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養蠱
養蠱
她是來給吳敏送消息的,準确說,是要吳敏給她的東家傳個消息。
只有時間、地點和一個數字,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吳敏也沒有問,兩人仿佛心知肚明,只有陸百姓像個傻子一樣望着他們。
他們快速用佤語交談,夾雜一些雲南土話。陸百姓如今能聽懂大概,但對其中提及的人名地名以及一些黑話則完全不懂。交談時間并不長,她只喝了一杯茶,便告辭離開。
陸百姓攔在她面前:“你,我……”他還什麽都沒有和她說呢!
“你不和我一起走?”她一句話問愣了他。
她又問吳敏:“他可以了嗎?”
吳敏敲了敲煙杆:“還得調.教,不過起碼能看了吧,你覺得呢?”
這黑瘦黑瘦的小身板,一臉晦氣的窮酸樣,多多少少遮掩掉了他身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少爺氣。
“走嗎?”這句話她是用當地土話問的。
“去哪?”他下意識也用當地話回答她。
這讓她又滿意了一些,微微笑:“去冒險。”
“但我是為了妹妹……”
“辦完這件事,我就跟你走。”
“我不能在這裏等你嗎?”
“我不會在原地等你,”她戴上鬥笠,腳步輕快推開吱呀作響的門,“下一次相遇可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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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她就要消失在霧蒙蒙的群山中,陸百姓慌裏慌張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幾件随身衣物,背着個包匆匆告別吳敏。
“塞岡,我侄子就拜托給你了,請照顧好他!”吳敏送他出門,大聲講了一遍又一遍,村子裏有許多面孔探頭出來,望着這個與他們熟悉了的年輕人随人離去。
來人他們都知道是誰的手下,有人因此露出羨慕的神情,也有人急忙将自家好奇的孩子趕進屋內。
吳敏從來沒有這麽殷勤對待他,陸百姓明白這是又給他造了個馬甲。
這一層套一層的,他快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
“吳敏給你取了佤族名字嗎?”她問。
“沒有。”
“那他們叫你什麽?”
“奇。”也有叫他哥奇的。
“好,以後你就是阿奇了。”
走出村的時候天已黑,村子裏只有零星的燈光,回望黑洞洞的山仿佛吃人的野獸,陸百姓對這片他住了幾個月的地方毫無留戀:“好,我是吳敏的侄子阿奇,這次你又要我去做什麽?”
車輛的馬達聲由遠及近,LED燈的光亮劃破長夜的濃黑,陸百姓一時間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方、為何而來。
這時,一只溫暖的手忽然握住他的手腕:“這次你不需要做什麽,我要你看我在做什麽。”
“乖乖扮演好一個小弟,也不容易。”她用力攥了一下他的手腕,很快松開,她的手滑開時,他的掌中多了一把折疊刀。
兩輛車停在面前,望着對方那些陌生而警惕的面孔,陸百姓不露聲色将折疊刀藏在身上。
“少說,多聽,多看。另外,不要被人留下任何你的影像。”她被簇擁着上車前囑咐他。
她坐的是頭車,這群人應該是以她為首,而且并不知道她是個女人。對于他這個陌生面孔,對方的目光時不時在他身上掃來掃去,偶爾問他一些私人問題,比如來自哪裏雲雲。
陸百姓知道吳敏的老家,他熟練地編起了活不下去投奔叔叔的故事。
他進來的時候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只看得出這是個有防禦的潦草營區。新人通常沒什麽好待遇,住最差的鋪位,吃剩下的飯菜,打人家不想做的雜工,人家在吞雲吐霧的時候也不帶他。
陸百姓記着時夜的話。他從吳敏那裏學會了沉默寡言和怎樣有眼色的做事,以及怎麽不引人注意地偷懶。
他仿佛真的成了吳敏的侄子。
作為食物鏈最底層,陸百姓能探聽的訊息不多,但有一點他明白了,這裏是一個從國內逃到佤邦的毒.販的據點,這個人叫徐翔,國內警方正在搜捕他。
而時夜———或者說緬甸名叫塞岡、中文名包昂的小夥子,是徐翔原來手下的手下,因為通風報信有功,被徐翔帶到緬甸。
七天後,時夜将陸百姓叫過去,讓他搓背。
搓背?
這不合适吧!
陸百姓進了熱氣蒸騰的屋子後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眼珠子不是看天就是看地,恨不得把自己摳瞎。
時夜輕輕笑了。
笑得他寒毛直豎!
“放輕松,我又不會對你怎麽樣。我總是一個人獨自洗澡,很容易讓人懷疑不對勁的。”時夜裹着浴巾躺在池子裏,神态悠閑地抱怨,“哎呀,性別有時候真棘手,快混不下去了,趕緊幹完這一單跑路吧。”
陸百姓背過身望着天花板:“這裏說話安全?”
他居然謹慎到這個地步,時夜都要對他刮目相看了。
一條青色小蛇從池子裏游上岸,對着他嘶嘶吐信。
“周圍沒有儀器,有人的話它會警戒。”她拍拍小蛇的腦袋。
陸百姓記得這小毒物,咬人可厲害了!
于是放心發問:“徐翔是誰?”
