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護短情深
護短情深
葉睿寧從岐王寝殿離開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雖然府中規矩森嚴,但他在岐王房中留宿的事還是一大早就傳遍了整個王府。
跟着管家七拐八繞地回到自己小院的路上,他老覺得誰誰都在偷着往自己這邊看,然後背着人跟身旁的同伴嘀咕些不堪入耳的話,他不自在地動動肩膀,真想把頭縮進脖子裏去。
管家還有事忙,将他帶到花園處便回了。
葉睿寧茫然地站在石子路上,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做什麽。他怕回去之後,夜倚鳶也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來看自己,害怕院子裏的丫鬟小厮看自己時的那種揶揄的眼神。
夜倚鳶也會在背後腹诽嗎?她會嫌棄自己嗎,還是可憐?他想。這兩種神情無論哪一種他都不想看見。
罷了罷了。一宿沒睡,實在困得厲害。
葉睿寧左右看看,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打算靠着先眯一會兒,恢複些精力後再去想別的。
石頭上有些許的露水,摸上去有點潮濕,葉睿寧用衣袖簡單擦了一下,餘光裏瞥見有人往他這邊走來。
就這會兒功夫,視野邊緣那道模糊的人影已然走至身前,臉上有種不符合穿着的趾高氣昂,态度倨傲,看向葉睿寧的眼神實在算不上友好。
兩邊互相對視打量了半晌,葉睿寧竟意外成了更能沉住氣的人。
“你是誰?”那人問說。
葉睿寧不答反問:“你是誰?”
“我是誰?”那人冷哼,态度十分輕狂,“在下舒田,舒是我的姓,田是‘藍田日暖玉生煙’的田,與岐王殿下幼年相識,曾是王爺房中最得寵的妾室。”
“幼年就相識了?”
葉睿寧眨眨眼,恍惚中覺得他的出身應該不高,或許是陛下潛邸時府裏的奴仆之子也說不準。因為以岐王殿下的身份,與他幼年相識的人只可能是勳爵子弟或是奴才,平頭百姓的可能性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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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睿寧略點點頭致意,從他這段自我介紹中知其來之不善,自己本就不爽,略挺了挺腰肢,心想左右是陪岐王睡過一宿的人了,想來也是有勢可依的。
如實想着,他便也不再低眉順眼唯唯諾諾,眉尾輕快地往上飛揚起來,說:“我叫葉睿寧,剛被帶入王府不久,對殿下的過往實在不甚了解,所以未曾識得府中舊人,不好意思。”
這話說得客氣,細聽下來卻是綿裏藏針,暗諷他不過是舊人舊事,萬千殊榮也不過是過眼雲煙。
舒田臉上有些挂不住,犀利的眼神在他身上掃了個來回,不屑地翻了翻眼,“你就是葉睿寧?最近王府裏關于你的傳聞可實在是不少!前段時間我雖然在院子裏靜修不曾出門,但卻聽說,你已經得罪過王爺多次?”
後半句他沒說出來,但葉睿寧自行腦補之後覺得他的後半句應該是:你的死期不遠了。
葉睿寧直視着他好整以暇的目光,眸子又透又亮,道:“可是王爺并沒有責罰我呀。”
這的确是實話,岐王雖然對自己發了好幾次火,可最後到底沒有拿他怎麽樣,反而還送了許多珍奇珠寶供他賞玩,叫盛管家傳話逗他一樂。
“你在跟我炫耀什麽?”舒田憤憤不平,垂在身側的手掌緊緊捏起,“你以為你是什麽人,入了王府,你還以為你是什麽粉妝玉砌的公子不成?”
