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
卻說岐王這幾日在前朝縱橫着,後院妾室們也是落得清淨。
葉睿寧将養好幾日才終于不再高燒反複,但還是整日昏昏欲睡,醒來也是呆坐在床上不願出門,人都瘦了一大圈。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滿屋子沉沉的死氣太過濃重,就連岐王叫人送來的那只耳朵帶有雜毛的小白狗也是整日蔫蔫的,叫都不叫一聲。
夜倚鳶心急如焚,幾次勸說葉睿寧出去走一走,見見日光興許還能好得快些。
但葉睿寧還是不肯,一說起此事倒頭便睡,就連餘銀屏也沒有什麽辦法。
夜倚鳶不忍看他如此消沉,便拿放在床頭的小狗撲滿想要逗他一笑,誰知葉睿寧一見那只撲滿便又開始發瘋,若不是餘銀屏即使攔住,他怕是要拿來砸碎不可。
小白狗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出吓得直哆嗦,耷着耳朵爬到床腳去蜷成一團。
小狗還很小,眼睛尤其得亮,像極了剛入王府時的葉睿寧,可葉睿寧此時看起,卻只覺得滿心悲涼,宛若一張被烈日炙烤太久的白紙,輕輕一碰就會碎掉。
餘銀屏在這陪着他到中午就走了。
下午葉睿寧睡過午覺,轉頭就見一個自己從未見過的人坐在凳子上,見自己醒來後起身見了一禮,“公子醒了?”
葉睿寧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是?”
“奴才盛修。”他抿抿唇,神情有些尴尬,“您見過我的。”
“嗯?”
“……”盛修頓了下,似是有些避諱,瞥了眼夜倚鳶,葉睿寧注意到了,便打發夜倚鳶出去。盛修這才放松些,說道:“公子見過我,只是可能不曾看到我的臉。”
葉睿寧隐約有了點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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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修蒼涼地垂下頭,“就那日,在殿下寝殿中……那個人是我……”
潮水般的記憶山呼海嘯般湧來,那日在岐王的寝殿,岐王是如何逼迫他跪在屏風後觀看他們行魚.水之歡,那些畫面,那些聲音,早已帶着蝕骨的寒冷侵入了他的骨髓。
葉睿寧睫毛抖了兩下,“是岐王讓你來的?”
盛修搖搖頭,“不是的。”
他長相很乖巧,葉睿寧注意到他的眉尾是很自然地垂落下去的,柔順卻不苦相,眉眼間的儀态近乎馴順。床腳的小狗動了動,葉睿寧欠身把它抱緊懷中,暗道原來這才是岐王喜歡的樣子。
葉睿寧感到心髒被猛地擊了一下,随後倔強地板起臉,問他:“你來找我有事嗎?”
“沒什麽事。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麽好看的?”葉睿寧語氣很沖,“來看看跟你搶岐王的人長什麽樣子?”
“你誤會了,我沒有那個意思。”他走近一些,“我只是覺得很羨慕你。”
“羨慕?我被困在這王府中,被岐王豢養為妾,我有什麽好值得你羨慕的?”
“話雖如此,可我依然羨慕你。起碼羨慕你剛入府時的模樣。”
“那現在呢?”葉睿寧問。
“現在不了。現在,你跟我一樣了。”盛修笑了笑,“公子應該能猜出來,我父親就是王府的管家。我在王府出生,在這裏長大,後來被選給岐王當書童。岐王一家對我家有恩,所以我對殿下的要求無不滿足。”
葉睿寧擡起眼睛看他。
他繼續道:“我父親給我起名叫盛修,是希望我能夠修身齊家,将來能夠娶妻生子,安穩地度過一生。可是作為王府的書童,我的一切都由不得我自己做主,殿下想要我,我不得不從;他不允許我出聲,我就咬牙咬到牙齒酸痛;他給我取小字叫思齊,我就叫思齊。在這王府,從來都由不得我們。”
思齊,見賢者思齊,然後自省修身。
可放在盛修身上,卻極為諷刺。
思齊,思岐。
當真思念嗎?
