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時也命也
第061章 時也命也
“宣, 春平侯。”
氣勢恢宏的議政殿久久回蕩着這一句,衆官整齊站列殿中兩側,均都面容肅穆注視王位上的少年君王。
依靠在其中一根盤龍中柱上不為人們所見的魂魄, 雙臂交疊, 目光平靜眺望殿門方向, 等待昔日那位趙國公子步入殿內。
王位上的少年君王亦是如此,那雙攝人的狹長眼眸一眨不眨注視着巍然聳立的殿門。
殿外等待已久的春平侯趙屹, 聽到傳喚,不動聲色整理一下身上衣衫。昂首挺胸邁出第一步,深沉雙目沒有波瀾, 毫無怯懦之色。
空曠磅礴的殿中響起沉重腳步聲,衆臣同時轉頭看去。
趙屹不卑不亢凝望王位上的君王, 多年不見,他沒想到昔年邯鄲城中那個瘦弱男童竟會成為敵國君主, 真可謂是,時也,命也。記憶中那個天人之姿的少女, 容顏依舊清晰, 他不知嬴政能坐上王位是否與她有關。
“春平侯趙屹,見過秦王。”
“平身。”
少年君王面容沒有波動, 唇齒間清晰吐出那兩個字。看着下方更加老練的人,他恍惚想起當初在邯鄲, 對方對自己曾有過兩次照拂。
“謝秦王。”趙屹再次輯禮。
呂不韋上前一步,假意客氣:“不知趙王近來如何?”
趙屹自然聽得出那話裏的真正含義, 他回以假笑:“多謝呂相挂懷, 我國趙王一切安好。”
“那便好,那便好… … ”
呂不韋皮笑肉不笑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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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上雙方表面很客氣, 但人人心裏都很清楚,春平侯入秦是做人質的,一番你來我往的虛情假意之後,衆人噤聲。
趙屹環顧衆臣一圈,突然執禮,詢問王位上的少年君王:“不知,能否與大王敘敘舊?”
嬴政怔愣稍許,随即從容淡笑:“當然。”
揮揮手示意衆臣都退下,少年君王才自王位上起身,居高臨下俯視下面的異國質子。
作為在趙國頗有威望的春平侯,趙屹自然不懼一位少年君王的打量,他坦然迎視那雙清冷眉眼。
許久,說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話:“你這清冷氣質與眼神,真是越來越像你那位劍客師父了,都有一種不把外人放在眼裏的姿态。”
“原來,春平侯也知道自己只是個外人。”嬴政平直的唇角勾起,笑的像個不谙世事的單純少年。
“在邯鄲時,我雖還年幼,但也明白你對她存着別樣心思。聽說春平侯府上姬妾成群,無論是偏大的年齡,亦或不淨的身心,你覺得你哪一點配得上她?”
這話說的直白不留情面,趙屹一絲不茍地表情終于有了波動,他眉頭皺起,又霎時松開,很快恢複慣有深沉。
“秦王說笑了,我當年确實… … 不過大丈夫當知,何可為,何可不為,我春平侯趙屹,從不做強迫人之事,當年那些心思早就放下了。”
聽聞這話,少年君王不由微揚眉梢,走下兩層階梯,不解凝視那而立男人片刻。好奇問:“你不會是真的想和寡人敘舊吧?”
不待階下人回答,嬴政又道:“本以為你是想懇求寡人,讓你見見她,原是寡人想錯了。”
趙屹隐在廣袖裏的雙手陡然握緊,眼神複雜看着上方身着玄色暗紋冕服的少年君王。猶記得當初邯鄲之時,縱使生存那般艱難,他清澈眼神從未改變,而今已即王位的他,雖仍舊年少,可那純澈雙眼似乎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那時而清純,時而邪性的眼神,讓趙屹摸不透居高臨下的少年是真的有所改變,還是故意假裝在唬人。
沉默對視片晌,他突然粲然而笑:“我之所以以敘舊為借口,自是想要見她的,不知秦王可否成全?”