“我只是實話實說,何時跟你炫耀了?”葉睿寧無辜地歪一下腦袋,打了個哈欠,“我剛從殿下那回來,實在是乏得很,你知道的……我昨晚都沒睡好。”
他說着,暧昧地眨了眨眼睛。
在王府住了這麽些日子,再加上餘銀屏的關照教導,葉睿寧這一手以退為進,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可謂是用得得心應手,三兩句就把舒田給氣了個半死。
但他猶嫌不足,偏偏還要再加把火,委屈巴巴地惡人先告狀:“既然舒田公子不信我,我也沒什麽好辦法能夠自證清白,那不如我們去找岐王殿下評評理,讓他來分辨分辨我是不是真的在耀武揚威……”
你聽聽,你聽聽,搞得好像他就把岐王殿下給拿住了似的。
舒田咬牙切齒,顧不上什麽攔住他的去路,抓住葉睿寧的手腕一把把人扽回來。
“你站住!你去哪?怎麽的,才來了王府幾天,以為殿下關照你幾次就真拿自己是碟子菜啊?”舒田手上的力氣大得離譜,攥得葉睿寧手腕處的血管充血暴起,“我來王府這麽些年,王爺什麽脾氣秉性我一清二楚,他也就是稀罕你這一時,用不了多久就會把你抛之腦後!”
葉睿寧被抓得疼了,擰眉甩他的手,“你放開我!放開!撒手……”
舒田看着他臉上的表情,揚起一邊唇角露出極為諷刺和蔑視的笑意,忽然問:“你這一套,是跟餘銀屏那個小賤.人學的吧?”
葉睿寧一愣,“什麽?”
舒田眯起雙眼,“當初就是餘銀屏這個小賤.人把殿下從我這裏撬走,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他還在用那一套老法子勾搭殿下,還順帶教出你這麽個小狐貍.精!”
“?”
葉睿寧懵了一瞬,表示自己長見識了,原來你們還有這淵源呢。
但随即他這看戲的狀态就維持不下去了了,因為舒田動了手。
淩厲的一巴掌快、準、狠,帶着風狠狠掴在葉睿寧臉上,甚至快到他都沒來得及看清,反應過來後所有感官只剩下左邊臉頰傳來的熱辣。
葉睿寧整個腦子都白了。
但旋即,他的面前閃過了一道身影。
是寇塵。
他的背影永遠是那麽的挺拔,肩背永遠那麽寬闊,從後腰到脊椎那一塊仿佛有一股精神力在提着,迎着陽光,讓他整個人看起來讓人眩目。
舒田的臉色微微一滞,看清是他後眉心不由皺起,“寇塵?你怎麽在這?”
“卑職找殿下有事禀報,路過此地,見二位公子在此争執,特來提醒一聲,今日府中有客,二位可千萬莫讓客人見笑。萬一掃了王爺的興致,後果可是萬萬承擔不起。”
“……”
舒田臉上倨傲的表情露出一絲裂紋,但他很快又端起胳膊,勉強維持住自己的架子,“王爺什麽樣子我最清楚,你不用那這些話來吓唬我。”
寇塵冷蔑一笑,“是,舒姨娘是最了解王爺不假,可卑職這番話究竟是不是大言相駭,舒姨娘也比誰都清楚。”
他輔一說完,就見舒田的臉色一變。
寇塵眉宇間籠着一團陰翳的霧氣,傾身将聲音壓得更低,宛若從石頭縫裏擠出一般:“此外,卑職還該提醒一句,這麽多年了,您父親以身試毒的救命恩情,再重也該淡了。殿下是上過戰場的人,十殿閻羅都不懼怕的角色,鐵面無心,薄情寡義,舒姨娘何故要給自己找不痛快?”