葉睿寧垂下眼睛,心頭莫名堵塞,他沉默了一會兒。
“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也出不去了。”
“公子明白就好。”盛修抿抿唇,“就算為了他人,也是……”
這話說得奇怪,葉睿寧皺皺眉,“什麽意思?”
“公子沒聽說嗎?那日殿下對您動手之後,還責罰了為您求情的寇統領,聽說打得不輕,這兩日才能勉強出門呢。”
懷中花耳朵的小狗掙了一下,許是自己把它捏疼了,扒着兩條腿跳下床去。
葉睿寧如遭雷擊,“你說的是真的?”
“是啊。”
所以……
所以寇塵并沒有去執行任務,他并沒有去刺殺自己的父親!
突如其來的轉變打得葉睿寧措手不及,雙目圓睜,難以置信地注視着面前的虛空,須臾,他忽的笑出聲,若不是跟前有人,他真想放聲哭出來。
寇塵,寇塵。
他就知道。
盛修有些莫名其妙,抱起小狗擁進懷裏,看了葉睿寧一會兒,坐到床邊将他也一塊擁住。
“不要難過,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是的,是的,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
葉睿寧抹掉臉頰上的淚痕,這麽多天以來,他第一次有了想好起來的期望。
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凜冽的北風一吹,枯黃的樹葉瀑布般就往下掉。
寇塵在酒樓找了個座,哈口氣搓搓手,轉頭叫小二拿一壺熱酒過來。
“好嘞,客官,天冷,是否在小店用碗熱面再走啊?”
“不必,熱酒一壺即可。”
“得嘞您稍等。”
小二很快拿了酒壺過來,放在熱水碗裏溫着,将紙條偷偷轉移到自己手中。
寇塵不急不趨地吃完酒,又在店裏暖和了一會兒,這才出門去。
上次幫岐王送的那封信,上頭的落款寫的是阜堅王的名諱,但單有內容還不夠,他需要印證信的真實性。
故而他剛剛借小二之手給青雲閣傳了消息,請他們務必拿到阜堅王的親筆,以便字跡的核對。
寇塵走在街上,目光略過吆喝的小販和追逐的孩童,輕輕笑笑,這樣和諧而安穩地氛圍讓他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一晚來。
回憶起當時,寇塵仍覺得像是做了一個夢。
那晚的風很大,吹在臉上很冷,可他卻覺得頭腦愈發得昏沉,騰騰冒着熱意。
葉睿寧也是,被他抵在樹上籠在身下,熱氣騰騰仿佛一只剛出鍋的小壽桃,借着月光看去,白嫩的臉上一片飛紅。
葉睿寧瘦了不少,比起當初未進京時,輕了不是一點半點,抱起來一點重量都沒有,哪怕自己背後有傷也不覺得疼。
到最後回院的時候,他都有點走不成路,但自己卻只能遠遠地蹲在樹上看着,花園裏有府兵,他做不到像從前那樣抱着他回去,再翻牆落緊院子裏。
物是人非了。
寇塵感慨着,總覺得一切同他所想越行越遠。
直到這一日,青雲閣弟兄快馬加鞭傳來消息,說陛下聖駕在旦西道遇刺,生死傷情并不清楚,但據說兇手與胡人有牽扯。
胡人……
寇塵一下就想到那支馬隊。
如此說來,攜帶火藥的馬隊只是明面上的一個幌子,用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而真正重要的,其實是另一支暗度陳倉前去刺殺陛下的人馬。
與此同時,皇城。
一向莊嚴肅穆的朝堂竟仿佛菜市場一般,沸反盈天,諸位王公大臣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個不停。有幾個不怎麽扛事的大臣甚至當朝暈了過去,一時間情況已是混亂至極。
陛下遇刺之事,在朝堂引起軒然大波,滿朝文武及親王皇親各懷鬼胎,有人歡喜有人憂。
是人是鬼,一清二楚。
文平王湊到岐王身邊,低聲憂道:“七弟,父皇遇刺,母後定然擔驚受怕,等下散朝我們還是去宮裏一趟,安撫安撫她。”
李佑祺點點頭,滿臉沉重地按了按太陽穴。
“這一下出了這麽大的事,依我看,還是派禁軍統領親往旦西道,再派一皇子前去,親自将父皇帶回京中。”
李佑祺嫌棄地往太醫奔去的方向瞥了一眼,道:“那依皇兄之見,誰去為宜?”