嬴政挺直脊背,垂眸淡漠睥睨趙屹,并未立刻答應。
“此事,寡人還需詢問她的意見,春平侯只管回住所等着便是。”
作為一個成年且成熟的而立男子,此刻被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拿捏,趙屹心裏怒火頓起,下颌骨因為後槽牙的用力而緊繃着。隐忍許久,他才擠出一絲勉強笑容。
“好,我等着秦王好消息。”
目送趙屹消失在殿外,少年君王原本平滑的眉心漸漸收緊,凝聚成一個川字,心裏猶疑着要不要真的告訴琉璃此事。
魂魄武庚一直觀察着嬴政的神情變化,見他走出大殿,忙跟了上去。
偌大的章臺宮,手持長矛的将士挺然而立。
少年君王一路沉思,不知不覺走到琉璃所居殿宇。
還未走近,卻聽熟悉之聲傳來:“不行,重來,我不喜歡這個發髻。”
拐過游廊,嬴政擡眼望去,便見牖扇大開,琉璃端坐在青銅鏡前,樊爾正手持一把牛角栉,為她梳頭。
玉簪拿下,那如海藻般的濃密發絲瞬間散開,墨黑微卷鋪滿纖細脊背,以及單薄肩頭。
“轉過身去!”少年君王側頭命令身後蒙氏兄弟。
兄弟倆毫不猶豫背過身去,沒有繼續跟随。
聽覺靈敏的主仆二人,同時轉頭向外看去。
青絲披散,顯得琉璃面頰更加白皙小巧,看到少年君王,她招手示意他過去。
望着那還未束發的少女,嬴政腳步遲疑,他記得母親說過,不可直視女子衣物、發飾不整之态。但他卻不止一次見過樊爾幫琉璃梳頭,起初他不解,甚至找了幾個最會梳頭的宮人,可琉璃似乎不喜歡那幾個宮人的手藝,她只讓樊爾幫她梳頭,似乎他不是她的師兄,而是她的仆役。
“愣着作甚?”
遠處傳來熟悉嗓音,少年君王糾結片刻,才邁步過去。
将發絲梳順,樊爾手指靈活挽了一個新的發髻,用玉簪固定。
琉璃對着青銅鏡,左右打量一番,總算滿意。
嬴政步入殿內,走近主仆倆,沒有開口。
“我記得今日你需要學習君王禮儀,此時過來找我可是有事?”
琉璃透過光滑鏡面,凝望少年隽秀五官。
身側雙掌蜷縮幾次,嬴政才把趙屹之意說出來,他本不想說的,可轉念又覺得自己身為一國君主,心思過于狹隘不好,況且要不要去見趙屹是琉璃的自由,他不該幹涉。
“趙屹?”琉璃轉身站起面對他,“他已經入秦了?”
少年君王輕輕點頭,“此事,你自己決定,我先回去了。”
待嬴政走遠,琉璃才将目光落在魂魄武庚身上。
武庚大致把議政殿發生之事簡略敘述一遍,末了擔憂道:“那孩子該不是少年心思萌動,對你有… … ”
“武庚!”琉璃嚴肅打斷他,“你也說了,他是個孩子,孩子懂什麽,你怎可有這種不堪想法!”
“對于我這個千年魂魄,對于你們兩個活了三四百年的鲛人來說,他的确還是個孩子,可依照人族成長速度,他早已不是什麽都不知的孩子了。”武庚長嘆一聲:“在我看來,那不是什麽不堪想法,我曾也是少年,明白少年心思最是清澈幹淨。”
回想嬴政平時的表現,琉璃堅定道:“別胡說,政兒心裏只有掃六合,平戰亂,我相信他不會不知輕重。”
武庚與樊爾均都眼神複雜望着她,他們都清楚,她之所以故意喚‘政兒’,只是為了表明嬴政在她心裏只是孩子。
關于是否要見春平侯之事,琉璃考慮了一天,最後還是決定去見見。當初在邯鄲,對方畢竟也曾出以援手。
四馬所拉服車一路駛過鹹陽城平整路面,抵達一所院舍,此處正是呂不韋命人為春平侯準備的鹹陽居所。
主仆倆先後走下服車,樊爾主動走上前,扣響簡陋門板。
院中很快傳來腳步聲,院門應聲而開,一名持劍侍衛映入主仆倆眼簾。
那名侍衛認得二人,忙側身讓開道,“二位請進。”
主屋內的趙屹聽到聲響,擡頭之際,琉璃與樊爾已至門外,他扶案起身迎上去。
“我沒想到秦王真的會告知于你。”
這滿是懷疑的語氣,讓琉璃有些不悅,“他不是心思狹隘的孩子。”
趙屹一怔,而後淡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樊爾接下琉璃遞來的狐裘,并未跟進屋內,而是同那名侍衛一起等在門外。
屋內燎爐炭火正旺,偶有噼啪聲響。
琉璃在下首案幾前坐下,看向主位上的男子。
“不知春平侯想要見我,所為何事?”
“無事便不可見你了?”
一句玩笑話之後,趙屹恢複溫雅姿态。
“當初鹹陽一別,我以為此生不會再見,沒想到再見之時,我卻成了質子。”
琉璃看得出他淺笑面容下的失落,曾經備受國人愛戴的春平侯,有朝一日被迫成為人質,那種落差,她雖然沒經歷過,但她懂那種感受。
“我記得你有一個弟弟叫趙堰,此次,趙王為何讓你這個太子入秦為質,而不是他?”
