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醉酒失态
第064章 醉酒失态
冬日的夜, 簌簌寒風撞擊着戶牖,發出凄厲呼喊。
兩鼎燎爐燒得很旺,将床榻周圍炙烤的幹燥溫暖。
繡着山河雲海的屏風之後, 琉璃裹着兩層衾褥, 在暗夜中盤腿而坐, 垂眸看着手中展開的簡策,上面拗口複雜的文字讓她昏昏欲睡。
外間巡夜将士不時路過殿外, 鐵甲碰撞之聲夾雜着呼嘯風聲,不時傳入琉璃耳中,使她更加無法集中注意力。
撚道靈力封閉聽覺, 她這才徹底靜下心來。
諸子著作畢竟不如跌宕起伏的神話故事有意思,琉璃那雙大而圓潤的眼睛最後還是無可避免的緩緩合上。
漆黑寝殿內, 她就那麽盤腿裹着衾褥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燎爐中燃燒的炭火,偶爾發出噼啪聲響, 然而對封閉聽覺的她來說,這個寒冷深夜是萬籁俱寂的。
暗沉夜幕,再次飄落點點雪白, 觸地即化, 毫無痕跡。
一列巡夜将士,步伐整齊, 逐漸走遠。
雕刻着雲騰的聳立殿門,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掌推開, 一抹黑影踉跄着步入殿內,還不忘順手關上殿門。
黑影腳步虛浮繞過屏風, 走近床榻。
熟睡的鲛人少女, 肩頭衾褥不知何時滑落,只着中衣的單薄肩頭陡然落下一只手掌。
鲛人天生敏銳的警覺性, 致使琉璃倏然睜開眼眸,本能抓住肩頭手腕,一招便将暗夜中的黑影擒住,按倒在床榻上,封閉聽覺的她并未聽到對方脊背撞擊榻板的沉悶聲響。
而被她用手肘壓制住脖頸的少年,咳嗽兩聲才艱難發出聲音:“是我。”
手臂察覺到對方喉結滾動,似是在說話,她撚訣恢複聽力,熟悉嗓音霎時傳入耳中。松開身下人,她起身跳下床榻,随手扯過外衣穿好,點燃青銅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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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感消失,少年大口呼吸幾下,撐起身子爬起來,坐在床榻邊捏着微凸的喉結,幹咳幾聲清請嗓子。
樊爾聽到響動,第一時間翻身起來,沖到隔壁寝殿,透過門縫看清裏面狀況,他欲推門的手猶豫了。
有所察覺的琉璃轉頭看向他,微微搖頭,示意自己無礙,讓他安心回自己殿裏。
聽話縮回手,樊爾不情不願離開。
燭火搖曳,琉璃看到少年眼神朦胧,面頰暈紅。滿室彌漫着濃烈酒氣,她被熏得蹙起眉頭。
“飲酒了?”
嬴政點頭‘嗯’了一聲。
“這麽晚,你鬼鬼祟祟跑我殿裏作甚?”
“心裏憋悶,母親走了,我不知該找誰訴說… … ”
少年君王捂住臉,搓了兩下,聲音暗啞,透着一股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滄桑。
“為何憋悶?呂不韋又為難你了?”琉璃無奈嘆氣:“我以為你早已習慣那些… … ”
“不是的!”嬴政出聲打斷她的說教,擡起猩紅雙目,直視着五步之外的人,臉上不甘與屈辱交織,嘴唇嗫嚅幾下,他才道出原由。
“我本以為只要親近王祖母,用芈姓一族牽制呂不韋即可,然則我還是太天真。他們為了徹底掌控君王的權利,竟越過宗族,為我挑選了幾個适齡女子。明面上說的好聽,是培養感情,為保日後夫妻和睦,可誰人不知他們真正的目的,那幾個女子只不過是他們安插在我身邊的棋子罷了。”
少年君王唇齒間溢出自嘲嗤笑,往日一貫挺直的脊背佝偻着,膝頭衣袍被他攥出比哭還難看的褶皺。他本以為在議政殿上憤怒離去,芈、呂雙方會顧及君王顏面,從而放棄将那幾個女子送進宮的想法。直到日落之前,在得知距離章臺宮最近的望夷宮被安排了五名女子後,他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多無能,在大殿上的抗議離去有多可笑,他還是太高估自己的影響力了。
凝視少年君王痛苦面容,琉璃張張嘴,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白日武庚沒有跟去議政殿,故而她并不知華陽王太後和呂不韋擇選女子入宮之事。
雖然知道縱使作為君王也難逃被婚配的命運,可這個年紀就把成婚之事擺在明面上,着實過于着急了。平日裏她也會偶爾翻看有關王室禮儀的簡策,如若沒記錯的話,人族男子應該是在二十歲冠禮之後才會成婚,而嬴政甚至還不到十六歲。
鲛族男女到了青年期才會婚配,且父母長輩也不會做出逼迫之事,不過鲛皇除外,鲛皇若是繼任之後還未婚配,衆長老便會幫着擇選。一時之間,琉璃竟不知自己生在鲛族是幸運還是不幸,想到自己将來有可能會面對與嬴政一樣的境地,她心裏同情更甚。
猶疑片刻,她走到端坐在床榻邊的少年君王面前,将手覆在他頭頂,輕拍兩下,生硬安慰:“想開些,至少他們還沒逼着你當下必須從中挑選一個娶了。”
頭頂輕輕撫摸的柔軟手心,讓嬴政一直克制的情緒終于決堤,他驀地伸出長臂摟住面前少女纖細的腰身,将腦袋埋在她腹部,努力壓抑着喉頭哽咽,但卻控制不住模糊了眼眶。
琉璃身體僵硬,本能想要推開箍着自己腰身的少年,下一瞬卻聽到一道沙啞壓抑的顫音:“你這話只會讓人心裏更加煩悶,有你這麽安慰人的嘛!”
