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章臺的漱玉坊中, 這日天色昏暗之際,卻來了一位客人。
那客人通身掩于墨色的披風之中,面上戴着一副鎏金銅面具, 将自己面容盡掩。坊主也見過這樣不欲露出真身的客人,自是知曉如何招待。
房裏昏暗,妓子掩于輕紗後, 彼此不能窺清對方容貌。而那客人便算行事時, 也絕不肯摘下自己面具。
那張銅面具後,卻是掩着一張惡意滿滿的臉。
那客人禁不住想, 這年輕的妓子可曾知曉自己便是京城裏連環殺人案的兇徒?
不,這服侍自己的女娘不會知曉,滿京城裏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曉。
誰都不會知曉這張鎏金銅面具後有怎麽樣一張臉, 也沒誰能知曉自己會是那名兇狠可怖的兇手。
他們都不知曉那些血淋淋的作品出自誰之後, 只會愚笨的去畏懼、贊美自己。
想到此處,身為兇徒的他十分快意,面具後面孔也是露出了一縷愉悅的笑容。
他平時是不沾女色的,哪怕有年輕美貌的女娘向他示好, 無論怎麽樣的活色生香, 他也只覺索然無味。
一個人若體會過獵殺的樂趣,自然會覺得別的什麽都淡而無味。那些男女之事對于他而言就像是兌水的淡酒,飲了也沒什麽滋味。
可今日不同, 因為今日自己又殺了一個人。所以他來漱玉坊尋歡作樂了,而其原因也不過是為了品味殺戮的餘韻,用于回味今日戰績。
而眼前一切,就是在作踐自己中得取快樂。
他回味殺戮的工具是個人盡可摘采的年輕妓子, 對方是個下賤污穢之物,卻仿佛跟這樣的血腥盛宴更相配。
當一切結束時, 他想起了謝冰柔。
他想到了謝冰柔那張秀美的面頰,然後他心裏驀然浮起了一縷憤怒,仿佛是被謝冰柔惹惱。
今日謝冰柔得罪了他,而那愚鈍的女娘恐怕還不知曉自己已被他觸怒。
他手指撫上了年輕妓子的頸項,黑暗裏什麽也瞧不見,仿佛這個方才與自己相好的妙齡少女就是謝冰柔。
只要他手指動一動,就能捏碎黑暗裏女娘的頸骨。
青樓裏妓子的性命十分的輕賤,便算死去,也不會引起什麽波瀾。
那女娘剛剛從一場熱情裏醒來,還以為客人與自己戲鬧,還忍不住輕輕低笑。她全然不知危險來臨,而觸及自己頸項處的那片手掌又是怎樣的危險。
不過他的手掌終究不過是輕輕撫過一記,并未取其性命。
他心裏浮起了一個惡狠狠聲音:她不配!
服侍他的女娘尚自恍惚,他卻從帳中出來,赤足踩在了地面之上。
房間一角點燃一盞小燈,光線昏暗。他雖褪去外衫,可猶自戴着那一片鎏金銅面具。
光線昏昏,那一張面具在暗輝之中竟頗顯幾分猙獰。
身為兇手,他有一處密室。密室之中藏着他全部的秘密,就像他作為兇手的龜殼。
他是壓抑的,唯獨到了這兒,仿佛才能喘息。
密室之中,正挂着謝冰柔的畫像。那副畫挂在這裏後,被他用手指不知曉描摹多少次。
每一次用手指描摹,都是一次淋漓的殺意。就好似一道美食,他已經垂涎已久。
從漱玉坊回來的他,便又到了這密室之中。
畫上的謝冰柔巧笑倩兮,顯然跟真身一樣并不知曉自己得罪了兇手。
他手執筆,筆上沾滿了殷紅的朱砂,然後揮筆一劃。
那筆落在畫像女子腹處,潤下鮮紅畫痕,仿佛是給謝冰柔腹處狠狠劃了一刀。
他呼吸漸促,眼中惡意愈濃,竟而情緒有些失控。
于是他飛快落筆,朱砂筆如此劃下,竟将整片布帛劃得血跡斑斑,将謝冰柔的畫像畫得斑駁一片。
接着他取出匕首,将這幅絹帛生生割成了碎片。
謝冰柔顯然将他激怒極深,竟令他在密室裏也不得冷靜。
他驀然發出一道尖銳之聲,又将手中匕首哐當扔在地上。
他彎下腰,大口喘氣,仿佛已經呼吸不過來。
而在一旁桌幾之上,則放在那一片鎏金銅面具。
謝冰柔也仿佛感受到這樣的惡意,此刻竟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立足于小巷前,竟可巧撞見了兇手殺人。年輕的女娘想要呼救,卻被捂住了嘴唇,被人割開了咽喉。鮮血就此噴湧而出,女娘掙紮着欲圖抓住兇手的手掌也終于脫力松開。
可那兇手卻生出惱怒,竟一伸手,削去了那女郎的三根手指。
謝冰柔瞧着這一切,卻似喘不過氣來。
她沒有發出聲音,可兇手卻仿佛意識到她的存在,于是緩緩轉過頭來。
那張臉十分漂亮,竟然正是衛玄!
