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真難伺候
真難伺候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不知為何到了葉睿寧耳朵裏就變了味,臉頰當即就紅了:“你至于嗎到現在還磕碜我?當初在懷慶那個荒宅,我是見你受傷,出于關心才問的,你現在莫要反過頭來笑話我!走開,我自己能行!”
他說着,扭着身子要下來。
寇塵無故被罵有點不爽,忍着想打人的沖動放到了地上。
但葉睿寧純屬嘴硬,身後疼得他根本無法獨立站立。
寇塵下意識擡起手,卻被毫不留情地瞪了一眼,他心道好心當成驢肝肺,堵着氣走了,結果沒走兩步就聽得身後“咚”一聲悶響,緊接着葉睿寧殺豬似的哀嚎響徹林間。
“疼疼疼,疼死了!啊啊啊啊啊!!!花耳你倒是來拉我一把……哦嘶!疼——”
寇塵被他叫得頭大,指關節捏得咔吧響,他深吸口氣壓了壓脾氣,兩步折回去把葉睿寧從地上拽了起來,拍掉滿身灰塵。
“哦——疼疼疼疼疼……”
葉睿寧上半身壓在寇塵小臂上撐着,抓着他的胳膊緩解疼痛,可能真的是疼蒙了,根本不知道自己下手多重,寇塵感覺自己的皮都被揭起來了。
他拍掉他後背沾的灰,給氣笑了,“葉公子可真是個奇才,明知身後有傷,倒下的時候還偏往後栽。”
“那前面我剛撒完尿,我能怎麽辦啊?”葉睿寧說着,又是一頓委屈,攢了三四天未曾落下的眼淚唰就掉了出來,砸在地上濺起細細的灰塵。
寇塵自知話說重了,這個嬌生慣養的少爺不好伺候,這下只怕又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了。
果不其然,沒等他們回到馬車,天大的帽子就已經被葉睿寧扣到了自己頭上——
“你就知道欺負我,你們都是,都是一夥的!在萬荷縣,那柳大人冤枉我、打我,後來許大人也天天盯着我、吓唬我,好容易離開萬荷縣,沒想到你又欺負我……混球!都是混球!”
葉睿寧斷斷續續地罵他,使壞似的把眼淚全蹭在他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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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塵把人臉朝下甩上車架,揚揚下巴示意他自己爬進去,嘴裏質問道:“你說我欺負你,那你倒是說說,從咱倆見面直到現在,我什麽欺負過你了?”
“你怎麽沒有啊!你是不是打過我,是不是弄暈過我,你還撓我癢,笑得我肚皮抽筋了你都不肯停手!還有當初在懷慶的時候,你肩膀有傷我說幫你解手,你不樂意,結果現在我摔倒,你竟然還要拿這事來奚落我!你說這不是欺負我是什麽?難不成還是誇我?”
“……”寇塵被說得一愣,頭頂直抽抽。
但葉睿寧是岐王欽點的人質,無論如何都要送到府上,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怕碎了也得帶塊骨肉回去交差。
他深吸口氣,不斷告誡自己不要跟葉睿寧這個小兔崽子一般見識,幫着他重新趴回軟墊上,道:“若是天色擦黑前能走到落腳的地方,晚上可以吃肉。”
“……”葉睿寧沉默了,狐疑地看着他,“真的嗎?”
“嗯。”
葉睿寧撇撇嘴,抹了把淚,“那就再信你一次吧。”
寇塵心情郁悶得不得了,這趟出任務,先是不慎受傷,再是葉睿寧在萬荷縣被害,又因此欠了許商一個人情,到如今天色即将擦黑,青雲閣那邊也不知道查得怎麽樣。
寇塵揉揉臉,心累不已,真想不管不顧地睡過去,哪怕在太陽底下曬爆了皮也願意。可惜受制于人,他連解了衣裳晾一晾傷口都做不到。
相比之下,他很羨慕葉睿寧。
這真是個心大的主兒,明明傷還沒好,卻因為一句能吃肉而心情大好,學一學鳥叫、編一編頭發,時不時撩起窗戶的簾子仰頭看外面的天空。
葉睿寧哼着小曲,頭一次如此期待黑夜的到來。
然後——
“什麽叫就在這歇腳了?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你答應我要吃肉的!”
