也說不上來。她的心裏一直有一把憂郁的幽火,總覺得生命之中缺了一些東西,卻并不知曉缺了什麽。她讀過一些書,也擅作畫,字也寫得不錯。可家道中落,這些技巧并沒有什麽用。
她瞧不上的那些個鄰家兒郎會偷偷打量自己,會覺得她與衆不同。可也有些粗鄙男人覺得她矯揉造作,扭捏得很。她與周遭年輕的女娘處不到一塊兒,沒什麽相同的話題,對她們感興趣的沒興趣。于是在成長的歲月裏,杜芙既沒有相熟交好的女娘,也沒什麽朋友會跟她說體己話。
她從來都覺得十分孤獨,也有些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甘。
後來她便成為了薛留良的小婦,她還是在糾結,但她沒更好去處,于是這份不願意也是軟弱的。
如今元儀華想要知曉究竟,她也不知如何描敘,只喃喃說道:“我只想小公子會肚疼,接着就會養病,然後他就會安靜幾日,不會再來打攪我。夫人,我并沒有想他死。”
可這些話卻觸怒了素娥,在素娥瞧來,這不過是杜芙事敗之後的狡辯之詞。
素娥厲聲:“你這個賤婦,事到臨頭,你還在狡辯!你蛇蠍心腸,意圖謀害府中子嗣。你心狠手辣,你是死不足惜!”
素娥心裏恨得發抖,人生有貴賤,元儀華生的兒子便是梧侯府最尊貴的小公子。可自己生的白白胖胖的兒子,卻得不到梧侯垂顧。甚至杜芙惡意害人,死的居然是自己兒子!好似元儀華真的有什麽貴命,倒黴的只是自己這個賤妾。
素娥眼淚卻禁不住掉落下來。
她甚至要撲上前去,跟杜芙厮打,卻被元儀華身邊的仆婦死死按住。
謝冰柔心裏卻是輕輕嘆了口氣,就像之前她與昭華公主所說那樣,也許這些事情一開始也不過是個意外。
謝冰柔輕輕補充:“其實這個圈套也并不怎樣缜密,成功可能性也不高。而且山踯躅花葉雖是有毒,卻不是那麽容易吃死人。可是誤食山踯躅的卻是個不滿三歲的稚兒。”
“薛旭已經七歲,年紀要大一些,而且已經更會表達自己。若他不舒服,自然也便會說出來。你大約沒想到會成功,更沒想到會死人。”
面對容色激動的素娥,杜芙面色倒是平靜多了。也許并不是杜芙膽子很大,只是因為她已然很麻木。
聽到謝冰柔這樣說,杜芙緩緩說道:“是,一開始是個意外,我也沒想到素姬會回來,她還帶着孩子住入了疊竹閣。我那時候換了居所,什麽都不順意,我都忘了那兩盆白色的山踯躅了。”
“可是後來我便聽到疊竹閣傳來了鬧騰,聽說素姬帶回來的那個瑞兒出了事。我突然覺得,覺得很痛快——”
她當然覺得痛快,因為素娥一回來,她便灰溜溜離開,她抄的經做的畫沒一樣能帶走。她像是被踹了一腳的喪家之犬,別人都知曉她已經失寵,還知曉她失寵得很狼狽。可素娥卻是從外面回來,帶着她生的那個兒子,像是炫耀戰利品一樣耀武揚威。
人總是會嫉妒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卻跟高出自己許多的人生出寬容。她對元儀華生的小公子只是厭煩,可卻對素娥生的那個庶子很仇恨。
“我一點沒害怕,我覺得很痛快,我沒有去提醒素姬,我很開心看到這樣的熱鬧。後來我便聽說疊竹閣傳來了素姬的哭聲!我一點也不後悔,反而覺得很解氣。帶着孩子回來又如何?結果就這樣死了呀!”
“謝五娘子,我确确實實是殺人兇手,我不但布下了這樣的陷阱,還盼望那個死去的孩子當真死去。直到現在,我還為那個孩子的夭折快活不已!”
她望向了素娥,沒有作為兇手對受害者家屬的愧疚,反而無不鄙夷說道:“你算是什麽東西?”