謝冰柔驀然打了個激靈,這般醒過來。
她身體不好,本來應該心情平緩,少驚悸,以此養生。可自她踏足回京城,倒似總有些噩夢糾纏。
就好似如今,謝冰柔不過靠幾小憩,竟又做了這麽一個夢。
她知曉兇手自然并不是衛玄,只不過衛玄在過去十年間一直象征恐懼,故而謝冰柔在恐懼時,衛玄就是恐懼的具體象征。
而剛剛那個夢,倒并不是什麽玄學了。方才她雖只匆匆看了幾眼,卻也能看出那具女屍是被人割喉而死。跟上一個死者一樣,對方被兇手割破了頸動脈,頸部噴濺了大量鮮血。
謝冰柔只不過将自己窺見之事組合起來,夢中回想起來,倒形成個荒誕怪夢。至于衛玄,倒是随意亂入了。
謝冰柔這時才發現自己額頭上生出了一層冷汗,接着就是一杯熱茶送上來。
阿韶熬了安神茶,又替謝冰柔用熱帕子擦去汗水。
若無阿韶照拂,謝冰柔怕是會十分不慣。這樣想着時,謝冰柔也慢慢飲下了半盞熱茶。
她忽又想,這位新死的女娘未知是什麽身份?
本來對方若是貴女,元璧應當認識的。但不知為何,當時她并沒有去問元璧,仿佛有些介意。
元璧有一雙溫沉深邃的眼,仿佛想要看透謝冰柔的心思,但謝冰柔并不喜歡被人了解太多。她的過去最清楚的人便是阿韶,謝冰柔也不願再添旁的人。
正在這時,婢子卻來通禀,只說沈婉蘭前來拜訪。
之前的婢子白蘭已經被請了出去,故而院內幾個婢仆都對謝冰柔發怵,日常也變得謹慎且不敢怠慢。
謝冰柔當然也感覺到這樣變化,畢竟上次沈婉蘭都到了門口,院中的婢仆卻沒什麽動靜。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與此同時,謝冰柔也禁不住猜估沈婉蘭來此的用意。
她還在煩惱如何對沈婉蘭言語,但沈婉蘭大約也是聽到了什麽風聲。
不是自己,那便是謝濟懷?
念及于此,謝冰柔似想到了什麽,溫潤雙眸裏掠過了一縷清光。
謝家也藏着一些秘密,而謝冰柔大約已經窺見了這個秘密。
這樣想着時,沈婉蘭已被迎入房中,眼眶還微微發紅,似是哭過樣子。
随沈婉蘭而來的還有沈婉蘭的貼身侍婢阿萱。
阿萱一向忠心,此刻也不免為自家姑娘心酸。沈婉蘭身份尴尬,留在謝府處境也是極微妙。姑娘恪守禮數,也生恐旁人t挑剔。
而沈婉蘭想要的不過是一樁好親事。
想到這裏,阿萱不免望向了謝冰柔,眼神裏也平添了幾分猜測。
本來阿萱對這位五娘子還頗具好感,可如今卻容不得她不多想。元四郎一向溫柔和順,又對自家姑娘溫柔體貼,又怎麽會突然變了一副樣子,要娶那位崔家三娘子了?
怎麽五娘子去了一趟梧侯府,便有了這樣消息?