“你方才沒聽老百姓說嗎?等我們趕到雲棠縣城,城門就要下鑰了。”
“我不管,我要吃肉!”葉睿寧撅着嘴悶悶不樂,“我傷沒好你還不給吃肉,那等到了京城你把我賣了,那我豈不是得天天吃泔水了!”
寇塵張開嘴巴,片刻後不悅地抿緊。
葉睿寧偷摸地窺視寇塵的臉色,怕真的把他惹生氣了,趕快轉變策略,軟下聲跟他撒嬌:“其實,我們快些走的話,還是能趕到的……要不這樣,你給我吃肉,然後我呢,到了京城表現乖一點,幫你賣個好價錢,怎麽樣?”
寇塵扶額,心說你想的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重點不應該在于你現在這幅傷員樣子不論怎麽說都會引起城門守衛的懷疑嗎?
兩個人,一個身份模糊,一個身上有傷,車上有長刀還有鐐铐,這才應該是問題所在啊!
但葉睿寧才不管,見他無動于衷,小嘴一撇又要鬧了。
寇塵身心俱疲,實在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便把馬車拴在樹上,趁着天沒完全黑透,徑直鑽樹林子去了。
“等着。”
“啊?”葉睿寧有些慌神,“你,你去哪?”
不會丢下他不管了吧?
不能吧……
好歹救了自己這麽多次,還不嫌煩地駕馬車帶着自己,應該不至于丢下自己跑了吧。
葉睿寧心裏沒有底,身後傷着又沒法下去找人,只能老實待在車裏聽天由命。
玄色漫上蒼穹,黃昏獨有的疾風獵獵吹過樹梢,枝葉相撞發出駭人的低語。
葉睿寧遲遲等不到寇塵回來,腦中掙紮一陣,爬起來關緊了門窗,然後把自己卷進被子,抵擋荒郊野外彌漫的寂靜與恐怖。
鹧鸪咕嚕嚕叫了兩聲,樹葉婆娑聲中,隐約傳來一陣腳步聲,葉睿寧眼珠轉一轉,掀開被子露出耳朵聽,發現那其實是很多人的腳步聲,淩亂而細碎地從四面八方同時湧了上來。
他心中不詳之感陡生。
像是印證他的猜想,馬兒受驚嘶叫起來,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踱步,車身不停晃動,葉睿寧不敢出聲,屏住呼吸縮在被窩裏。
很快,四周的腳步聲越來越嘈雜,即使捂住耳朵也清晰可聞,葉睿寧一顆心懸空起來,随着馬車狂甩亂拽。
嘩!
門板轟然打開,外面的風瞬間湧入,千鈞一發之際,只聽獵獵風聲響起,旋即車門被人重新推上,寇塵沉靜而凝重的聲音透過門板傳進來:“捂住耳朵,別亂跑。”
葉睿寧從被子裏冒出頭,正好捕捉到門外那道高大的身影消失。
馬車廂裏十分悶熱,連空氣都仿佛是凝固的,哀嚎與痛呼從外面此起彼伏地響起,葉睿寧微微掀開點窗戶想看,結果窗戶縫還沒到一個手指頭寬就被粗魯地拍上。
“不許看。”寇塵的聲音有點急,帶着些不甚明顯的喘息聲,但還算游刃有餘,葉睿寧稍稍放下心來。
外面又起風了,樹葉的沙沙聲聽得葉睿寧心煩,他久等不到打鬥結束,煩躁地揚了被子,結果一擡眼就見有液體潑濺到了馬車門上,噴射狀的影子一整條橫亘着。
濃重的血腥味鑽進鼻子,葉睿寧一愣,頭皮整個麻了。
又過了一小會兒,外面的打鬥徹底停止了,寇塵将長刀立在地上,擦掉手上的血跡才去敲車廂,“安全了。”
葉睿寧擡擡手想打開車窗,但想了想還是作罷,只問:“是什麽人?”
“看樣子是劫匪。”寇塵把從屍體上收來的一把青雲閣信物揣進懷中,不爽道:“他們應該是看你一個人落單才過來的。”
“那你……”葉睿寧心髒怦怦亂跳,“你是殺了他們嗎?”
