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昭昭野心
昭昭野心
“本王方才午睡,夢見曾經戰場上的情景,想來是這把寶刀太久不見血,給本王托夢來了。”岐王雙臂環胸,一副看熱鬧的姿态,話裏卻是嗜血的玩味與不屑,笑道:“你們兩個誰行行好,給它打個牙祭罷。”
寒風乍起,自北側岐王的方向吹來,葉睿寧面白如紙,渾身一陣又一陣地發冷,幾乎就要撐不住暈厥過去,他死死盯着面前的橫刀,仿佛被刺骨寒風侵入了骨髓。
他真想暈過去了事。
可是不能。如果他暈過去,寇塵一定會将罪責包攬到自己身上,到時候岐王一定會殺了他!
他不能,他不能叫他死得那麽窩囊。
可自己呢?
如若岐王不殺寇塵,自己又能活的過明天嗎?他還有家人,他不能連累所有人為他陪葬。
該怎麽辦?怎麽辦?
葉睿寧想不過來了,他真的很冷很冷,身體已經沒有了知覺,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終于,他緩緩擡起手,伸向了那把閃着寒光的橫刀……
電光火石間,寇塵只意識到自己的手動了一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橫刀已經被緊緊握在了自己手裏。
葉睿寧難以置信地看着他,嗓子眼裏溢出一聲不成調的驚呼:“給我!”
寇塵一愣,眼睜睜看到葉睿寧的雙手猛地攥住了刀身,鮮血瞬間湧出,在蒼白的指間流淌,最後滴落在地,開出一朵臘梅。
岐王饒有興趣地觀望着,眼中冰冷無比。
森寒的刀身在二人手中争奪,葉睿寧瘋了一樣地撲上去奪刀,完全不顧利刃拼命往懷裏搶。寇塵怕傷了他,并不敢用力,一來二去,場面混亂無比。
最後只聽“噗呲”一聲,所有聲音都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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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睿寧低頭看去,鮮血正淹沒衣物汩汩地流下來,如同溪流,彙聚成大河,将白雪地上的梅花沖刷得一幹二淨。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這一幕,瞳孔急劇縮小,但自己的手千真萬确握在刀柄上,鮮血從寇塵胸口洶湧地湧出……
是自己殺了他。
是他殺了寇塵!
葉睿寧怪叫一聲,連連後退。
寇塵跪在地上,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那橫刀就從他身體正中穿過,鮮血從刀尖滴落,一點點寒芒乍現。
管家倒吸口冷氣,險些暈過去,被身旁的暗衛輕輕扶住。
“好好好,真是精彩。”
岐王拍着手,從臺階上邁下來,目光輕慢地睥睨着寇塵,伸手将葉睿寧從地上拉了起來。
葉睿寧軟成了一攤,腿腳虛浮,被岐王一扯整個頭腦都發暈。
李佑祺親昵地親了親他的眉骨,而後擡腳踩住寇塵的左肩,握住刀柄把刀生生抽了出來。
葉睿寧胃部一陣痙攣。
那把刀很長,血漬甩落在地,發出輕微的聲響,岐王随手把刀抛給暗衛,掀眸瞥了葉睿寧一眼,半推半就攬着他離開。
寇塵扭着腦袋凝望着他們離開的方向,冷漠的眸中色彩愈來愈晦暗,在又一場大雪飄然落下之際,他終于撐不住,撲通一聲,轟然倒地。
岐王府再也沒有出現過寇塵的身影。
葉睿寧起初以為他受了傷在養病,可一連半個月過去,他卻從未再聽說過關于他的只字片語。