自家姑娘自然絕不肯信人性本惡,自己略提了提,便被沈婉蘭呵斥。但利益跟前,由不得阿萱不多想。
若沈婉蘭嫁給元四郎,那便是謝家幾個女娘嫁得最好的。于是各房的仆婦都酸溜溜的,都總喜歡提沈婉蘭是門客之女,要攀上高枝做鳳凰。
更不用說最在意的應當是五娘子。五娘子若挑不到比元家好些的門第,豈不是會被拿來比較,面上需過不去?
阿萱內心這般猜測,但她終究只是個婢子,人前亦不敢如何言語。
謝冰柔拉着沈婉蘭坐下,又讓阿韶奉茶,她斟酌詞語,緩緩說道:“據聞元家對這樁婚事籌謀已久,早就安排元四郎和崔三娘子相看,只是被章司馬道破。”
“後來薛夫人私下與我說話,也是提及此事,元家确實是這個意思。”
至于元儀華那些沈婉蘭可以做小婦的言語,謝冰柔便未再提。
沈婉蘭眼裏漸漸浸出了淚意,她飛快用手帕擦過了眼角,低低說道:“那阿斐怎麽說?”
謝冰柔嘆了口氣:“他在兄長與阿姊跟前,也不敢反駁。”
沈婉蘭還未來得及說什麽,門口便傳來謝青缇義憤填膺的嗓音:“婉蘭阿姊,這樣男人還要了作甚?扔了就是。他優柔寡斷,分明是未曾将你放在心上。”
謝青缇本已和謝冰柔住在一處了,方才又在門口探頭探腦。如今聽到了此處,謝青缇終于忍不住生出忿怒,義憤填膺。
她一向是不喜歡沈婉蘭的,但也不樂意看到元家居然這般作踐。這也是她第一次替沈婉蘭說話,也是她第一次覺得沈婉蘭有些可憐。
當謝青缇生氣時,她雙頰也升起了緋紅。
沈婉蘭卻沉默了一會兒,她垂下頭,好半天才擡起頭:“阿斐性子溫柔,又知曉阿姊是為了他好,故而不忍說些傷人心的話。他若為了個女娘,連替他考量的阿姊都頂撞,那反而是個冷情自私的。我知曉他,他本來是個好人。”
謝青缇哪裏想得到沈婉蘭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不覺瞪大了眼睛。她難得對沈婉蘭生出一些憐憫和同情,想不到沈婉蘭居然是面團似的性子,竟軟弱如厮,這般被人拿捏。
元家羞辱至此,那本是奇恥大辱。換做是謝青缇,以她那尖銳不饒人的性子,怕是早便鬧将起來,又豈會随意罷休?
沈婉蘭知曉元家這些盤算,竟似要不聲不響忍下去。
謝青缇竟對沈婉蘭生出了嗔怒,怒其不争。好在謝青缇尚未發作,就被謝冰柔扯了一下衣袖,于是她只能順阿姊之意跪坐下來。
沈婉蘭低聲說道:“放心,我尚知曉分寸。我受謝家教養,無論怎樣情意,我也不會因此為人小婦。倘若阿斐當真與崔三娘子定親,我自然知曉愛惜自己。但如今塵埃未定,我又與阿斐有情,為何不去争一争?”
謝青缇只覺得元斐那軟面一樣沒主見男人,又有什麽好争的?但她知曉自己不會說話,于是幹脆不說話。元斐雖然可恨,但沈婉蘭這般依依不舍,謝青缇也只好尊重祝福。
只是謝家六娘子雖覺得自己應該對之尊重祝福,可到底修為不到家,面上仍是氣鼓鼓的,只覺得自己有許多話要說。
謝冰柔卻敏銳的察覺到一些關鍵詞,那就是沈婉蘭說自己不會做小婦。沈婉蘭又怎麽會随意提及小婦?是了,自己不忍言語,但有人跟她說了這些,包括元儀華為逼退這門婚事人前對沈婉蘭的羞辱。
沈婉蘭顯然也是并不肯認輸,遙遙和元儀華對上了。
那是誰給沈婉蘭傳的這樣的話呢?最大可能當然是謝濟懷。那時謝濟懷在偏廳奉茶,他雖不能親耳聽到元儀華那份言語,但大約會有婢仆言語勢利,透出了口風。
可是謝濟懷這麽個不屑于內宅的樣子,居然會去特意羞辱沈婉蘭,倒是頗令謝冰柔意外。
畢竟謝濟懷對自家阿母也是一口一個內宅婦人,顯然看不上內宅那些事。
可謝濟懷卻刻意在沈婉蘭面前擺布是非。
想到了這兒,謝冰柔心尖兒微微一顫。
謝冰柔已經有一個猜測,若猜測為真,沈婉蘭在謝家處境大約确實有些難。
比起謝青缇那眼睛裏揉不得砂子的性情,謝冰柔倒顯得柔和許多。
她輕聲說道:“婉蘭,你性子聰慧,大約能做最智慧的決斷。你若有什麽需我幫襯之處,但說無妨。當年你代我引敵,這份情意總是會在的。”
沈婉蘭飛快握住了謝冰柔的手掌:“我求你不必将此事告知大夫人,大夫人是眼睛裏揉不得砂子的人,又素重名聲。我只盼能争一争,讓阿斐選我為妻。咱們女子,立世本就艱難,能選擇的也不多。冰柔,我只是想選一個會心疼我的男子。”
謝冰柔心忖,婉蘭為何不擔心謝濟懷在溫蓉這個大夫人面前嚼舌根呢?