“自然是因為呂不韋。”春平侯趙屹一聲冷笑自喉間溢出:“他譴使臣到邯鄲,明确要太子入秦為質,我便知道他是針對我的,我沒得選擇。堰兒雖已弱冠,可他畢竟是我的親弟弟,我又怎好把責任推卸給他。呂不韋應該早就探查到,堰兒因整日與郭開厮混在一處,在國人心中地位不穩,無法撼動趙國政局,故而才執意要求必須是我入秦為質,以此起到削弱趙國之意。”
郭開?琉璃覺得這個名字甚是熟悉,似是在哪裏聽到過。凝眉思忖片刻,她眼睛一亮,那間酒肆裏的密談閃過腦海。
是了,郭開是呂不韋的人。看樣子,他到趙國後未得到趙屹的信任,轉而投靠不夠聰明的趙堰。在趙王冊立了次子春平侯為太子後,他便與呂不韋裏應外合,設計讓他入秦為質。
趙屹此番入秦,恐怕很難再回趙國,而郭開興許已經開始在計劃,如何讓趙堰替代他成為趙國新的太子了。
趙堰無論是才學,亦或是腦子,都不如頗具威望的趙屹,呂不韋這一招挺高明,動兵之前先撼動趙國政局。
琉璃很好奇:“你既然知道,為何還乖乖入秦為質?”
一聲長嘆,趙屹呷了一口茶水。
“沒辦法,亂世之下,這是我的宿命。短時間內,兩國若因此再開戰,只會傷民傷財,我不想讓趙國子民因我而再遭受戰亂。”
聞此話,琉璃不由多看主位上的人兩眼。看來這趙屹是個體恤民衆的王族,他日後若為趙王,定會是一代明君。
從兩國利益角度出發,呂不韋考慮的很長遠,趙屹這個趙國太子恐怕是無法坐上王位了。想到當年那個性子毛躁的公子堰,琉璃已經可以預見趙國未來了。
“你來了秦國,就不怕趙堰搶你的太子之位?”
聽到這個問題,趙屹輕笑出聲:“你想多了,堰兒向來貪圖玩樂,他沒有那個心思,除非有人蓄意挑唆,否則他不會有那種想法的。”
琉璃表面但笑不語,心中想的卻是:可你又怎知他身旁無人挑唆,有那個頗有心機的郭開在,何愁他生不出想當太子的心思。
看着那若有似無的笑,趙屹不由有些出神,他突然發現琉璃容顏仍然一如初見,毫無變化。發現這一點,他視線落在外面樊爾臉上,那容貌驚豔的少年亦是如此。
“幾年不見,你與你那師兄,真是一點變化都沒有。”
“我們只是普通劍客,不操心國政,心閑了,自然老的慢些。”
不止一次被質疑容貌,琉璃都已經毫不猶豫随口應付了。
這樣的回答,惹得趙屹朗聲而笑。
聽到那開懷笑聲,門外的樊爾與侍衛不由轉頭看去。
離開趙屹住所時,日頭已經西斜。
琉璃斜倚在服車上,一聲嘆息自唇瓣溢出。
“原來亂世之中,王室子孫也有諸多無奈。”
“你可憐趙屹?”樊爾問。
可憐嗎?琉璃點頭之後,又搖了搖頭,比起嬴政兒時的經歷,趙屹時下所經歷的一切并不算艱難,秦國只是不讓他回國,至少明面上并沒有惡意刁難。
服車路過鹹陽城最熱鬧的酒肆,人群熙攘,霎時熱鬧。
“李斯兄,你等等我。”
一聲呼喊傳入主仆倆的耳朵,琉璃好奇循聲望去,只見酒肆前的臺基上一位約莫三十五歲的男子回轉身,回應方才喊他的那人。
“走快些,每次都磨磨蹭蹭。”
那稍微年輕一些的男子快步拾階而上,走到那位名為李斯的男子身旁,笑着打趣:“不是我磨蹭,是李斯兄你每次聽到酒都精神勁十足。”
李斯與那人不約而同哈哈大笑,同時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兩人客氣一番,才并排進入酒肆。
直到服車駛出熱鬧集市,琉璃還在想那個李斯,到底在哪裏聽說過,總覺耳熟,但一時又想不起聽誰提起過。
每日研讀那些人族文章,時日久了,也不知是不是腦子裏裝的東西太多,她總恍惚覺得自己記憶力減退。
直到回到章臺宮,看到嬴政奏案上那堆成小山的簡策,她腦子頓時清明,終于想起李斯是何人。
先王還在位之時,那呂不韋便廣招諸國有志人士,李斯正式其中之一。
而琉璃之所以看到嬴政才想起李斯是誰,是因為半年前,他曾說起過李斯文章寫的不錯,只可惜是呂不韋的人,他雖欣賞,卻不敢用。
聽到腳步聲,少年君王擡頭,撞上一雙漂亮眼眸。
“你去見趙屹了?”
琉璃淡淡‘嗯’一聲,走上前,在他對面盤腿坐下,想起那個舉止文雅的李斯,她雙臂搭在案幾上,湊近問:“你可有見過那位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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