“這些人為禍一方,官府抓到不一定怎麽處置,不如直接殺了,一勞永逸。”
寇塵撕下一塊衣擺擦拭着車門的血跡,滿嘴的不在意。
葉睿寧睫毛發顫,遲鈍地低下頭,看到自己的手指在發抖。
他知道寇塵絕非凡俗之人,興許也并非善類,但卻未能想到,也不敢相信他會一次性殺掉這麽多人,宛如戈壁上時常咬死家畜的狼,不為覓食,只為了追求殺戮的快感。
他感到身上一陣惡寒,理智好像被揺碎了,猛地推開車門,顫聲質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寇塵攔住兩側車門打開的趨勢,身子擋着不讓他完全看清外面的全貌,高大的身軀投下巨大的身影,硬朗的五官在天色将黑未暗時顯得格外晦澀不明,“我說過,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麽人。”
“你跟許大人認識,他是朝廷的人。”葉睿寧的呼吸紊亂,“那你呢?你殺這麽多人……你究竟是誰?刑部的郎官?”
不得不說,有些時候,葉睿寧是聰明的,但更多時候,他不是。
寇塵嘴角稍稍翹了下,他剛殺完人,顯得這個笑容有點癫,“刑部的郎官只管行刑,可不管殺人。”
他垂眸看着驚慌的葉睿寧,從懷中抽出布條蒙住他的眼,“我打了只兔子,等會燒着給你吃。別多想。”
馬不停蹄地離開殺戮現場,停下車後寇塵去撿了些柴來生火,他把兔子洗淨放火上烤着,又就着河水仔仔細細把馬車洗刷幹淨。
葉睿寧聽着他幹活,聽到柴火燃燒時輕微的爆裂聲,一切都顯得那麽溫和,恍惚間葉睿寧在想剛才的血戰或許只是一場夢魇,但眼睛上的布條又是确确實實存在的。
他撫摸着布條細膩的觸感,想了想,沒摘,在黑暗中拼命整理着淩亂的大腦。
寇塵,一個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兼綁匪,當然,如果算上醉仙居那次,他還是陷自己于水火之中的混球,但就是這樣一個複雜的殺神,卻成為了他此時唯一能依靠的人。
有朝一日,自己也會成為他的刀下鬼嗎?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到底是什麽讓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之間又是怎麽變成現在這樣的?
葉睿寧敲敲腦殼,發現經歷過許多事情後,自己已經不知道怎麽跟他相處了。
不過有一點,就是他絕對不可以惹怒寇塵,因為他沒有足夠的底氣去承擔他的怒火。光是想到他殺人如麻,他就渾身直哆嗦。但他又實在做不到把寇塵完全當做自己的朋友。
怎麽辦呢?
葉睿寧抱着腦袋,真想自暴自棄,恰好門縫裏滲進來烤肉的香氣,惹得他立馬放棄思考,心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如此想着,葉睿寧輕松了許多,摸索着推開車門,抻着脖子猛吸。
寇塵單手穿到他腰後把人抱下來,葉睿寧嫌棄道:“你這麽抱疼死了,我腰上都被你給掐青了。”
“嬌氣。”寇塵難得說了他一句,心想自己肩上傷沒好就打架都不如他金貴,随後單手發力把他甩到身上,讓他面對面抱住自己的脖子,這樣自己只需在他腰上虛扶一把就成。
這個姿勢确實不會再勒得痛,但是,好奇怪啊……
雖說家裏兄弟姐妹多,但成年之後他就鮮少與人有什麽肢體接觸了,更不啻與外人如此親近,渾身上下不自在起來,嘴唇含羞帶怯地翕動着:“那個,花……”
話音未落,葉睿寧轉頭的動作猛地一頓,像兒時抓螞蚱時突然碰到一條毒蛇,唇上驟然傳來的觸感太過奇妙,他不知道自己蹭到的是寇塵的哪裏,蒙着眼睛,他什麽都看不見。
偏偏寇塵的聲音在此時響了起來,貼着他鼻梁滑進耳朵:“什麽事?”
“……沒事。”葉睿寧重新趴回他的肩頭,下巴墊在結實的肌肉上傻乎乎地搖頭:“真的沒事,沒事……”
寇塵喉結滾動兩下,慶幸蒙住了葉睿寧的眼睛,他擡手摸摸發燙的耳朵,抿住麻木的唇,抱着葉睿寧來到篝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