不過她略想一想,便明白了。
謝濟懷雖然貪婪,可又極好顏面,在自己面前都彬彬有禮,又怎好去溫蓉面前擺布是非?
而且還是這些內宅争風之事。
謝冰柔也明白了,原來這才是沈婉蘭來尋自己的真正原因。
沈婉蘭并不是求自己撫慰,也不是向自己求證,她只是不願意這件事扯在了溫蓉跟前。
沈婉蘭心思十分曲折,動機也很隐晦。但謝冰柔捋清楚沈婉蘭的真正需求後,也能将沈婉蘭的行為邏輯看明白。
面對沈婉蘭渴盼的眼神,謝冰柔也輕輕點了一下頭,說道:“有些事情,我自不會去說。”
謝青缇并不喜歡阿姊這般處置的辦法,只是她心裏生出了不喜時,又下意識的升起了對阿姊的決策進行維護。
她想沈婉蘭這麽一副面人兒性子,又對那個元四郎這麽依依不舍,定不能分辨別人的一片好意。阿姊若是插手,怕是反倒惹一身不是。
但饒是如此,謝青缇仍是氣鼓鼓的,她自己也不知曉自己在氣什麽。
沈婉蘭聽到了謝冰柔這般回答,果然是十分歡喜,雙眼也透出喜色。
謝青缇怒氣愈濃,元家門第雖高,可元四郎也并不是那麽值錢,沈婉蘭何至于如此?
可待沈婉蘭離去後,謝青缇心裏卻不覺對沈婉蘭升起了一縷同情。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更是一種從前沒有過的感覺,使得謝青缇欲言又止。
她想了想,才說道:“阿姊,我覺得婉蘭阿姊跟我想的不一樣。”
是了,沈婉蘭自然絕不符合謝青缇的想象的。從前她以為沈婉蘭心機極深沉,看似溫柔,卻不動聲色布計将別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謝青缇将沈婉蘭腦補得十分強大,可原來沈婉蘭是這樣的虛弱。這樣一個并無擔當的男子,竟然是沈婉蘭人生争奪的全部,需得這樣的委曲求全。
謝青缇喃喃道:“難道元四郎當真很好?可我卻看不出來。雖然元家出了一位皇後,可婉蘭阿姊這樣嫁過去,難道真會幸福?”
可能會有人贊美這樣的委曲求全,但謝青缇總是不肯服氣。
謝冰柔伸出手掌,揉揉謝青缇的頭。
“一個女娘有一個優柔寡斷的丈夫,再有一個對她百般挑剔的婆家,誰都能看出這是一條極艱難的路。可也許,她有你不懂的難處。”
謝青缇擡起了水汪汪的眼睛,有些好奇:“她有什麽難處?咱們謝家對她不好嗎?”
謝冰柔溫聲說道:“可她絕不能如你這般任性,你甚至還可随意在客前失禮,你覺得婉蘭可以嗎?”