“這樣的風頭,自然不能便宜了楚林王他們。”
文平王說着,隐隐往湊在一起說小話的楚林王和阜堅王那橫了一記眼刀。
不同于他的觀點,李佑祺這次卻是難得大度了一回,主動把這件差事讓給了楚林王去辦。
文平王百思不得其解,但李佑祺卻是可以賣關子,問什麽都不說。
對于自己這個親弟弟,文平王素來算得上溺愛,便不再多問,随他去了。
陛下遇刺,事情不小,朝野上下忙得一塌糊塗,岐王更是腳不沾地,每每深夜回到王府,進去書房還得召集謀士們商量事情,直到結束後倒頭便睡,連着将近一個月愣是沒踏進後院半步。
葉睿寧心情不好,餘銀屏就變着法地逗他開心,後來幹脆都在葉睿寧院裏住下了。
但他還是時不時回去一趟,做點心的東西都在那邊,來回搬也不方便,就回去做好拿上再回來。
葉睿寧早已習慣了等待,只是這次他再回來時,卻帶回了一個讓他心髒驟停的消息:那日岐王下令責罰寇塵時,有暗衛偷偷給行刑的小卒塞了銀子,叫他們關照關照。
“此話當真?”
“我親自聽他們說的,說是估野塞了銀子讓他們下手重點,但這種話一般都得反着聽,殿下當下正是用人之際,怎麽可能真打得胳膊擡不起來呢?”
“也就是說……那日打得其實并不真,是這個意思嗎?”
葉睿寧如遭雷擊,接受不了寇塵騙他的事實。
可,當時是岐王讓寇塵去殺了葉紹祥,岐王下達的命令,寇塵怎麽會違背?!
他就是岐王養的一條狗,讓咬人就絕不搖尾巴,讓殺人也絕對不會多問半句。
是啊,不然為什麽岐王還留着寇塵?
他若真是不忠,以岐王的心思必然不會讓他活到現在……
果真都是演給自己看罷了。
葉睿寧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傻子,被耍得團團轉不說,還像表子一樣地把自己獻給他。
真是可笑。
葉睿寧愣了半晌,忽然陰恻恻地笑起來,到最後大笑不止,笑得淚水都從眼角滑落下來。
寇塵……
真是可笑極了。
他轉過頭,看到床頭放的那只小狗撲滿,毫不猶豫就将它掃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幾枚銅錢灑落出來,在地上滾了一圈後轟然倒下。
從前,他對這幾枚不值多少的東西異常地珍視。
因為每一枚都代表他見了寇塵一次。
可從夏天到現在快入冬了,裏面才放了寥寥數枚。
這算什麽?
這同隔三差五去一趟青樓有什麽區別?
一直以來他所有的付出和等待,都不過是自以為是。
他抹了把淚,撿起一片碎片,告訴夜倚鳶親自拿去給寇塵,暗暗發誓,從此他們就算是恩斷義絕。
“公子……”
夜倚鳶見他面色蒼白,也不再多言,接過來随便翻過來看了一下,就見是鋪滿上那只小狗的一部分,耳朵上點了兩個點那一塊。
她抿抿唇,輕聲嘆了口氣。
當晚,葉睿寧去了書房門口,岐王在裏面議事,他就識相地在階下等着,等到風把手吹得冰涼也不管。
他知道寇塵看得到,因為今天是他當值的日子。
再過幾天,就是他的生日了。
葉睿寧想,等會兒一定要好好伺候好殿下,好讓自己生日的時候辦的能更加熱鬧些。
所以當岐王走出來時,他便很溫順地湊了過去,揚着一張小臉說自己想他了。
曹品和幾個謀士跟着一同出來,見狀各自對視一下,連忙告退。
李佑祺饒有興趣地看着他:“怎麽了?這麽急着找我?”
