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主仆争辯
第080章 主仆争辯
察覺到背後一直有道視線, 樊爾眼神犀利回望,隔着攢動人海,對上呂不韋複雜眼神。對方明顯先是一怔, 但很快反應過來, 淡笑點頭示意, 他眉頭輕蹙,沒有給對方任何回應, 冷漠收回視線,及時幫琉璃擋開右側擁擠過來的人。
主仆倆走出熱鬧街道,行至偏僻無人處。
琉璃氣憤雙手叉腰, 很想大吼一聲,但教養使她喊不出口。她作為鲛族未來鲛皇, 自然不會稀罕人族區區一個王後之位,就算她真的有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也不可能放任自己與人族有情感糾葛,鲛族少主理應以身作則。
放眼諸國君王,幾乎都是不止一個女人, 那與鲛族一夫一妻制是背道而馳的, 縱使将來嬴政不想如他們那般,各國之間為了利益, 也會有人不斷送女人給他,那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所以安心做好君王之師遠比做什麽一國王後要好得多,至少不會卷進宮廷争鬥中。
“秦人那般猜忌少主, 難道少主還要繼續留在秦國嗎?”鲛人聽覺靈敏, 酒肆裏的談話,樊爾全聽了去。
“當然!”琉璃難得露出執拗神态, “我若因為他們質疑就落荒而逃,豈不成了笑柄。況且還有三十五年歷練才會結束,我絕不能成為第一個失敗的歷練者。”
樊爾明白她不會聽勸,索性話鋒一轉,嚴肅提醒:“既如此,少主以後便盡量注意分寸,只要嬴政一日不明确王後人選,他們就一日認為是你的緣故。”
琉璃原本挺直的雙肩顯出頹态,無力點頭:“我明白,日後會盡量催促那孩子早下決定的。”
“少主!嬴政他早已不是孩子了!”樊爾嚴格糾正。
“我活了三百七十五年,你活了四百一十五年,他不過才活了僅僅二十年左右,在我們面前,可不就是孩子。”
“依照鲛族與人族的年齡對等,他實則已經比你我年長。”
“錯,你不能因為陸地上的人生命短暫,就下如此結論,在我眼裏他一直是邯鄲初見的那個孩子。”
争辯到此,樊爾胸膛起伏不定,眼神複雜看着對面鲛人少女,一雙手蜷縮幾次,壓在心底地質問終于問出口:“你固執把他當做孩子看待,是否是怕自己動心?怕自己… … ”
“休要胡說八道!為何連你也要質疑我!”
琉璃下意識截斷他的話,轉身大步向着宮門方向而去,一顆心在胸腔裏毫無規律亂跳着。她用力攥緊心口衣襟,緩緩吐出一口氣,短時間內,被惹怒兩次,氣到心跳失去規律,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有折壽風險。
在那聲呵斥之下,樊爾恢複理智,望着前方氣憤的背影,心中懊惱頓生。
他大步跟上去,自責道歉:“少主,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質疑,我只是… … 只是怕你和他相處日久,會不知不覺生出不該有的情愫,鲛族生命漫長,我只是怕你吃苦頭。”
琉璃腳步停頓須臾,許久才回應一句:“放心,我心裏有數。”
樊爾唇角緊抿,亦步亦趨跟在後面。
一路上,主仆倆再無交談。
晚霞鋪陳半邊天空,大地被覆蓋了一層火紅色。巍峨聳立的章臺宮在夕陽的照射下,更顯莊重威嚴。
目睹這般绮麗景象,琉璃心裏煩躁消散大半,仰頭看向上方寓意着九九歸一的九十九層石階,盡頭伫立着一身玄衣的年輕君王,那足有八尺六寸的高大身材,已與樊爾相差無幾。
想起當年軍營裏,衆将士圍觀樊爾,驚嘆他的身高,少年嬴政在旁側低聲詢問吃肉能否長到那般高的模樣,她不由感喟萬千。鲛族需要四百八十年,而人族只需短短二十年,便可以那般挺拔如松,無論生命是漫長,亦或短暫,似乎都有利弊。
臺基上的年輕君王遙望着下方仍舊少女之姿的琉璃,手掌蜷縮,深邃眼眸滑過一絲異樣,忍住沒有走下去。
隔着冗長石階,對視片晌,琉璃提衣拾階而上。
樊爾緘默不言,緊跟其後。
約莫兩刻左右,主仆倆呼吸平穩走完九十九層石階。
嬴政眉眼霎時續滿柔和笑意,禁不住上前兩步,想要詢問送行事宜,微啓薄唇後,轉念又覺不妥,只得話鋒一轉:“恰好到飧食時間,不如一起。”
那低沉富有磁性的悅耳之音讓琉璃恍惚片刻,想起呂不韋那些言辭,她面色陰郁幾分,态度疏離颔首應下。
嬴政放緩步子,與琉璃并排走着,豔麗晚霞将他們的影子投射在石板路上。他能清晰感知到身旁人情緒不高。
樊爾落後幾步,凝視着那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不自覺握緊赤星劍柄,一股難掩酸澀滑過心頭。
走出一段距離,嬴政低聲詢問:“你今日不開心?”
聞此話,琉璃駐足,轉身仰視對面年輕君王,墨藍眼眸中毫無波瀾。斬釘截鐵回答:“是!”
聽出那個字裏的真正情緒,嬴政呼吸一滞,眉宇間浮上一絲難掩得緊張。急聲問:“因何不開心?”
琉璃沒有回答,轉身繼續向前走。
嬴政凝視那抹窈窕身影片刻,無暇深想,大步跟上去。認識到如今,這是琉璃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認不開心。
“可是那個咋呼的星知又惹你了?”