謝青缇咬着唇瓣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從前我也有些不是,其實仔細想想,婉蘭阿姊還有些可憐。”
謝冰柔搖搖頭:“青缇,你別去可憐她。人有時候不要去随便可憐別人。婉蘭平日裏禮數周全,謹小慎微,她必定是花了很多心思去籌謀自己的前程。這樣為自己前程費心的人,是不會喜歡別人的同情的,只會希望別人稱贊、羨慕她。”
“人有時候t随便同情別人,反倒顯得傲慢。”
沈婉蘭也有屬于沈婉蘭的尊嚴。
謝冰柔輕輕的跟自己妹妹提及那些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微妙道理。謝青缇還是個尖銳、簡單的孩子,可終将會在阿姊的循循善誘下踏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謝冰柔想起了沈婉蘭那如芙蓉花般美麗面容,心底卻不由得輕輕的嘆了口氣。
沈婉蘭是柔和的,也低調謙遜,但謝冰柔并不覺得她軟弱。沈婉蘭那片軟柔下,藏着屬于她的尖銳和驕傲。
這時沈婉蘭也回到了如今居住的聽雨軒。
她只留下阿萱,屏退了其他的下人。然後房裏響起了嘔吐聲,沈婉蘭竟将肚裏的東西吐得一點不剩。饒是吐得胃空了,她猶自覺得自己胃陣陣痙攣,嘔出一口口酸水。
她與元斐并未定親,沈婉蘭也不會糊塗到讓元斐沾自己身子。情到濃時,元斐至多握一下她的手掌,別的什麽都不敢做。
所以沈婉蘭這樣子作嘔也并非因為懷孕。每逢緊張繃緊之時,她就忍不住想要嘔吐。如今的她更似繃緊的弓弦,仿佛便要扯斷了。
這個秘密也只有她貼身的婢子阿萱知曉,沈婉蘭更不會讓旁人窺見自己狼狽模樣。
打掃幹淨的馬桶底下鋪了香灰,能接住沈婉蘭嘔出的穢物。但饒是如此,房間裏還是散發出了一股嘔吐物的酸臭之氣。
沈婉蘭也覺得自己仿佛處于一片穢物之中,自己周身散發出縷縷酸臭,這麽從裏到外,彌漫全身。
哪怕平日裏自己裝容精致,衣衫整潔,花了很多心思來修整自己。可如今自己這副狼狽相,卻好似一下子被打回原型。
她擡起頭來,沈婉蘭雙眼通紅,已經哭得有些腫了。她流了很多淚水,将面上的脂粉沖得七零八落。
這副模樣自然是狼狽之極,幸喜也只有阿萱看見。
每次也是阿萱替沈婉蘭收拾這些嘔物,免得旁人知曉沈婉蘭有這個毛病。
此刻阿萱将沈婉蘭扶起來,又端茶給沈婉蘭漱口。
沈婉蘭默默流了會兒淚,才說道:“我素來恭順謹慎,只不過是想要求個安順姻緣,讨個憐我之人,可是卻是這麽艱難。”
阿萱也頗為同情,一時不知曉說什麽好。
沈婉蘭深深呼吸一口氣,其實她比謝家其他人還多知曉一下,甚至她早便知曉元家欲說合元斐跟那崔家三娘子。
但她都忍了下來,元斐欲言又止,她便故作不知。因為元斐優柔寡斷,難道她還能逼其做決斷?她每次都做出全心全意之态,意圖博得元斐的愧疚,她千方百計想這件事有轉機。
甚至她還讓元斐帶着謝冰柔去梧侯府。一則沈婉蘭覺得結交五娘子也不錯,二來她也是想讓元斐多為自己做些事。
男人付出越多,有時候就愈顯這個女娘矜貴。
可她萬萬沒想到,元儀華能将這件事扯到明面上,甚至言語不遜,逼得自己不得不表态,也逼得元斐表态。
她人前勢不能容忍這件事,否則便成為了一件輕賤之物。她若當真是什麽貴族女娘,便不能自輕身價,要在人前展露自己的尊嚴。
元儀華果然精于這內宅手段,三言兩語之間,倒使得自己進退兩難,十分之為難。在元儀華洋洋得意人前作踐自己時,自己只能暗暗在房間裏作嘔。
但現在,沈婉蘭已竭力使得自己平靜下來。
她想自己可不能這麽便認輸。
元儀華再有手段又如何?她那個夫君還不是被個小婦挑唆,人前與自己的妻子為難。一個出了嫁的阿姊,還伸手插手自己弟弟的婚事,這麽多事的婦人,難怪被自己夫君所厭。
沈婉蘭又豈會這麽善罷甘休?