她一直覺得素娥算什麽東西?一個侍候人的婢子,沒有高貴的出身,只有下賤的脾性。素娥不過略識幾個字,哪裏懂得文墨?可薛留良只需要言聽計從的奉承,于是便喜愛這樣卑下的依順。
杜芙甚至一直好奇,為何夫人能容下素娥這個不知進退的小婦?
她平素蒼白平靜面頰染上了一層火熱的惡毒,言語亦是越發尖酸:“你以為我不甘承認殺人的罪狀,你以為我會畏懼殺死你孩子的罪名?你那孩子,死了不是正好?”
然後是薛留良呵斥:“毒婦,你給我住口!”
他瞧着杜芙,好似看到了什麽蛇蠍。
伴随薛留良的呵斥,杜芙的嗓音也是戛然而止。她垂下頭,沒說話了,可淚水卻是大滴大滴的滾落下來。
好半天,元儀華才說道:“既然你覺得當初入府不算你真正的心意,有幾分勉強處,為何如今又做出了這樣的事?更何況你若介意夫君寵愛,為何平素又并不争取?”
杜芙慢慢用手指頭抹去了面上的淚水,她擡頭看着元儀華時,樣子倒似溫和起來,不似方才那般如颠似狂:“夫人,我也是會嫉妒的。”
她喃喃說道:“一開始我不懂,因為心裏糾結所以對少君不夠讨好。可他反而覺得有趣,因此被吸引到了我身邊。後來我懂了,卻也不知使什麽手段,只好一如既往若即若離的待他。等他開始對我冷待,我試圖讨好他時,他卻越發覺得我不值錢,越發的遠離我。”
“我是個沉悶得沒有情郎的人,從來不曾有過什麽真正熱情,又怎會懂得留住一個男人的心?我沒那麽清高,不是不想,只是不會。”
“我沒什麽高潔的品行。入了侯府,漸漸的我也染上了這裏的嫉妒與貪婪,我的故作清高也是一文不值。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沉悶、可厭。晨來攬鏡自照,我想怎麽會有想我這樣沉悶乏味的女人,看着也是無趣。于是,我整日抄經,幸好府中也不t缺我這點筆墨。”
那時阿母游說杜芙面對現實,就說如今杜家家貧,杜芙不但要整日做活,家裏也沒那麽多銀錢去買帛紙和筆墨供她消遣。但入了梧侯府,那自然就不一樣了。
于是疊竹閣安靜下來後,杜芙便開始抄經,仿佛真能超脫痛苦,領悟自在。
然而她抄了半個月的經,卻被薛旭這個小公子胡鬧扔在庭中水缸裏,潤得一塌糊塗。
那時她渾身發抖,只想那個七歲的頑童不要再出現在自己面前。
再後來,她被薛留良當衆羞辱,趕去了荒院。于是她經也不抄了,素娥的那個孩子死了後,她便整日坐着發呆。
她年輕的面頰已經染上了一層灰色的死人氣,并無半點活人氣,她已宛如行屍走肉。
元儀華揮揮手,便讓人将杜芙給帶下去。
杜芙被帶下去時,竟還在輕輕哼歌。
那是一首樂府的小調。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杜芙哼着那樣子調子,仿佛全然不顧以後。
然後那歌聲便這樣斷了,謝冰柔又仿佛聽到了什麽落水聲音,接着便有婢仆匆匆忙忙趕來。
那仆婦面帶惶急之色:“杜姬本來安順,卻忽而掙脫,跳入了花池之中,竟是投水自盡。”
杜芙的歌聲已經沉入了梧侯府的水池之中。
此刻冰冷的水湧邊了杜芙身軀,将她包裹其中。就像很久以前,她在傍晚時分這樣的踩入了渭水之中。那時天空水墨淡淡,江中波光粼粼,仿佛要哄她投入水中,似有無盡誘惑。
如今杜芙終究被水包裹住,就如胎兒時長于母親的羊水之中,竟是無盡安寧。
元儀華靜了靜,竟似嘆了口氣,她對薛留良說道:“郎君,杜姬投水,既無人證,也許這樁案子終究是一樁意外。謝五娘子尋出有毒的山踯躅,于是這件事本是稚兒懵懂,進而誤服。如此郎君可還滿意?”
