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黃雀
黃雀
報複毒.販的常常是另一個毒.販。
這是陸百姓在作為“阿奇”卧底境外毒.窩之後的感嘆。
在成為時夜的瞭望員以前,他身邊接觸的都是底層馬仔。徐翔的團夥等級森嚴,每一層級能享受的資源和權力都不一樣,像這種最底層的就是消耗品,用毒品控制他們作為工具。
這幫人早沒有了心氣,過了今天從來不想明天,手臂啊大腿上都是注射的針眼,很多皮膚潰爛被蟲蟻咬來咬去,還有的得墊着尿不濕才不會尿褲子。
沒準哪一天早上起來就發現這個人不在了,那就丢出去埋掉,再招新人來。
在金三角,禁毒就是春風吹又生,販.毒的永遠不會缺人手。
和李少斌不同,徐翔的作風更老派,他自己并不吸.毒,也不允許核心成員吸.毒,他那滿口黃牙純粹是雪茄熏出來的。
毒.品會影響判斷力,迷惑心智。徐翔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用毒.品控制人,自己卻敬而遠之。
譚森也是如此。
不過此人在緬涉.軍涉.政,勢力範圍和武裝勢力遠超徐翔。
時夜把徐翔賣給了他。
工廠所在、火力布防、人員配置……這些通通由吳敏轉手賣給譚森的手下。
但是,這些對譚森來說并不是多麽要緊的秘密,他只要想,完全可以火力碾壓。他真正感興趣的,是徐翔新近發展的一些“國際貿易”。
徐翔怎麽開拓出來的銷售網絡,能不能由自己接手?
陸百姓替吳敏帶回這條消息的時候,時夜難得表現出一絲高興:“看看,上鈎了吧!”她蹲在地上,在一張手寫的名單上指指點點,小蛇好奇地探頭出來“嘶嘶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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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誰去好呢?這個人吧,他不做賬,身手也好,帶得走,對APP用得熟練,私聊平臺也熟悉。”她嘀嘀咕咕,陸百姓一頭霧水。
然後徐翔那邊收到的消息就是對方基本認可他的條件,但有些細節要求見面談。
徐翔很猶豫,他一方面想停手了,另一方面又怕人耍花招坑他。
有一直跟着他的老心腹建議:“既然是塞岡的提議,不如讓他去探探路……”
這種談判沒那麽容易成功,看塞岡一步步成為徐翔身邊的紅人,早有人眼紅了。
即便能成功,他們也可以中途作梗攪黃。
“徐總,要是實在沒人,我可以試一試。”徐翔猶豫時,貼心好員工塞岡适時跳出來,主動請纓。
正中他下懷。
這個被他看作炮灰的打手又一次為他分憂,徐翔一時間居然有點不舍得了。
雖然塞岡在李少斌那裏染上了吸毒的壞毛病,遲早要壞掉,不能一直用下去。但是他人機靈,土話說得好,熟悉當地情況,又能打,又聽話,現在是真的好用啊!
徐翔尋摸着要不換個人。但是派核心成員,他更舍不得。這些舊人跟他逃到境外就有折損,沒法補充,用一個少一個。
“我一個人去也不行,徐總,給我幾個人壯聲勢吧。”徐翔不回答,塞岡默認這任務歸他了,徐翔準許他自己選,塞岡要求了吳敏的侄子,還有幾個平時身手不錯也能幹的年輕人。
她這一點,徐翔發現自己手下新冒頭的年輕人還挺多,培養培養以後能堪大用,哪怕沒有塞岡也不那麽可惜了。
“談談而已,又不是去打架。”徐翔把她點的人全按住了,只留了陸百姓給她。
“那請讓我帶幾個老人吧,不然我怎麽掌握分寸呢?”塞岡又提了幾個名字,均被徐翔否決,否決得徐翔都不好意思了,才提出她想帶的那個人。
這回徐翔同意了。
談判地點和時間由雙方協商,沒有直接搭上線的兩邊就全靠掮客牽線。所以某種意義上其實可以說,地點和時間都是吳敏定的。
時夜對吳敏沒有別的要求,只一條,要在晚上。
“晚上好跑路。”她對陸百姓說。
譚森派來了心腹老禾,這個人是跟着他發家的,他在道上的外號很有意思 叫“經理”。
老禾來的時候,先看見的是只剩一條褲衩子,幾乎赤條條吊在樹上的幾個人,那是塞岡承諾的人質。
然後才看見樹下的塞岡,他們的探照燈往塞岡的臉上直射。塞岡對于這樣不客氣的問候,歪了一下頭,舉起手,打了個響指。
一個紅色的激光點瞄準了燈罩。
他帶了狙擊手?!這黑燈瞎火的還真一時間找不到狙擊手的位置,老禾暗道此人果然心思缜密,難怪徐翔對他委以重任。
立刻呵斥手下将探照燈移開。
與此同時,紅點也跟着移開了。
老禾松了一口氣。
殊不知按照時夜吩咐埋伏起來的陸百姓也松了一口氣,他是練習過無數次舉槍瞄準射擊,也曾為了練耐心,多次跟着時夜蹲守一個目标一天一夜都不動一下,但他還從來沒有在實戰中開過倉呢!
