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時夜
時夜
別忘了你是誰!
一個遙遠的嗓音從塵封的過去喚醒她模糊的記憶,她的眼神微微茫然了一下。
我是誰呢?
我只是一個、一個……無意識地擡手撫摸着發髻中的金屬簪子,觸感冰涼冷硬,她的手緩緩垂落下來,望向自己的子蠱。
他不能算是絕佳的人選。
其實他的基礎素質不差。短短幾個月并不系統的訓練能促使他僞裝成另一個人,證明了他有足夠的學習能力和可塑性,第一次卧底就騙過了老手,他的心理素質也不差。
可是他沒有目标,過于安逸的家庭環境和強勢的父親,使得他缺了一點心氣。
說直白一點,他沒有野心。
現在是為了妹妹,等妹妹身體好了以後呢,他要去幹什麽呢?
她想過把借命蠱的秘密與龍山銅簡的事情告訴他,以此為牽絆,但是他不該背負那麽多,他承受不住的。
老劉責備她不該将他選定為繼承者,其實她沒有,她只是希望在這件最重要的事情上他能幫上忙,這樣對她和他自己都好。
可她不能說。
這個無所事事的小白兔,竟然膽敢來質問她到底是誰。
真是好笑。
“我是誰?”她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這個答案,你自己去找不是更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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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她就轉身,繼續在山林間行走。陸百姓渾然不知對方心理活動,暗搓搓地想她是不是答不上來啊?
狹窄的山路有時只能踏實半只腳,還有時前面就是一條一米長的鴻溝,跨不過去就落崖下,崖底深深,丢一顆石頭都要好久才聽得見回音。
“跟緊,注意力集中,重心分散四肢。”她叮囑。
陸百姓盡力照她說的做,很快體會到重心分散的好處,不至于在腳下踩空時完全失去對身體的掌控而掉下去。
即便掌握方法,冷汗也浸透了他的後背,山風一吹,透心涼。
這下顧不上問問題了。他有理由懷疑她是不想回答他的問題所以才故意選擇這麽要命的路!
走了不知道多久,眼前的風景忽然一變,前方是一條河,水不深,河面卻很寬廣,周圍有平整過的土路。
有村子,有人聲。
時夜不知從哪神奇地摸出一副框架眼鏡,戴上,完全換了一副神情,有些局促羞澀又着急地與紮頭巾的村民攀談,時不時指指陸百姓。大意是自己是嫁到中國,帶丈夫回來走親戚,租的車翻在了路上,走了好遠才找到人,要過河去找人幫忙雲雲。
村民開口就是帶口音的彩雲方言,接過一張毛爺爺,欣然拉了一輛帶兩個大輪子的木制平板車,再套上去兩頭牛。
“???”這超出陸百姓在當地生活的儲備常識了。
時夜挽着他的手,讓他挎着背包,俨然一對甜蜜新婚小夫妻。陸百姓跟着她站在牛車上,勉強穩住重心,然後就看這位大爺站在車頭,驅使兩頭牛下河了。
真神奇。
被牛牛帶着渡完河的陸百姓覺得怪有趣的,躍躍欲試還想再坐一次。
這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像極了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中國人。
時夜“呵”了一聲,要了他的手機,掰斷卡,連同自己的雙雙往河裏一扔,随即強行把他拉走了。
“這是什麽民族呀,他們也收人民幣诶,拉牛過河怪有意思的,這是什麽河,我們出佤邦了沒,還在撣邦境內嗎?”
過了一道河,陸百姓的話一下子多起來,表情也變得鮮活,好像把“陸奇”這個身份徹底扔在了河裏一般。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們離開這個村子後半日,就有人追到了這裏,拿着塞岡的畫像詢問村民見沒見過這個人。
蟄伏數月,時夜沒有在此留下任何影像,這張根據徐翔口述的畫像也只有幾分相似。
去掉了标志性的短發,戴上框架眼鏡,換掉性別,村民們看了直搖頭。
“只有一對夫妻來過,女的比男的厲害,他們不像吸粉的,渡河走了。”村民們指着河對岸比劃。
“男的長什麽樣?”老禾追問,他沒有見過陸百姓,聽村民描述那男的長得和塞岡沒有相似,便以為自己早一步到了。
“就在這裏等他們,從交易地點出山的兩條路,都給我堵住。”老禾抽了一口煙,吐出一個個煙圈,一夜未眠讓他的眼裏滿是血絲,更令他煩躁的是抓住的徐老頭非要見到塞岡不可,揚言只要見到塞岡,他就把自己的全部境外資産和銷售渠道都交給譚森。
這是要見塞岡嗎?看徐翔那能吃人的表情,他是要把塞岡的喉嚨咬斷、心髒挖出來吃掉才對。
不過,老總倒很想收攬這個人,能隐忍多時為舊主報仇,仁義難得。跟着他一起消失的瞭望員,如果好用,老總也願意留下。
老禾望着河水滔滔,心想以正常的腳程計算,不要多久他就該和對方碰面了。
老禾等待時,陸百姓已經快樂地坐上了雅姐友情提供的小摩托。
“我們真回去啦?”他的邊民證落在吳敏那兒,還在發愁怎麽補辦才能過口岸,沒想到證件會在雅姐這兒,雅姐怎麽收到信知道要在這裏等他們的!
他覺得時夜真是太神奇了,這會兒他已經完全忘記之前他問過的究極哲學問題,更好奇雅姐到底和她是什麽關系。
“債務人和債權人的關系,”她的聲音合着風聲從前頭傳到他耳邊,“她的小店和房子都是我資助的。”
“哇!”
“不貴……”這是緬甸又不是北上廣深。
陸百姓眨巴眨巴眼睛:“那你為什麽……”為什麽要資助她啊?