薛留良面色變幻,終究也是輕輕的點下頭。阿父不願意這件事情繼續鬧下去,更何況既是杜姬所為,薛留良滿腔的火氣竟也煙消雲散。他想,也許是因為杜姬終究已經死了。
昭華公主先是有些錯愕,不過略想了想,終究也是明白過來。這件事情如若傳出去,終究是争風吃醋鬧出來的人命。別人會覺得薛留良太過于風流,所以才家宅不寧,薛府自然不願意這樣鬧騰。
如此權衡利弊,自然也是如今這樣子的結果。
昭華公主目光又落在了衛玄身上,她想這件事情扯出來左右不過是些內宅之事,殊為無趣,連自己都覺得十分無聊。衛玄倒是始終沉靜寧和,面對這些無聊事,也沒有露出半點不耐。
旁人似衛玄這般年少,又這般權重,難免會有些輕狂。可在昭華公主眼裏,衛玄卻沒有一點兒少年意氣,實在是太過于冷靜。
也是,雖然是一件小事,但如若能讨好母後,衛玄自然是十分上心。
謝氏姑侄來此,自然是有心攀附。卻不知曉謝五娘子解的這道題,衛玄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昭華公主目光落在衛玄面上,卻瞧不出衛玄半點真實心思。
衛玄的心思總是極難猜的。
元儀華目光落在了謝冰柔身上,卻仿佛是若有所思。
她特意留下謝冰柔說話,兩人方才雖發生了争執,可此刻獨處,氣氛竟也不算劍拔弩張。也許是感念謝冰柔斷出了真相,元儀華仿佛已經原諒了謝冰柔的無禮,态度上也展露了幾分和善。
元儀華甚至向謝冰柔道了謝,又道以後謝五娘子若是需要,大可來薛府跟自己言語。這般說辭聽來,元儀華也認了這份人情。
謝冰柔客客氣氣的跟元儀華說話,心裏卻琢磨元儀華的用意。
元儀華便說到了杜芙的案子,元儀華嗓音裏甚至透出了一縷惋惜:“杜姬會這樣,是因為書讀得太多,于是想得也太多。杜家已經沒落,她原不該太有才學,所以方才生出這許多糾結。”
謝冰柔忍不住擡起頭,她不知曉元儀華在敲打什麽,于是她說道:“夫人是覺得,身為女子便不應該讀那麽多書,不應該太有才學?”
元儀華答:“錯!無論是元家還是薛家,家中女娘都應當多讀一些書,開拓一下見識,豐富自己的智慧。我們女娘已經不能行萬裏路,那麽就應該讀萬卷書。書讀得多,然後才會擁有自尊和傲氣,才能塑造一個姓氏的風骨。”
“我只是在說,杜姬不應該讀那麽多書。”
謝冰柔問:“那為什麽杜姬不應該讀那麽多書?”