“不是。”
“是宮外有人招惹你了?”
“是。”
“是誰?”嬴政厲聲道:“寡人立刻派人前去逮捕那人。”
“是呂不韋。”琉璃轉頭去看君王反應,見他面上立時浮現怒容,她另一半煩躁也随之消散。墊腳拍拍君王寬闊肩頭,“我今日也沒讓他開心,無需你逮捕他為我出氣,你至今還未親政,要想穩住朝局,最好少招惹他。”
側頭掃視肩頭瑩白手背,嬴政喉結下意識滾動幾下,濃密長睫低垂。還有三個多月便是二十歲生辰,這種時候的确不宜招惹呂不韋,可他真的不甘心就此作罷!
看出君王心思,琉璃鄭重警告:“記住我的話,冠禮之前不要招惹他,這種關鍵時刻,若被他尋到錯處,這些年的忍耐就都白費了。”
嬴政不情不願點頭,承諾:“待我掌權,定為你出這口氣。”
琉璃笑容欣慰:“你有這份孝心足矣。”
聽到‘孝心’二字,年輕君王面色僵了僵,眼底情緒晦暗不明,而今的琉璃看起來比他稚氣許多,他心裏別扭至極。
而樊爾聽到‘孝心’兩個字,臉上陰郁減輕不少。
宮人已将飧食準備妥當,三人分別在三張案幾前坐下。
宮裏飧食有餅、肉醬和清粥。
三人安靜吃着,一時間大殿只有輕微咀嚼聲。
琉璃因下午的不愉快,心裏郁結始終未消散殆盡,吃了一小半便吃不下了。
嬴政見狀,慎之又慎問:“呂不韋找上你,可是因為我?”
“算是吧!”琉璃沒有看他,用木勺慢條斯理攪動着清粥,未免他再追問,轉而道:“眼看着距離二十歲生辰不遠了,你可有決定好選擇誰為王後?”
只那一句詢問,嬴政便明白過來,呂不韋何故找琉璃,看來他遲遲不表态,那個虛僞男人坐不住了。知道對方着急,他更加不想表态。
唇角揚起優美弧度,年輕君王聲音愉悅:“不急,冠禮之後再決策也不遲。”
知道他是故意的,琉璃輕叩案幾,語重心長道:“這種事情理應在冠禮之前擇選,那幾位也是有身份的人,你這般不當回事拖着,惹怒她們不當緊,惹怒她們的家國,對你只會有害無益。”
嬴政優雅撕下一塊餅塞進嘴裏,無所謂道:“怕甚!作為君王,若事事都指望女子,何以平定亂世!這些年戰亂不斷,諸國對戰大秦,并未讨到好處,我又何須卑微讨好她們。在我看來,權利與婚姻并不沖突。”
雖然琉璃也認為不該拿聯姻來換取利益,但那五位關系到呂不韋和華陽王太後,不僅僅是與諸國之間的聯系。
沉吟稍許,她凝眉提醒:“無論如何,親政之前,還是不要出差池為好。”
“放心,我會處理妥當。”
嬴政喝下最後一口粥,拿起細布擦淨嘴角。
從始至終,樊爾都悶頭吃着,沒有說一個字。
夜幕降臨,繁星布滿夜空。
斜坐在殿脊上的武庚,安靜聽着殿中談話聲,不由搖頭輕笑。連他這個魂魄都能看出君王的真正心思,恩人卻仍舊沒有察出端倪,不知是該說她遲鈍好,還是該說她裝傻充愣好。
下面傳來腳步聲,魂魄垂眼看去,只見兩鲛一人,沐浴在月光下,眺望遙遠天邊的一顆閃爍星辰。
琉璃拂去肩頭将将飄落的一片枯葉,再次囑咐:“我說的事情,你考慮清楚。”
“好… … ”
嬴政尾音婉轉,目送那抹纖瘦背影消失在暗夜拐角處,唇角笑意一點點褪去。
五年來,他甚至都叫不出那五位的名字,更別提音容笑貌,又談何從中擇選。二十歲生辰在即,人人都開始逼他做出選擇,甚至連琉璃也… … 他知道她是因呂不韋的刁難,才出言催促,可仍然控制不住心生煩躁。
從前,他一心想要長大,想要結束亂世,當時的他從未想過成為君王,會有那麽多身不由己。
他知道有些心思不該有,也明白王室宗族遲早會幫他安排婚事。有時候,他也會設想,倘若幼時沒有平定天下的夢想,是否而今會在邯鄲毫無壓力的活着,平庸且快樂。
然而,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倘若,在欺辱下萌生那個念頭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他這一生不可能平庸快樂。
父親當初那般寵愛母親,最後都沒逃過另娶側夫人的命運,他連王的權利都沒有,又該拿何對抗王祖母與呂不韋。
幽幽嘆息一聲,年輕君王回頭,“玉泉,給寡人拿樽酒來。”
名喚玉泉的寺人彎身行禮:“諾。”
不多時,一樽酒被捧到嬴政面前,玉泉輕聲勸解:“夜深,大王切莫飲多,傷身。”
“放心,不會飲多,寡人還有許多奏章未看。”
呂不韋每日仍舊會把批閱過的奏章送入章臺宮,而今每日已經漲到八十斤,他又怎能允許自己醉酒。幾年來,為了不認輸,他每每都會熬到深夜,堅持看完每一卷奏章。還有三個月零十六天便能掌權,擺脫呂不韋,他決不能出任何差錯。
一樽酒下肚,嬴政心中煩悶非但沒有得到緩解,反而更加煩躁。看來這種微醺狀态下,飲酒只會加重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