“我答應你的,在這,你們答應我的,要守諾。”塞岡的聲音微啞,掩蓋了她原本的清亮。
老禾探究地看着東家要求他留意的這個年輕人:“你自己呢,什麽都不要?”
他們本來就要除掉徐翔,塞岡可以從這裏面撈一筆好處,東家也願意給,他沒有理由不要。
據他們了解,塞岡是個瘾.君子,瘾.君子會不需要錢?
太奇怪了。
“老大的事跡告訴我,貪心沒有好下場。”
“好吧,你帶來的這幾個人,介紹一下?”
“我介紹,不如你翻他們的手機來得快。”唰唰幾下,刀光雪亮,幾個人紛紛從樹上掉落,有人因此蘇醒,開始哀嚎掙紮。
場面頓時有點亂。
老禾讓人控制住他們,再一擡頭,塞岡已經不見了。
這個人算準了時間。
老禾微微皺眉,不喜歡這種被別人掌控局面的感覺,但現在他必須先要完成東家的任務。
于是一群男人在這些被放下來的男人身上摸來摸去。
陸百姓通過夜視鏡看得莫名其妙,他們在幹嘛?
“是在找他們的電子設備,我告訴過他們,徐翔是通過一款私密性很高的聊天平臺和國外用加密貨幣進行交易的,他送來的人裏面就有懂這個的家夥。”時夜與他解釋。
“我們現在就走嗎?”
“不,等一等。”
“敏先生。”老禾喊了一聲人群中一直不冒頭的吳敏,同時掃了一眼四周,似乎要從樹影婆娑中找到那個情報源頭:“塞岡,這個人,為什麽要幫我們?”
“徐翔賣了他的老大,他要報仇。”吳敏從容回答。
老禾淡淡笑了一下:“是嗎?他的舉動是不是出于真心,我們會自己核實。”他打開對講機:“行動!”
在陸百姓看不見的地方,徐翔的據點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毀滅性火力打擊,對方清楚地知道他的火力點和武力配置,一打一個準。
而與此同時,這些人質的手機被查了個底朝天,他們連夜從中找到了那個需要的目标。
蘇醒後就面臨刑訊的倒黴蛋一臉懵逼。
“加密聊天平臺?”老禾咀嚼着對方磕磕絆絆的解釋,感覺很有些頭痛,“老子販個毒還得懂英文?”
天色仍暗着,老禾一行人已經離開了這片地方,但這裏是雙方勢力範圍的交界線,依然不夠安全。
“徐翔會死嗎?”
“不出意外,譚森會讓他活到需要死的時候。”
“那就糟糕了,他們不會相信你,徐翔會賣了你的。”陸百姓提醒她,吳敏的說辭只要找到一個證人對質,就會被發現錯處。
“不,他不會,他本來就不相信我。”時夜了解徐翔,“他沒有出賣李少斌,但是李少斌的落網卻與他有關,那個最初牽涉出李少斌的倉庫□□案,其貨主是他為李少斌聯絡的。”
陸百姓了然:“他心虛。”
“而且他把我當做一條可以随時舍棄的走狗,我為什麽不能恨他呢?”