雖然他對寇塵殺害自己父親一事滿懷仇恨,但當真的意識到他死的時候,葉睿寧心裏卻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就仿佛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跟着消失了,心都跟着空了一塊,連流淚都不會了。
後來他偷偷去過寇塵住的地方,用以前他們的約定在花園裏等他。
可他始終沒來。
手心的劃傷已經一天天好起來了,可心裏卻愈發得空落。
葉睿寧開始學着吃酒。
若非夜倚鳶勸着,他非要把自己喝死不成。喝到最後,他甚至連杯子都拿不穩,卻還是硬撐着爬到床頭翻出櫃子裏的一個布包,裏面裝的全是那只小狗撲滿的碎片,他就這樣抱着他睡了一宿,眼淚也不知疲憊地澆灌了一宿。
第二日醒來,他就把那些碎片埋了。
就埋在窗下的花圃裏,他醒來一擡眼就能看到。
岐王的行蹤依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說不上寵愛,也說不上冷淡,始終讓葉睿寧拿不準他的态度。
慢慢的,葉睿寧學乖了,主動将阜堅王世子派莫鞠來聯系自己的事說給了岐王。
岐王倒沒說什麽,聽他說完後只是親了親他的眉心,而後下床去叫上曹品去了書房。
面對阜堅王,李佑祺始終是沉不住氣。
葉睿寧冷冷地笑,心說只要岐王下手,阜堅王那邊肯定會加倍地反擊。
鬥吧,最好整個京城都打成一鍋粥。
誰都別想好。
一個都別活。
大掖使團入京已有些時日,按理也該回去向老可汗複命,幾位皇子特地設宴送行。
但沒想到的是,比兀般一行前腳剛出關,後腳大掖就集結人馬起了兵,圖呼查汗國也調轉矛頭,從千裏之外一路向南奔襲,勢如破竹,直指大津邊境。
此事一經三千裏加急傳到皇城,朝堂、宗室、乃至後宮頓時亂成了一團。
陛下才遇刺不久,邊境就迅速起兵,時間點掐得過于巧合,憑誰也不會相信這只是簡單的巧合。
然而陛下的行程究竟是誰洩露出去的?大掖的人又是如何混進關內的?
大家都想知道,可誰都沒有時間去查。
如今池水正混,各方都想把對方踹下去淹死,諸王宗室如同惡狗撲食,一窩蜂将勢力推進京師,風雲驟變,一時凄慘無比。
但西北戰事仍不能松懈,經過一致商議,最終岐王披挂出征,率領十萬精兵前往西北平亂。
岐王一走,京中便只剩下文平王和皇後兩個人,皇後乃一深宮婦人,前朝的事着實幫襯不了多少,但她也并非什麽軟柿子,沒過幾天宮裏就傳出秦貴妃暴病身亡的消息來。
文平王雖然不似岐王那般陰詭多謀,但其頭腦也絕不簡單,利用混鬥之勢迅速清繳了阜堅王和楚林王秦派的黨羽,讓阜堅王元氣大傷。
最終阜堅王走投無路,于文昭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發動兵變,夥同城防營統領孫康維攻進皇城。
兵變當晚,叛軍所到之處燒殺搶掠,強闖重臣府邸,斬殺肱骨忠良,汩汩的鮮血被夜色染得濃重而漆黑,在搖曳的火光中汩汩流淌過天明後依舊繁華如初的長街。
京師的繁華永不衰退,京師仍是京師,大津猶在,天潢貴胄的鬥争,從來都需要無辜者的生命為之祭奠。
這就是皇權。
一種以百家性命為磚石,以無數血肉為粘合,被自私澆灌,為貪念所利用的權力。
但阜堅王李廣并沒能蹦跶多久。
因為岐王帶兵殺了回來,文平王府的暗衛早在阜堅王聯絡城防營統領孫康維時便已經有所發覺,文平王便迅速派遣暗衛快馬加鞭出城去給岐王報信。
李佑祺當機立斷,讓馮渡先行前往西北邊境,自己則帶着一小支人馬殺回京城。
相比城防營,岐王手下這幫人都是真刀真槍上過戰場的,一入城門便勢如破竹,在阜堅王即将攻破皇城之時及時挽回敗局。
阜堅王被一箭射殺,其餘人馬也在天色微明之際被一一肅清。
皇後娘娘到底是将門之女,雖久居深宮,但這樣的景象卻并未将她吓着。文平王包紮好傷口連忙趕回皇後居所看望母後,岐王也在安排好各處後趕了過來。
“皇兒,皇兒可有受傷?”