元儀華:“一個人書讀得太多,自尊心就會比旁人要強,便會覺得自己與衆不同,便會滋生自負。可世上站在頂端的人,終究是少數人。我等被父輩的功績送上了頂端,可大多數人只能在平庸之中掙紮,他們想要太多,機會卻少,于是便會痛苦。”
“一個人自尊心若和她的地位不匹配,就會是滋生惡妄的起因。”
“就好似四郎喜歡的那位沈家姑子——”
元儀華一番言語,終究是說到了正題。元儀華要與她言語的,終究是元四郎跟沈婉蘭的那樁愛情故事。
這一次元儀華言語要柔和許多,也許方才的疾言厲色只是一種手段。疾言厲色不行,那便是化作春風細雨:“我非是要阿斐攀附高枝,非要尋覓一個能助他的妻房。我也并不是要輕鄙謝氏,我心裏對謝家也并無不敬之意。倘如四郎傾心的是你這位謝五娘子,我斷不會不允,可是那位沈家姑子卻是不行。”
謝冰柔的生父謝雲昭被追封亭陽侯,但這樣的頭銜也分好幾等。亭陽侯只不過食邑幾十戶,是最末之流,更多是一種榮耀,代表了天子對謝雲昭忠心一種肯定。
謝家之聲勢,也遠遠不及元氏。
但無論如何,謝冰柔也算是屬于這個階層的末流,但沈婉蘭卻算不上。
元儀華這樣說也許并不是真的欣賞謝冰柔,而是表達自己确實沒有瞧不上謝家。
謝冰柔忽而有些為沈婉蘭惋惜,心裏嘆了口氣。
元儀華用平和的言語撕出了尖銳的真實:“她只不過是謝氏的養女,仍然姓沈不姓謝。謝家大夫人可以帶她跟其他女娘一并出席赴宴,大家也可以稱贊她的品德和風度。可有些東西本來便不一樣。阿斐現在年紀輕,一時情熱。自然什麽也顧不得。”
“可阿斐也會長大,再熾熱的愛情也會褪去顏色。等他成為一個會權衡利弊的男人,就會發現自己擁有這樣的妻子是一個笑話。天長日久,總是會有一些不順意。那麽他會不會将這樣的不順意加在自己妻子身上?只怕到了最後,仍是一對怨侶。”
“就像最後杜姬唱的歌,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五娘子,你也見過我那個弟弟,難道你覺得他會是個永不改變心意的奇男兒?你這般聰明,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軟弱、幼稚。那麽這樁婚事一開始就會是一個悲劇,為什麽不一開始就阻止呢?”
元儀華褪去鋒銳,竟是個極擅長說服別人的人。
她目不轉睛看着謝冰柔,謝冰柔則答道:“可無論如何,夫人作為長姊該游說的應該是元四郎,而不是去為難婉蘭一個小姑子。”
元儀華倒也沒有動怒,她忽而說道:“說得也是。”
她說:“我之前說阿斐若瞧中是你,我不會反對,是因為五娘子是個有氣度的人。一個女娘有容人的氣度,才能家宅和順。就像如今京城總有些流言蜚語,拿你和沈家女娘比較,你也并不嫉恨,又或者說是不在意。可換做那位沈家女娘,只怕便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會瞧錯她的,她樣子和順,卻極有野心。她若嫁給阿斐,那必定會不安于室。也許,她會給整個元家帶來災禍。”
聽到了這樣的點評,謝冰柔卻擡起頭:“森林裏的樹木,都想争奪陽光,所以努力長得極高。大樹參天,地上藤蔓為奪一縷大樹縫隙漏下的陽光,也會向陽而生。萬物滋長,向陽而生,這是世間萬物的本性,并不算什麽了不得的罪過。”
也許,元儀華委實太過于傲慢了。
元儀華似有些倦了,她并未與謝冰柔争執,t只揮揮手,讓謝冰柔離去。
這時節,薛留良這個丈夫卻來到素娥的院子裏。
這件事情了結,元儀華卻忙着和那位謝五娘子說話。告上廷尉的薛留良大約應該對妻子表達歉意,但元儀華仿佛也并不在意。于是這份不介意,便體現出一個妻子對丈夫的輕視。
可當薛留良到了素娥的院子裏時,素娥這個小婦卻像藤蔓一樣纏上來。
就像謝冰柔所說那般,地上的藤蔓是不會放過任何一縷陽光。
素娥先是哭訴自己喪子之痛,留意到薛留良已經開始對瑞兒之死失去興趣後,她便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
她特意側過頭,露出了自己頸項間的勒痕。方才她險些氣絕身亡,如今頸項處亦是一片紫紅瘀痕。
這樣的傷痕果真是讓薛留良眸光一動,生出了幾分憐意。
薛留良伸出了兩根手指,輕輕撫摸素娥的頸項,和聲說道:“今日當真是委屈你了。”
素娥斟酌詞語,柔柔說道:“為了薛氏傳承,妾受這些委屈也不算什麽。夫人是元氏嫡女,身份尊貴,妾如何能比?只要能為少君分憂,妾什麽都可以不要。為了讓夫人順心,妾受什麽委屈都不要緊。”
薛留良撫摸着素娥面上的傷痕,聽着素娥說的這些話,面頰慢慢的浮起了一縷涼意。
他說道:“依你之意,我也應該對她元儀華好生依順?”