舒田跟随岐王殿下十餘載,挨過打、受過罵、也曾在暴雨傾盆之夜跪在殿外脫簪請罪一整夜,他什麽都經受過,也什麽都不怕,可他卻怕岐王有朝一日真的再對他不理不睬。
他自知并不聰明,身世也是卑微進泥裏,他配不上岐王,他知道。
當初年輕時他可以靠美貌和一身伺候人的好本事留住岐王,可色衰愛弛,如今他已不似從前漂亮,能夠留住岐王對自己最後的一絲情誼,全憑靠着當初自己父親冒死為身中劇毒的岐王殿下試藥的情分。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人之常情。
但岐王生來就比旁人無情,他能在六歲時與陛下置氣到長跪兩天一夜不服軟,也能在三年前親口下令将産下死.胎後一息尚存的岐王妃釘死在棺中,自然也能在現在一刀斬斷他那微不足道的救命之恩。
舒田深吸口氣,咬咬牙,半晌轉頭離開,臨走前仍氣不過地狠狠剮了葉睿寧一眼。
葉睿寧扶着臉,顯然還沒弄個這樣一出荒唐的戲中緩過神來,直愣愣地瞧着寇塵。
寇塵四下掃視一圈,礙于不遠處有灑掃的小厮走過,便只能強壓好想要親自看看他臉頰的想法,拱手畢恭畢敬問候道:“公子受驚了。”
“沒有……”葉睿寧搖搖頭,但沒拿開手給他看,他手心裏極熱,想是被打得很重,說不定已經腫了。
他不想讓寇塵看到他醜的樣子,糊弄說:“我沒事,他那下打得也不真。這會兒人多起來了,你快些走吧……”
寇塵難得沒有聽他的,固執地低聲要求:“你拿開手,讓我看一看。”
“都說了沒事……”
葉睿寧愈發覺得無地自容,要真給寇塵看到自己臉腫成豬頭的樣子,他大可一頭撞死算了!
寇塵久等不到他動作,見他越是躲閃越是覺得舒田下手定然極重,心中一急就要強行拿開他的手。
葉睿寧掙不過,被他擒住兩只手腕攥在手裏,只好用力扭過頭,帶着哭腔哀求他放自己走,說他要是不放手他就再也不理他了。
寇塵感覺左邊胸膛猛地刺痛了下,須臾撒開手,讓人從自己手下光明正大地逃走了,背影之決絕,讓他的心髒像被攥緊了一樣窒息。
以至于沒有注意到不遠處,估野正虎視眈眈看着這邊。
葉睿寧頭也不回地往前跑,夜倚鳶一宿不見葉睿寧回來,正要去找,冷不丁就跟他撞了個正着。
“呀!”夜倚鳶扶着被撞疼的肩膀,擡頭一看葉睿寧失魂落魄,不禁奇怪,“公子,公子你怎的了?”她略一想,“該不會是……”
葉睿寧沒聽她說話,像急于逃離什麽似的往前趕。
夜倚鳶往他來處看了一眼,“是因為殿下他……”
葉睿寧現在很反感聽到岐王殿下這幾個字,尤其厭惡自己見了岐王就像老鼠見了貓,少年人總有那麽些執拗的驕傲,不願叫別人覺得自己能被什麽拿捏住。
于是他反駁她道:“他在前頭待客呢?同我又有何幹?”
說到激動處,覺得用手捂着臉影響發揮,便把手拿了,夜倚鳶一看,登時急起來,“公子,你這臉上怎麽回事?跟誰打起來了嗎?”
不能啊,既然岐王沒在這,那麽誰還能有這麽大的本事敢在王府裏撒野?
提起這葉睿寧就煩,好好的早晨,好容易跟寇塵見了面,就這麽被一個不知哪來的牛頭馬面給攪了。
脾氣後知後覺地漫上來,他氣勢洶洶地問:“殿下這些年到底收了多少妾室?一個兩個沒完沒了了!”
夜倚鳶莫名其妙,“公子何故這樣問,我年紀小,府裏面究竟有多少侍妾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咱們殿下畢竟身份擺在那,自己納的再加上大臣們暗中塞的,他身邊也确實沒斷過人……”
“那他還把我也弄來!”
葉睿寧推開院門,氣得炸肺,逮着路邊的小樹踢了一腳,随即抱住腳趾滿院子單腳亂跳喊痛。
夜倚鳶無可奈何地把公子扶到樹下坐好,安慰道:“公子息怒,仔細叫旁人聽了去,若是這些話傳到殿下耳朵裏可就不好了。奴婢去擰條帕子給您敷一敷臉。”
葉睿寧氣得說不出話,心裏卻膽大包天地把這個王爺從頭到腳給罵了個遍。
什麽岐王殿下,呸!
這會兒工夫夜倚鳶已經拿了涼帕子回來,葉睿寧自己拿着敷臉,就問:“你可知道,王府裏有一個妾室,叫舒田的?”