“但是……”明明任務結束了,陸百姓卻有悵然若失的感覺,這種感覺既出于不能親眼看見徐翔落網的遺憾,又有他居然是死于黑吃黑的滑稽感,“但是這沒有解決問題,只會助長出更大的勢力。”
“我不是埋了釘子嗎。”
陸百姓一愣:“徐翔用來販.毒的私聊平臺販毒……是你?”
“是他們。”她的目光透過沉沉黑夜,望向祖國的方向,唇角泛起微笑,“魚餌好不好,就讓時間去檢驗吧。”
“你怎麽知道他一定會用呢?”
“貪婪。”
她似乎心情很好,今夜已經微笑好幾次了。
陸百姓忽然升起好奇來,他想知道這個自己親身參與的行動接下來會有什麽樣的連鎖反應。
遠遠的有槍響和炮鳴聲傳來,這加快了兩人的腳步。
時夜和陸百姓走在山林裏,時夜偶爾打開指北針看一下,她腦子裏像是有一張随時可以自動調取的地圖,有了指北針她就可以确定方位。
即便是當地人也不敢在夜晚涉足的林子,他們卻如同回了家一樣自在。
黑夜無法阻隔他們的視線,山林裏的蟲蟻不敢靠近,小蛇警醒地直立,感知是否有莽撞的哺乳動物靠近。
一群豺遠遠綴着,跟了他們一段路以後又消失了。
陸百姓想起他初見時夜的那天:“這就是那群豺嗎?”
“也許是吧,我和它們只是交易,沒有交情。”時夜一把砍柴刀在手,帶領他翻山越嶺,陸百姓聽得驚奇:“我們可以和它們交流?”
“你還想馭獸嗎?”時夜淡淡道,“怎麽說呢,不是交流,只是近距離接觸時,自然而然會懂對方的想法,有的動物靈慧,也能懂你的意思,有的就不一定了。”
“真神奇。”
“神奇什麽?某種意義上來看,我們也不能完全算是人了,和它們有一點感應,也不奇怪。”
陸百姓沉默一瞬,疾行夜路,他并不覺得疲憊,似乎種了這蠱的人天生就該在這種地方謀生,不然對不起一身奇異。
感受着逐漸亮起來的天色,他有種恍惚之感:“我們去哪?”
“回家啊。”她奇怪地回頭看他,“你不是催我回去給你治妹妹嗎?”
回家。
多麽陌生的字眼,明明過去不過數月,他卻覺得有一輩子那麽漫長,他甚至忘了他來的目的。
那個叫“陸奇”的卧底身份如同長進他的血肉裏,讓他一時間無法與之剝離。
恍如隔世。
“阿奇。”
“嗯?”他下意識回應,然後才發現自己答應了什麽,一時間呆立當場,不知道眼前這一幕是夢還是現實。
“會瘋吧,”他喃喃道,“我要是再待下去,肯定會瘋掉的。”演員出了鏡頭還能做自己,卧底卻是24小時當演員,在任務與僞裝間不斷割裂自己,長此以往,怎麽分不清自己是誰呢?
“記得任務就行,不用記得自己是誰。”她輕描淡寫,行走的步伐越發輕快自如,那身屬于塞岡的裝扮不知不覺間被她一一抛棄,她圍上筒裙,戴上假發髻,從男人變成了女人。
她又馬不停蹄開始了另一場扮演,這次她是一個路過的越南當地女人。
陸百姓悚然發現,自從他認識時夜以來,就沒有見過揭去底色的她到底是什麽模樣。
她總是反複在各種角色中跳來跳去,他以為是任務需要,但當他自己也做了一回長時間的卧底之後,他才深切體悟到角色扮演是多麽困難。
你得打心眼承認自己是這個人才行。
但在需要你執行任務時,你又不再是這個人了。
可是,一個人怎麽能現在認為自己是這個人,下一秒鐘馬上認為自己是那個人呢?
除非、除非她根本就不認為自己本身是一個完整的人。
陸百姓的腳步越來越慢,最終停了下了,他怔怔望着時夜的背影,對方察覺,也停下來,回望他:“有事?”
他的眼底浮現出陌生與探究:“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