“我想殿下了,這個理由可還說的過去嗎?”葉睿寧軟着腰肢,湊上去吻他的下巴,“我想你了。”
“哦?”李佑祺攬着他,手掌從後背順着脊柱一路滑下去,“哪裏想了?”
葉睿寧脊背竄過一瞬電流,渾身毛孔都仿佛炸開了,他忍不住嘤咛一聲,低聲道:“哪裏都想了。”
“是嗎。”
李佑祺輕笑,矮身一把打橫抱起葉睿寧,親自搬着他去了寝殿。
那一夜,整個寝殿回蕩着嬌膩的吟.叫,岐王很少允許侍妾如此放肆,可見葉睿寧讓他有多麽滿意。
就這樣一連好幾日,葉睿寧逐漸膽子也大起來,每晚都在書房門口候着,哪怕不做那事,也非得纏着同岐王一同入睡。
但日子一長,李佑祺難免覺得有些膩味,對葉睿寧逐漸不再那麽上心。
葉睿寧不知道怎麽得罪了他,在自己院裏琢磨了好幾天,不免委屈,覺得被辜負了似的,心裏不是個滋味。
所以當再一次岐王想起來叫他去寝殿的時候,他就多少有點鬧脾氣的意思,讓放松偏偏滿床上打滾,讓叫兩句好聽的偏偏咬着下唇把渾身肌肉都繃得死緊。
當天李佑祺急于宣洩,就沒怎麽在意他的小性子,想着一宿過去也就好了。
誰成想第二天晨起,葉睿寧竟還是老樣子,不敢明着反駁頂嘴,但滿臉上明顯寫滿了不服。
岐王一大早沒得到好臉,氣得腦袋直抽抽,摔了茶杯,把人趕去院子裏罰跪。
葉睿寧一大早情緒上頭,堵着氣出了門。
直到在清寒的院子裏打了個寒顫,他才終于意識到自己方才到底有多大膽。
葉睿寧懊惱地閉了閉眼,心說這幾日跟丢了魂一樣,竟然都敢跟岐王頂撞了……
自己這到底是怎麽了?
如此想着,在院子裏戰戰兢兢跪了半個時辰,本想着托夜倚鳶去向殿下幫自己說句軟話,結果夜倚鳶到了那卻被罵了回來。
葉睿寧一聽,好容易冷靜下來的心情頓時又炸了鍋,直挺挺在地上跪着,再也不說什麽服軟的話了。
跪在堅硬的青石板上,膝蓋疼得像要碎掉,北風吹來越來越冷了,撲在臉上刀割一般。
過了一會兒,葉睿寧隐約覺得眼睛有些涼涼的,他回過神,意識到是雪花落在睫毛上,融化的雪水滲進了眼睛。
下雪了。
今年入冬以來,這是第一場雪。
一年中的初雪。
母親曾說過,能夠見到初雪落下,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葉睿寧擡頭望着灰蒙蒙的天,心中湧起的卻是無盡的悲傷與不安。
一整天,雪一直在下,葉睿寧在院子裏跪了一上午凍得身子硬得像石雕。
岐王從宮裏回來,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回了房。
冷漠得仿佛從來都只是陌生人一樣。
葉睿寧垂着頭,想象自己是一座雕塑,想象自己已經死掉了,強迫自己忽略掉所有的寒冷和疼痛,忽略掉心髒縮成一團時鑽心的痛苦。
但不安的感覺卻還是一直萦繞着他。
直到,岐王午休醒來,将一把橫刀扔在他和寇塵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