雅姐就跟在後頭,他嗚哩哇啦說話聲音這麽大,有點不好意思,像是在八卦人家,所以他問了一半就不吱聲了。
雅姐卻追上來自己說了:“夜師還救了我一條命,我丈夫孩子都死了,我差點就被賣啦!”
雅姐家原來在木姐市小有産業,日子過得不錯。丈夫患上糖尿病後聽人引誘,開始靠吸.毒緩解症狀,大兒子看到父親吸.毒,偷偷學着吸,還帶着十一歲的小女兒吸,最後家裏的廠子吸沒了、車子房子都吸沒了,丈夫病死了,兒子去販.毒結果被買毒.品的人搶劫殺死了,家裏欠了一屁股債,債主上門要把她們母女賣掉還債。
時夜對她來說就像天降的神靈一般。如果不是在那個時候遇見時夜,她一定帶着女兒上吊死了。
“時夜那時候也是一個小姑娘呢,水靈靈的,她說跟着她走,能活,我覺得這個小丫頭真是大話說多了也不怕閃舌頭。”
雅姐不知道時夜當時在追着販.毒的渠道往上查源頭,中途意外知道了她兒子的事,然後決定來看看兒子的母親還有沒有用。
她以為時夜真的是路過。
時夜解決了債主的問題,替她另找地方安了家,但她并不做白工,她與雅姐簽了雇傭合同,她的資助,雅姐是要還的。
“二十年,我可以為夜師工作二十年!”雅姐很自豪。
遺憾的是雅姐的小女兒在安家後不久就發現染了艾滋病,她想帶女兒去中國治療,女兒卻和當地認識的朋友偷跑出去又吸.毒,因為吸食過量死了。
“販.毒的都該坐牢,該殺!”女兒死了,支撐雅姐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就是時夜的一紙不知道有沒有法律效力的合同。
她恨所有和毒.品沾邊的人,希望這個世界上所有販.毒制.毒的人都死絕,為此時夜要她做什麽都可以。
反正除了一條命,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
這段經歷是在中途歇息換裝時,雅姐簡要說的,她不需要陸百姓回應,只是想找個人傾訴一下,這些過往悶在心裏這麽多年,她獨自咀嚼的滋味不好受。
“了不起。”陸百姓喃喃道。
雅姐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又搖搖頭,不說話了。
她或許并不期待這句誇贊,但又希望能有人看見。
“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嗎?”他想回去以後可以給她打錢。
雅姐點了點他的胸口:“小夥子,忘記我。”
陸百姓一愣。
時夜換了一身普通的襯衣加牛仔褲,随手将倉別腰上,聞言,擡頭望了一眼發愣的陸百姓:“她說得沒錯,你沒有見過她,更沒有聽過她的故事。”
“好。”陸百姓的心裏酸酸的,乖乖點頭。
雅姐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腦袋,扭頭用方言詢問時夜這個蠢蠢的小夥子這幾個月幹嘛去了,他看着不像能幫時夜幹事的機靈人呀。
“你猜。”時夜不語。
雅姐聳聳肩,不再問了。她在距離口岸兩裏以外就不再往前,時夜将陸百姓包中的微沖和她的倉拿出,熟練拆卸并包裹好,念念不舍交給雅姐,雅姐鄭重接過,藏在車的暗格裏,朝他們揮揮手:“下次見。”
陸百姓心想,我肯定不會有下次了。
口岸人來人往,太平繁榮的氣氛讓陸百姓在倍感親切之際,居然有一點陌生和緊張。
尤其是過境接受檢查時,看到穿制服的,他得努力按捺住想跑的沖動,這是殘留的“阿奇”在作怪吧?
他那股緊張勁引起了邊警注意,把他查得特別仔細,盤問了好久。
踏入國境,要不是害怕又被抓回去盤問,他一定會在原地用力蹦噠幾下。
回來啦!
拿回米嬸托人送來的自己的手機,“陸百姓”好像也跟着完全回來了,興奮地開機、連網、給家裏打電話!
“媽,我回來了!啊呀和你說了跟朋友去了很偏遠的地方考察,缺基站,沒信號,我好好的,沒事!哎呀我都多大了有什麽好擔心的,我有分寸。不說這個了,萌萌恢複得怎麽樣,讓我聽聽她的聲音,藥沒了嗎?別擔心,過幾天就給你送來!”
瞧瞧,說話的語氣神态都完全不一樣了呢。
時夜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嘀嘀咕咕打了一路電話,最後在親媽的唠叨中不勝其煩挂斷,神采奕奕望向她:“咱們現在去找段新雷吧!”
段新雷這次接電話很快,聽說他竟然和時夜在一起,輕笑一聲:“行啊,來我家吃個飯吧,吃完飯我們就去。”
這麽友好?陸百姓知道他八成是沾了時夜的光,大着膽子問:“菜怎麽樣?”他嘴很挑的。
段新雷沒理他,挂了電話。
陸百姓氣呼呼:“求人吃飯就是這個态度嗎?”
時夜慢悠悠攔了一輛計程車:“現在還早,走,回去收拾一下再走。”
“還收拾什麽啊,趕緊去,吃完還有要事!”他完全不像熬了個大夜翻身越嶺的狀态。
時夜古怪看他一眼:“就你現在這樣?”
我怎麽了?
陸百姓望了一眼店鋪櫥窗玻璃映照下的自己。黑瘦黑瘦的,新換的一身衣服是雅姐不知道哪裏找來的廉價地攤貨,頭發短得可見頭皮,胡子冒出青茬,鞋上滿是塵土,渾身上下都透着勞苦大衆的酸楚。
這這這……陸百姓大受大擊,不問她要帶他去哪,麻溜上車:“收拾,必須好好收拾,刷我的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