更何況,無論如何,她也要借着這門婚事逃離謝家。謝府這個地方,她也當真是呆得要發瘋了。
這時候拂雪閣裏又來了另外一個訪客。
這一次來的是謝冰柔的那位兄嫂秦玉纨,但謝冰柔估摸着秦玉纨是為了謝濟懷而來。
雖然謝冰柔跟謝濟懷相處未足一日,但卻将謝濟懷的性子給摸得七七八八。
謝濟懷自己會裝模做樣,卻會将一些尴尬的事推給別人來做。他做好人的時候,卻需個內宅婦人做惡人,譬如他的阿母秦玉纨。
秦玉纨這一次來,眼珠子就落在了阿韶身上,上下打量。
一番噓寒問暖之後,秦玉纨方才開口:“五娘子這個婢子,瞧着倒是頗為伶俐,讨人喜歡得緊。聽聞阿韶還善于斷獄,會勘驗屍首。眼見五娘子已經到了說親年紀,以後抛頭露面的時候少了,不若讓阿韶幫襯濟懷,豈不是兩全其美?”
謝冰柔頓時愕然,眼底也掠過了一縷涼意。
她未曾想到秦玉纨居然向自己讨要阿韶。
阿韶在一旁已經飛快說道:“多謝亭陽侯夫人一番美意,只是婢子出身鄉野,禮數不周,只有五娘子能容我粗鄙。婢子還是留在五娘子身邊更妥帖些。”
阿韶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一縷惡心。她怎麽想,也絕想不到謝濟懷居然能有這樣心思。
秦玉纨面上已經浮起了一縷笑容,自信滿滿說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濟懷今日一瞧你,就覺得你很有本事,喜歡得不行。你如此伶俐,只不過從前呆在姜家那個鄉下地方,所以耽擱了。禮數什麽的,學一學就是。再者濟懷也不會讓你無名無份,此處你大可放心。以後你跟他在外,替他打理衣食起居,是再親近不過。”
她已隐晦表示謝濟懷會納阿韶為小婦,以後阿韶還能跟自己夫君出雙入對,只怕連正頭娘子也比不上。這麽一個婢子能有這般前程,想來會喜不自勝。
至于謝冰柔,任謝冰柔是怎麽個古怪性子,也應當知曉他們這一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謝冰柔貼身婢子能在謝濟懷跟前得寵,那謝濟懷怎麽着也會多顧念謝冰柔幾分。哪怕以後謝冰柔嫁人了,這背後也有個能撐腰的。
可謝冰柔卻冷冷說道:“我與阿韶情同姐妹,是離不得她的。”
秦玉纨頓時面色一僵。她也不是沒想到謝冰柔秉性古怪,會拒絕此事,但是她沒想到謝冰柔能拒絕得這般強硬,一點面子都不給。
謝冰柔嗓音又變得柔和起來,甚至仿佛有些可憐:“冰柔年紀輕,不懂事,又因父母早亡,流落川中之地,被人說是不知禮。如今才回謝家,連身邊一個婢子都要被兄嫂硬奪了去。陛下讓父親過繼了兄長,原意是為護住我們姐妹,兄嫂何必咄咄逼人。”
秦玉纨臉色都變了,這麽個欺淩孤女名聲她可擔不起。
況且她丈夫爵位也是因死去的謝雲昭得來,倘若謝冰柔當真一番鬧騰,傳出什麽自己愛子強奪其婢的故事,世人如何能容?
謝濟懷怕也是會被編排,落了不是。這個婢子,她還當真争不得。
然而秦玉纨心裏一縷怒意卻是升起來,她原本以為謝冰柔是綿裏藏針,可現在謝冰柔的針哪是藏在綿裏,是鋒芒畢露。可謝冰柔為什麽這麽鋒芒畢露?
秦玉纨可不覺得僅僅因為一個婢子,她覺得是因謝冰柔心下是極輕視自己關系,對方根本不懼得罪自己。
她氣得指尖微微發抖,心想謝冰柔怎麽敢?
可秦玉纨終究沒有發作,像她這樣婦人總是善于忍耐的。她面頰猶有發青的怒色,嗓音卻發尖:“區區一個婢子,我說個笑而已,五娘子怎麽這樣當真?”
秦玉纨不甘心,她接着說道:“也是,到底是個奴婢,哪輪着她人前出風頭。五娘子費心将她教出來,難道輪得着她翅膀硬了到處飛?為人婢仆,哪裏能如此不忠?”