素娥一驚,只說道:“妾不敢。”
她聽出了薛留良的不悅,之前薛留良之所以冷淡杜姬,不就是因為杜芙對正室過于依順?薛留良當然不喜歡這樣,家中妻妾最應該是争奪他的恩寵,而不是讓夫人去管理這些妾室。
素娥随了薛留良這麽些年,當然也猜出了薛留良的心意。可縱然猜得出,她又能如何?至少她不敢再胡言亂語。畢竟她若讨好了少君,便會觸怒侯爺。梧侯不快,自己這個妾室命也難存。
所以無論她會多麽揣測薛留良的心思,此刻也絕不能令薛留良滿意。
薛留良大約想到了什麽,他面色漸漸冷下來。
他看着素娥,想到很久以前,自己說要娶素娥為妻。可就像阿父說的那樣,那不過是年少意氣之語。可無論如何,他也寵了素娥這麽些年。然後薛留良竟生出了些狼狽,素娥雖無半點怪罪,他卻想到了自己那時并未救下素娥。
如今素娥滿口讨好,可是不是也被吓破了膽?
原本是他對不住這個小婦,可他反倒想要冷落素娥。
薛留良的心底升起了一縷悲涼,不是為了眼前的妾室,卻是為了自己。
這些年他的那些鬧騰,就好似小孩子的玩意兒。
等薛留良松開了手臂,素娥面上頓時流轉幾許惶恐,可薛留良也只是淡淡說了句好生歇息。
素娥深谙他的性子,亦不敢糾纏。
她看着薛留良離去,心裏有些不安,只覺得着有什麽東西要離自己而去,卻偏偏抓不住。當年薛留良有心擡舉,她也禁不住做了一場夢,覺得仿佛有一個很大的機緣等着自己。人望高處走,那時候素娥也是想要争一争。
可是現在,這樣一場好夢,也是應該醒一醒。
薛留良回到自己房間,他一個人獨酌,酒一杯又一杯下肚。然後他手指取出一個紙包,顫抖着将裏面藥粉盡數撒在熱酒之中。
之前五石散在胤都很流行了一陣,後雖被陛下禁服,但私下沾染之物者卻仍是不少,暗暗裏仍在貴族子弟間流行。
薛留良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他除了以此物會友,還會私下服食。
五石散性熱,需冷食解其熱,但卻需熱酒送服。若服下五石散後再飲冷酒,便冷熱沖撞對身子極不利。
薛留良吞服之後,漸漸石發,于是便有昏昏欲睡飄飄欲仙之感。如此半夢半醒間,仿佛種種不快已盡數消弭,忘卻了自己的郁郁不樂。
等藥性發作,薛留良全身開始漸漸燥熱,他更伸手将自己衣衫扯開,袒露身軀,以此散熱。
如此恍惚之間,薛留良卻摸索到了床邊。
床上有一片女子的裙擺,是被什麽利刃割下來,上面還沾染了斑斑血污,那血跡雖已經幹涸,卻猶自令人觸目驚心,似還能嗅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倘若謝冰柔在此,一定是會十分吃驚。
之前她給死去的鄧妙卿驗屍,便曾發現鄧妙卿裙擺被割了一片,還被兇手削去了一縷頭發。
如今這片沾血的衣裙卻是在薛留良的床榻之上。
薛留良仿佛有些吃驚,又仿佛沒有。
薛留良每次吃五石散時,大約都會恍恍惚惚一陣。這樣的恍惚被稱之為石發,是一件極具雅趣的事情。
五石散價比黃金,這尋常百姓可難以沾染。
薛留良有時候也分不清虛幻和現實。
薛留良湊到鼻端嗅了嗅,可也仿佛嗅不出什麽味兒來。藥力催動發作之下,薛留良一張面頰也是流淌了恍惚和迷離。
薛留良清俊面頰之上流淌了幾許陰狠之色。
這時,謝冰柔正被謝氏的婢仆領路,送她出府。
謝冰柔耳邊似聽到了一聲細碎破空之聲,下一刻領路的仆婦卻是搖搖晃晃,昏倒在地。
是有人用石子擊中了仆婦要穴,令其昏迷。