“兒臣一切安好。”
“那便好。”皇後緩緩點頭,長長地嘆口氣,“經此一變,阜堅王伏法,秦貴妃也已經暴斃,即使楚林王護送陛下回京有功,但到底也是沒了依仗,勢單力薄,再不能同我皇兒相争了。”
岐王微微一笑,“從此,母後便可以安坐太後之位了。”
皇後展顏一笑,同兩位皇兒說起京中形勢,文平王突然插嘴問了一句:“七弟,父皇遇刺之時,你極力阻攔我不讓我去迎接父皇,是否早已預料到今日之事?”
“佑堂,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皇後扯了下文平王的衣袖,警告道:“兄弟之間要和睦,你莫非還是懷疑今日之事都是你弟弟一手謀劃不成?”
文平王抿了抿嘴,“我并非此意,我……”
“其實母後所言,也并非不可能。”岐王身上還穿着铠甲,冬季的日光灑在上面,更襯得他面色冷峻。
皇後微愣,“皇兒……”
“母後,我也是您的兒子,也是皇子。如今父皇已然駕崩,母後作為中宮之主,立誰為儲,扶誰登基,豈非就是您一句話的事?”
岐王如今今非昔比,滿皇城中唯有他手中有權有兵,眼中的野心再也不必加以掩飾。
“可是,陛下……不是還生死未蔔嘛?萬一他……”
“父皇?父皇手裏還有什麽?新皇若是登基,那無論如何先皇都得駕崩。”
皇後大驚失色,“皇兒……我一直以為,你一心想要你大哥繼位……”
“大哥是您的兒子,我也是。我同大哥一樣都是皇子,我承認,在文治上,我的确不如大哥有本事,但我也遠比楚林王那個草包強上不止一點半點。他都能得到那麽多人的扶持和擁護,為何到了我這裏,卻只能成為大哥上位的墊腳石?”
文平王皺了皺眉,“七弟……”
“嗯?”李佑祺挑了下眉,但似乎并沒有想理他的意思,自顧自說道:“我從小就不受父皇喜歡,小時候我學着其他哥哥姐姐的樣子偷偷跑去勤政殿去給父皇請安,所有皇子公主都會得到父皇的寵愛與誇獎,唯有我,父皇永遠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幾十年過去,我仍然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而且就因為他不喜歡我,所以你們所有人也要不喜歡我,因為他是皇帝,你們要讨得他歡心,這無可厚非。可是母後,我受夠了。”他狠狠咬出這幾句話,眼神淩厲又偏執,“我自小被扔到軍隊裏,受盡了邊境風沙之苦,我身上沒有一處不帶傷疤的,我為大津立下了赫赫戰功,西北邊境幾十年的太平是因為我才有的,我做的夠多了,我比這許多人都更有足夠的資格……”
回憶起往昔之事,皇後已是淚流滿面,捶胸頓足痛訴道:“都是本宮的錯……都是本宮的錯啊……”
文平王對當初之事也并不了解,不便多嘴,只能坐在皇後身邊默默陪伴着。
皇後緩了一會兒,回憶起二三十年前仍是痛心疾首。
當初陛下年輕時也曾是風流浪子,找了一堆妃嫔妻妾充實後宮,每次來皇後宮中請安都是烏央烏央一大堆人,光看着就叫皇後心煩。
其中有一位妃子,恃寵而驕,多次污蔑皇後無辜斥責妃嫔,陛下竟也信以為真,每每有後宮妃子作亂便要将皇後叫去一頓訓斥。
皇後深感如此下去,後宮必生大亂,便不顧陛下偏愛,暗中料理了好幾位妃子。
陛下氣得差點犯病,尤其在得知其中一位妃嫔是一屍兩命之後更是怒上心頭,不顧皇後身孕,疾言厲色地訓斥。皇後悲憤交加動了胎氣,皇帝卻不聞不問,只道是皇後的孩子克死了妃嫔的孩子。
這個孩子,便是李佑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