那話裏分明也是挑撥離間,在秦玉纨看來,阿韶是想要這份前程的。可誰讓這婢子福薄,謝冰柔不讓。
謝冰柔卻絲毫不讓:“兄嫂又錯了,阿韶是我身邊人,與我情如姐妹。在兩年前,我已經解了她賣身契。她來去自由,之所以留我身邊,本便是因為與我情誼。”
阿韶亦沉聲說道:“正是如此,婢子此生,只願侍奉五娘子。”
秦玉纨尴尬笑了笑,可她卻并不信什麽主仆情誼。這婢子并不願意背個背主名聲,順着謝冰柔奉承罷了。
這時謝冰柔又說道:“還有便是之前兄嫂籠絡青缇身邊近身侍婢,送了不少財物,卻不知是什麽緣故?”
秦玉纨更沒想到謝冰柔會撕破此事!她本以為謝冰柔會維持明面上和平,于是這樁事就會悄無聲息的掩下去。t謝冰柔上次沒有聲張,她尚以為謝冰柔有幾分忌憚,濟懷不是說今日相處得極不錯?
饒是秦玉纨善于擺布唇舌,此刻竟不知曉如何說下去。她又怎知那個白蘭那般輕狂,竟将自己送的首飾随意戴在身上。
可是秦玉纨這樣做,自然有她迫不得已的用意。
這時謝冰柔的嗓音卻在秦玉纨耳邊響起:“其實籠絡一個婢子,是不必如此重賄。阿嫂這樣做,定有自己的用意。我曾想,難道是青缇得罪了你?還是阿父阿母從前令阿嫂不悅?”
“我原先也想不明白,可後來卻是明白了。青缇若一直任性鬧騰,至多是被訓斥,可婉蘭也許便會被送走。只是濟懷素來尊重長輩,未必如你這般想。”
說到此處,謝冰柔深深看了秦玉纨一眼。她一雙眼宛如溫潤黑玉,瑩潤剔透,可秦玉纨卻如墜冰窖,遍體生寒。
眼前的女娘年紀尚輕,可仿佛有什麽魔力,能看到秦玉纨的心裏。
還有那個并不光彩,讓秦玉纨十分惶恐的秘密。
秦玉纨呼吸了一口氣,她咬牙說了一聲你,卻終究也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秦玉纨面色發白,竟這樣匆匆離開。
謝冰柔令她覺得極之可怕,她竟不敢多留。
謝青缇本來偷偷在屏風後偷聽,此刻也禁不住探出了小腦袋。她自然覺得解氣,可又生出好奇,阿姊最後那幾句話是什麽意思呢?
謝青缇蹦蹦跳跳的從屏風後走出來,然後便湊到了謝冰柔跟前。她皺眉想了想,然後說道:“阿姊,兄嫂是不願意沈婉蘭留在咱們家?”
謝冰柔柔聲說道:“是呀。”
謝冰柔沒說別的,可謝青缇心裏卻是更加好奇。謝青缇心裏想,可平日裏卻瞧不出來。
平日裏是謝青缇跟沈婉蘭不對付,見面了都要冷言冷語幾句。反倒是秦玉纨,人家平日裏總是和順的性子,雖不熱絡,可也沒對沈婉蘭發什麽脾氣。
可有些事情本就不能看表面的,謝青缇在這個家實在是太單純,什麽心思都寫在臉上,言語裏也不懂掩飾。
謝冰柔又忍不住揉揉自家妹子的腦袋,她卻想到了沈婉蘭,沈婉蘭平日裏打扮得素淨,卻其實也是極标致的美人兒。
只不過沈婉蘭總是素衣素妝,生生将自己豔色壓下去幾分。
這樣刻意避妝,是因為沈婉蘭素來是這副性子,還是因為別的緣故?
一個女郎的美麗,是會惹來一些觊觎的,更何況她并不是謝家血脈。
從拂雪閣離去的秦玉纨身軀卻是在輕輕發抖。
她沒想到謝冰柔居然敏銳如斯,竟看出這樁隐秘的情事。不錯,她年輕時确實對謝雲昭有一些很微妙的心思,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秦玉纨成了親,縱然對丈夫不滿意,可終究是極愛惜自己兒子的。
對于謝雲昭那兩個女兒,秦玉纨至多也不過酸幾句,其實并沒有起心思去計較。
後來她籠絡謝青缇身邊的婢子,本意倒不是沖着謝青缇,而是想着逐走沈婉蘭。
正如謝冰柔所說那樣,若謝青缇跟沈婉蘭鬧得不可開交,最後被逐走的一定會是沈婉蘭。
沈婉蘭當初以身引敵,被謝雲昭收為義女,後又長居謝家。她出落得如花似玉,天長日久,謝濟懷竟瞧上了沈婉蘭!