接着謝冰柔手腕被一片有力的手掌扣住,拉至了花叢之中。
女娘的手腕纖細柔弱,并沒有什麽力道,對方将她拉過來時,宛如拉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然後謝冰柔就看到了章爵。
這位年輕的中軍司馬面容俊美淩厲,耀眼得竟有些刺目。他除了眉眼有些戾氣,大約也不失一個俊朗的世家公子。
謝冰柔跟他靠得近,也能嗅到對方身上透出來的血腥味兒。章爵今日殺了人,不知為何,卻并未換衣衫,仍是這一身血衣。
謝冰柔實在不記得自己曾經得罪過他,今日他在梧侯府門口為難自己以前,自己甚至未曾跟章爵說過一句話。
章爵凝視着眼前女郎,換做別的女子,此刻大約也是會萬般惶恐,害怕不已。
可眼前的女娘倒是容色沉靜,并沒有驚慌之态。
謝冰柔容貌纖柔秀美,模樣确實生得俊俏。不過章爵人在京城,也見慣了京城風月,不知見過多少美人兒。謝冰柔容貌雖美,可這樣美貌卻不算最出挑的。
她最特別的,就是有一雙沉若黑水銀般雙眼,在陽光下折射出幽幽光輝。就算到了這個時刻,也絲毫不亂。
這樣一雙眼,倒讓章爵聯想到了一個人。他不由得想到了衛玄,衛玄那雙眼,也是常年如此沉潤的。
有那麽一瞬間,章爵因為這樣的聯想生出了不快。
謝冰柔凝視着他,嗓音倒是極輕柔的:“卻不知章司馬尋我,究竟是為了什麽事?可是冰柔有什麽地方得罪于你,惹你生氣。”
謝冰柔嗓音很輕柔溫和,仿佛有一縷安撫人心的力量。
這仿佛跟旁的女娘不一樣,別的女娘也許會偷偷窺探章爵的俊美,可又會被章爵的鋒銳吓得魂飛魄散
這謝五娘子不過十六七歲,卻是沉得不可思議。
章爵卻生出了些不快,啞着嗓子輕佻歡快說道:“裝模做樣!”
“謝五娘子剛回京城,我便上門拜訪,不但替你遮掩了那些輕佻無狀行徑,還替鄧家感激于你。于是你一個女娘,方才回謝氏,就得了些名聲,使得你家那位大夫人不至于為難于你。我可是一片好心,不過卻未想到你并不領情。”
章爵的這些話似真似假,若他客客氣氣說話,又顯得彬彬有禮,那麽他這些話也許方才顯得有些真誠。
當然真誠絕不能是眼前這般光景。
謝冰柔只覺被章爵握住的那枚手腕微微發疼了,面上卻沒有露出半點,面頰仍是一片溫和柔順。
“但我卻未曾想到,原來你盼着被人留意。那封驗屍格目送去官府,就是盼引起留意的。謝五娘子,你這是在盤算什麽呢?是盼着回京城揚名,趁勢謀一門好親事?”
“不,若是如此,似反倒把你瞧輕了。也許你盼做個女官,替陛下秉筆的尚書局中也有女尚書。你看來是不甘平庸,存心盤算,可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女娘。”
謝冰柔柔柔的看着他,似輕輕的嘆了口氣。她宛如黑水銀般雙瞳倒影着章爵的身影,若碎光搖曳,煞是動人。
然後她秀眉輕輕一皺,似透出了幾分委屈之色t。
謝冰柔沒有求饒,目光卻掃向了自己被扣住的手腕。
章爵松開了了手掌,瞧了謝冰柔手腕一眼。謝冰柔手腕雪白,手腕上被自己捏出來的指印卻紅得刺目。章爵只看一眼,就移過了目光。
謝冰柔飛快将手腕縮回了袖中,兩片手掌緊緊握在一道。
她卻聽到章爵說道:“五娘子,對不住。”
謝冰柔以為他是跟自己道歉,道歉的自是捏紅自己手腕之事。可章爵卻說道:“今日梧侯府前,那一鞭子本便不是沖着你去的。只不過你那時往那側走了一步,故而險些抽中你。你這樣嬌弱的小娘,我怎會如此相待?”