“抱歉,從前沒碰到與你同樣遭遇的人,故而… … 不太熟練。”
她手臂虛擡,不知該放在何處,推開不是,不推開也不是。
手指蜷了蜷,琉璃最終還是不忍心推開他,擡手輕拍着他的後腦勺,動作僵硬生疏。
那樣生澀的安慰,讓少年君王眼眶更加紅,隐忍許久的水汽終于溢出眼眶,洇濕了緊貼面頰的衣衫。
他下意識收緊手臂,聲音蘊含着委屈與固執:“我想要的是天下歸一,是萬民安樂,是世間不再有戰亂,不再有質子,不再有傷亡。可他們卻非要給我不想要的女子,齊國公主,衛國公主,楚國貴女,甚至是已滅國的鄭國之女,說到底不過是利益牽扯,互相制衡。他們安排的初衷本就不純粹,哪有所謂的為我好。”
這番話讓琉璃不由感慨萬千,以至于許多年後,她仍然記得那一句:我想要天下歸一,世間不再有戰亂,可他們卻非要給我不想要的女子。
直到洇濕的衣衫接觸皮膚,她這才察覺埋在懷裏的少年竟哭了。似乎從邯鄲認識到現在,還是頭一回見他哭,當初異國生存那麽艱難,甚至被商販言語侮辱,他都只是倔強盯着對方,不肯落一滴淚。
這三年多來,呂不韋給他的壓力究竟是有多大,才會讓他控制不住自己,在這一刻情緒失控。
“無論他們初衷是否純粹,你終歸還是要娶妻的。”知道這句話殘忍,但琉璃不得不言明,讓他明白作為一個君王應該付出的代價。
聽到這話,嬴政身體僵了僵,仰頭望着眼含疼惜之人。對視良久,他倏而移開視線,松開那纖瘦腰身,看向搖曳燭火。
“為何連你也… … 與他們一樣的想法!”
琉璃掰過他的臉,嚴肅與他對視:“随着年齡增長,你躲不開這一步的,何不平靜接受?”
“我為何要接受?” 少年君王陡然起身,居高臨下凝視着她,神情執拗而不甘:“呂不韋握着本屬于我的權利,卻還步步緊逼,我為何要讓他如願!”
“既不想讓他如願,那你就考慮華陽王太後為你選的楚國貴女。”
琉璃這話提醒了嬴政,他目光灼然望着面前天人之姿的少女,凝重面容有稍許松懈,甚至浮現一抹自己都未察覺地笑意。
“楚國,對,你也是楚國人,選擇她們,我還不如選擇熟悉的你,至少… … ”
“嬴政,我是你師父!”
琉璃厲聲打斷他,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腦門,差點忍不住轉個方向擰上耳朵。
那聲呵斥,讓嬴政渾濁的腦子很快清醒,他蹙眉甩甩腦袋,頹然坐回去,雙掌捂着臉,呢喃道歉:“抱歉,我有些醉,腦子不清醒,沒有要亵渎你的意思。我只是太難受太壓抑… … ”
簡兮剛走沒幾日,就發生這樣的變故,琉璃理解他的失控,換做是她,興許也會崩潰。望着沉浸在痛苦中的少年君王,她頓覺剛才的語氣有些過重。
張開嘴,抱歉的話又難以出口,作為鲛族少主,她很少有機會跟別人道歉。想到方才場景,她糾結片刻,才一臉嚴肅鄭重上前,不由分說拉過嬴政雙臂箍在腰上,有一下沒一下輕拍他的後背,想要以此安慰他。
嬴政先是一怔,下一瞬酸澀浮上心頭,他默默收緊雙臂,再次低聲道歉,聲音悶悶:“對不起,我錯了。母親去了雍城,我現在只有你了,你不能不要我。”
樊爾對他們母子态度一貫冷淡,這麽多年相處下來,琉璃知道他依賴自己多一些,如今簡兮不在鹹陽,華陽王太後與呂不韋又步步緊逼,縱使內心再強大的人也有崩潰瞬間,更何況是十幾歲的嬴政。
唇齒間飄出一聲悠長嘆息,她用力拍了兩下少年寬闊肩頭。
語重心長寬慰:“我理解你的心情,可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當初面對要害你的範杞,你都能冷靜反擊。而今面對呂不韋,你不該屢屢敗退的,脆弱只會讓你失敗。”
聽到這番話,少年君王抿緊嘴巴,沒有言語。是啊,這條路是他自己選的,當初他那樣堅定要成為大秦未來的王,更是在察覺到側夫人企圖後,毫不留情反擊。現在他已經是大秦的王了,他不該因為呂不韋的區區刁難就亂了陣腳,這般喜怒形于色,将來要如何平定天下。
因醉酒而混亂的腦子逐漸清明,嬴政閉目慢慢平複情緒,再睜開時,那雙眼眸已然恢複往日平靜。
深呼吸之後,他松開手臂,“抱歉,我不該失态的。”
琉璃拉他起來,推着他走到殿門口:“很晚了,快回去歇息吧。”
欲言又止片刻,少年君王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踏入雪夜中,漸行漸遠。
目送那挺直背影消失,琉璃才關上殿門。
聽覺異常靈敏的樊爾,靜默躺在黑暗裏,把隔壁寝殿的對話一句不落全聽了去。在嬴政說出琉璃也是楚國人之時,他心頭怒火騰然而起,差點就要沖過去。
歷練者最忌諱的就是與人族有感情羁絆,好在琉璃還算清醒,及時制止了嬴政那荒唐的念頭。
樊爾發出一聲沉重嘆息,決定日後要多提醒少主注意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