可沈婉蘭總歸是濟懷的長輩!
這些事情若傳出去,還不知傳成什麽樣龌龊的樣子,她不想濟懷名聲受損。
每次看着如花似玉的沈婉蘭,秦玉纨心裏就會升起一縷惱意,只因沈婉蘭這麽一副模樣,方才惹得濟懷神思不屬。
此女狐媚,也不知曉會使出什麽樣手段。且沈婉蘭心氣兒也高,眼界更高。那女娘一門心思攀高枝,自然瞧不上謝濟懷。她整日裏使手段籠絡那元四郎,無非是看中元家門第。也因如此,謝濟懷心生不滿,私底下有一些極暴躁的抱怨。
是,那元四郎确實沒有什麽好,性子溫吞,又不懂做事。她的兒子也不過是輸在門第上,所以被沈婉蘭挑剔。
也難怪濟懷心中不平。
可秦玉纨也真怕謝濟懷鬧出什麽事來,于是她一番盤算,終究是還是盼将沈婉蘭逐出謝府。她想到謝濟懷私底下提及沈婉蘭時樣子,便不由得升起一縷害怕。
可現在這件事卻被謝冰柔給看出來了。那女娘在敲打自己,大約不願自己奪她婢女,收買婢仆,又或者想逐走沈婉蘭。
秦玉纨的手卻在發抖,她忍不住想謝冰柔究竟是怎麽知曉的?
一個十來歲的女娘,卻仿佛深沉得如一泓沉水,将那藏于暗處的私隐看得清清楚楚。難怪送她回來的程妪都說她心思深,言語之間畏懼得緊。
秦玉纨手發抖時,沈婉蘭的手也不覺輕輕發抖。
此刻沈婉蘭已經漱了口,洗去臉脂粉,露出了一張清水芙蓉般的臉。只她方才哭過一場,眼眶和鼻頭還是發紅。
她想到今日謝濟懷居然闖入了自己的院子裏來,還跟自己說了那麽些無禮的話。她念及謝濟懷眼裏那幸災樂禍的惡意,于是就一直忍不住抖。
其實她剛來謝氏時,謝濟懷是看不上她的,嫌棄她門客之女的身份,也給了些臉色看。那時候倒還好,她不過都忍了下來罷了。
可伴随天長日久,伴随這時光荏苒,當年的女孩兒一天天長大,也出落得有幾分姿色,于是謝濟懷看她眼神也變了。
哈,誰會看上謝濟懷那樣的人?他既勢利,又薄情,還滿身的自以為是。青缇會說元四郎不好,可元四郎不但出身高門,還會在自己跟前伏地做小,在自己跟前小意溫柔,滿心覺得委屈了自己。
元四郎雖諸多毛病,但與謝濟懷一比,那可真是雲泥之別了。
而自己若與謝濟懷有私,那傳出去便是一樁醜聞,醜聞裏最倒黴的還是女子,更何況自己還是這樣的出身。她是門客之女,于是別人會說怪道如此不知禮數,連喚她姑母的男子都要勾搭。
哈,哪怕是謝濟懷自己,以他那樣的秉性,也會覺得他縱然動心也是自己狐媚的緣故。如若因此影響了謝濟懷的仕途,謝濟懷怎會不加以遷怒?
男人的卑劣都能在謝濟懷的身上看到,她連眼神都不想給謝濟懷。
當她挑中元四郎時,謝濟懷居然還怒不可遏,他憑什麽?可謝濟懷又放不下元家這個關系,真是可笑。
所以她一直很想要嫁出去,但她心高氣高,又絕不能為了逃出謝家随便挑了人嫁了。她籌謀許久,最後挑中了元四郎。
阿斐是她溺水的浮木,她必定是要好好抓在手裏的!
森林之中萬物向陽而生,哪怕是一縷碎隙裏漏下的丁點兒陽光,都會有藤蔓急切的蜿蜒攀附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