謝冰柔溫聲說道:“我知道了,章司馬不過是吓吓我。”
但還有後半句話讓謝冰柔生生的吞下去,那就是吓唬一個小女娘,那便是該為之事?
謝冰柔嗓音裏溫柔得聽不出一絲陰陽怪氣,章爵卻仍是笑了笑:“可這本便是你的錯。若非你看着那麽無辜,我怎麽會心存憐憫,以為你是個可憐的受人擺布的小女娘。”
“那麽我自然會以為,你本不知曉謝濟懷的居心。你是被哄騙來此,不知曉梧侯府的這趟水有多深。是我小瞧你了,只怕你對謝濟懷的心思心知肚明,但反倒慶幸有這麽個汲汲于名利的侄兒供你驅策。”
章爵卻和氣說道:“可是你不要理會這些事好不好?最好是留在謝府,不要四處招搖。尤其是那樁殺害京中貴女,并将之開膛破腹的案子。你這樣的小女娘,實是不應該去摻和。”
他這樣說着時,仿佛有些嘆息:“可是我也知曉像你這樣的女娘,看着柔順,心裏不知曉多有主意。”
章爵嘆息時,手裏卻多了一把匕首。他娴熟握在了自己手中,并将這把鋒銳的匕首比住在謝冰柔的咽喉,然後說道:“你真心實意答應我好不好?”
謝冰柔嗅到了這把匕首上沾染的血腥氣,那并不是一件裝飾品。這把短刃和眼前的章爵一樣,都是沾染過鮮血與人命的。
謝冰柔只覺得自己頸項處戰栗着生出了雞皮疙瘩,通身浮起了縷縷寒氣。她卻輕輕擡了擡下巴,淡色的唇瓣笑了笑,說道:“好啊。”
章爵唇角也似顫抖了一下,似是覺得有些好笑,然後輕輕說道:“我很認真與你言語,你卻不過是在應付我。五娘子瞧來并不是真心實意來應我的。”
謝冰柔輕輕一皺眉,面頰之上流轉了一縷困惑:“怎麽會?章司馬舉止雖并不善于表達,可是卻是真心關懷于我,我怎麽會應付于你?我這樣答,自然是真心實意。”
她道:“就像你說的那樣,今日門前,你本沒有想着一下子打中我。你與元四郎不同,他看似溫柔,卻是優柔寡斷。你人前道破他跟崔家三娘子議親,反倒是道出真相,不至于讓婉蘭阿姊繼續為人所欺。我最開始不明白,可漸漸也想明白了章司馬的好意。”
謝冰柔那些言語娓娓道來,言語又這麽溫柔。章爵竟也生出了錯覺,好似自己縱然這般荒誕兇狠,謝冰柔也能對自己産生好感,并且有貨真價實的感激。
章爵明明知曉絕無可能,恍惚間仿佛也有幾分受用,亦越發覺得謝冰柔十分厲害。
他慢慢收回了匕首,然後對謝冰柔說道:“謝五娘子果然是綿裏藏針,善于蠱惑人心。聽聞你長于川中,卻不知曉你在川中之地時,是怎麽樣的一副模樣。”
謝冰柔本來很少去想過去一些不開心的事的,可也許因為眼前章爵血腥味太重,也許因為自己方才被人用匕首比住了脖子。此刻伴随章爵這些言語,一些晦暗的并不快樂的記憶卻是湧入了謝冰柔的心頭。
那是兩年前的事了,那是屬于謝冰柔內心的陰雲,那案子夾雜着血腥與詭異,到如今也是撲朔迷離,成為了謝冰柔心裏一個不可碰觸的禁忌。
她腦內首先浮起的,便是一截手臂。
那截手臂被人活生生站下來,猶自帶着溫熱的鮮血,手掌上有三根手指被削去,于是這截健康的手臂就像是一截光禿禿的樹枝。
那是謝冰柔軟弱的源頭,使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謝冰柔兩片手掌驀然握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