“他?”夜倚鳶想了想,“好像是有這麽一個,聽說很早之前,就咱們殿下剛開府建衙不久的時候他就已經在了,那時候還挺得寵,不過後來殿下就不怎麽喜歡他了。”
“有說為什麽嗎?”葉睿寧問。
“我進府晚,也是後來聽府裏的老嬷嬷說起才知道這事,咱們做奴才的,哪敢随便議論主子的事,不過舒姨娘很久不出門了,我也沒怎麽見過,聽那邊的小丫鬟說,他似乎是有點瘋病……”
“瘋病?”
葉睿寧想起今天見他時的情景,他的确是有種瘋魔的勁在,具體說不上在哪,但就是有點……太在意岐王了……
“是,瘋病也是後來才有的。”夜倚鳶回想了一下,“似乎就在餘姨娘來到王府之後不久。”
“……”
那這就對得上了……
那還會兒舒田跟他說話時,話裏話外指着餘銀屏謾罵,再加上舒田那張松弛憔悴而黯淡無光的臉,跟餘銀屏的光鮮亮麗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葉睿寧雖不是什麽勳貴人家,但癡男怨女的戲碼他也不是沒見過,把這些信息幾下一拼湊,立馬就拼出來一出癡情舒田愛上風流王爺,王爺卻在遇見新歡之後果斷抛棄了舊愛,于是舊愛心有不甘失心瘋的故事。
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王府大了連故事都比戲本子精彩!
他撇撇嘴,忽然想到點什麽,“不是說府裏還有好多侍妾嗎?其他人都什麽情況,也跟這舒田似的失心瘋了嗎?可別再突然冒出來也給我一巴掌!”
“不至于,其他姨娘們大多各自在院子裏待着,不怎麽能遇上的。”夜倚鳶解釋道:“殿下不太喜歡他們随意跑出去,王府裏時常有貴客前來,殿下怕沖撞了他們。”
“……”
他可是天天往出跑!怎麽沒人告訴他呢!
夜倚鳶猜到他心中所想,便道:“公子忘了,您對外聲稱可是府裏的清客。再者說王爺對您好,自然會幫着您的。”
這話說得,葉睿寧又炸毛了,“他對我好?!”
不是,你是怎麽看出來他對我好的?
“公子,說句不該說的,就您這三番兩次得罪王爺,換了旁人,怕是早就……”
夜倚鳶越說聲越小,最後噎了聲不去吓唬公子。
葉睿寧抱起胳膊皺着臉:哦,我可真是榮幸至極!
因為跟岐王睡了一宿,葉睿寧想到寇塵,心中竟産生了幾分莫名的負罪感,他分辨不出這類感情到底是好是壞,但到底攪得他心煩,在自己房中窩了整整一天。
期間岐王派人來送過一些禮物,據管家說,權當是哄他高興。
葉睿寧沒出去謝恩,隔着門板聽到這些話,心重的幾乎要跳不動。
時間一晃來到傍晚,文平王打發人來叫岐王過府吃酒,估野為保護平安跟随着一塊去了,寇塵在房中睡到天色黑透,悄沒聲翻上了舒田的院子房頂。
舒田平日裏不大出門,一犯瘋病便把自己關在房中,送飯的小丫鬟把簡單的飯菜端進來,才一敲門便引來一陣打砸,舒田在裏面歇斯底裏,大喊大叫。
多虧今日岐王不在府中,不然瘋病發作時都會遣派暗衛進去将他制住,免得驚了殿下的清淨。
寇塵自認不是什麽好東西,下手也時常沒個輕重。
當初舒田發瘋的時候,拿簪子劃破過他的手背,現在疤痕已經看不出來了,可寇塵今日卻沒來由覺得這道疤痕極其得癢,癢得他心煩。
寇塵在舒田院中待了一會兒,趁人不備将瀉藥投進了舒田房中的茶壺。
遠處翻飛的樹葉之後,估野忍不住輕輕笑了一笑,勢在必得地往岐王書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