“李少斌的老上司。”時夜簡要敘述了一下來龍去脈。陸百姓沒想到還能聽到這個人的名字,那麽轟轟烈烈的行動,居然還有漏網之魚?
事實上,李少斌之所以踏上販.毒之路,就源于他這位老上司、前前任大隊長徐翔的“引領”。
這位才是真正不顯山不露水的資深毒.枭。
李少斌的主要貨源來自徐翔在佤邦的制毒工廠,除了傳統的銷售網絡,徐翔還利用加密聊天平臺和全球毒.販敲定買賣,生意越做越大。
李少斌的落網使得徐翔在國內的銷售網絡被摧毀殆盡,但他的制.毒工廠一日不被銷毀,他就有東山再起的資本。
時夜就是在那場針對李少斌的抓捕中“幸運”脫身,作為一個合格的馬仔,她第一時間跑到徐翔處通風報信,并且提供了李少斌之前為自己規劃的離境路線給徐翔參考。
這麽機靈的小弟,還是緬甸籍,會多種土話,怎麽之前沒有被李少斌介紹給他過?
作為一個狡詐多疑的毒.枭,徐翔當然不可能這麽輕易就相信她。
李少斌的人落網了,他的人總有認識塞岡的吧?
塞岡,是有這個人,但他是長這樣嗎?好像是吧,口音、身形都挺像的。這個馬仔平日只承擔外圍不起眼的活,李少斌有自己慣用的熟手,後來加入的人沒有那麽容易得到重用。正因如此,塞岡的面目實在是太模糊了,徐翔的手下并不那麽确定,但對方說起他們的事情都很清楚明白,連什麽時候見過面聊過什麽都有數,雙方甚至還短暫互相吐槽過自己的活兒辛苦、上級不做人雲雲。
“是他是他!”聽見仿佛從自己肚子裏挖出來的吐槽話,徐翔的手下連拼命點頭,打斷他,讓他不要再說下去。
塞岡成功塑造了一個在李少斌身邊不得志又想翻身的形象。
徐翔缺人,就把他拿來用了。他有自己的離境門路,索性把塞岡作為引誘警方的替身,派她走李少斌的那條線。送上門的卒子,死了也不可惜。
塞岡從警方的伏擊中順利脫身後,徐翔才對她稍微重視了一些。
而現在,她要幫助徐翔在當地立足,才能提升自己在徐翔集團的地位。佤邦的制毒集團不止徐翔一個,沒了國內銷售網絡,他要和本地集團搶國際市場份額,很招人恨的。
“你既然找到了他的據點,為什麽不告訴警方?”陸百姓疑惑。
“這是多麽好的機會讓他們狗咬狗啊,”她看白癡一樣看他,“警方能抓他,能把這些緬甸人也全都抓回去嗎?”
狗咬狗?
陸百姓很快就明白了。一夜,整個營區肅然,蒙着面巾的幾隊人帶車、帶武器,他一個底層小馬仔都拿到了一把手槍,幹什麽去?
劫貨!
一卡車的貨,全副武裝的馬仔護送,趁夜色快速行駛在路上,并不知道前方的路被人挖斷了。
這種場景竟然真的會出現在現實中!陸百姓的心撲通狂跳,前方帶隊的赫然是時夜,她時不時通過對講和對面山上的人講些什麽,陸百姓甚至聽到了吳敏的聲音。
他後來才知道,那是徐翔近來拉攏的“兄弟”,和下面運貨這夥人的老大有血仇,吳敏作為掮客,為他們兩夥人“牽線搭橋”。
卡車的轟鳴逼近。
今夜是毛月亮,光亮微弱。
山上一絲光亮都沒有。
時夜匍匐在視野最佳處,她的臂彎擁着一架狙擊。
風聲呼嘯。
熱帶的山林裏是令人難以忍受的蟲蟻,從雲南來的馬仔們時不時就“啪”一下打掉身上的蚊子,當地的卻很習慣,他們抹一種可以驅蟲的黃粉在身上。
等待是令人焦灼的。
她卻安靜得如同一尊雕塑。
因為借命蠱的作用,陸百姓在黑夜裏也能很清晰地看到,她的槍.口忽然輕輕一擡,消音器蓋住了巨大的聲音。
“咣!”
什麽東西彈到了卡車的金屬擋板上,緊接着載重量巨大的卡車瞬間如同喝醉了酒一樣搖搖晃晃。
這就是進攻的號令!
兩邊的人同時開車沖下去,邊沖邊掃射,卡車在這時一頭撞到樹上,直接将樹攔腰折斷,燃起熊熊大火。
陸百姓後來才知道,時夜這一槍射穿卡車前輪後落地彈射,又擊中了油箱,漏出的燃油和摩擦的火星相遇,瞬間引起了大火。
這一槍簡直神了。
陸百姓被這一幕震驚了。
無法形容他此刻的感受,一種振奮又平靜的非凡體驗從身體重穿過,那一刻腦海裏在想什麽他完全不知道,他只覺得愉悅而陶醉。
時夜一把拉住要跟着人群往下沖的陸百姓:“你要幹什麽,我的瞭望員。”
嗯?陸百姓看了一眼站在時夜旁邊的那個家夥:“那他?”
一個洞忽然出現在這個人的額頭上。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帶着驚愕的神情,直挺挺倒了下去。
時夜打量了一下手裏的槍,仿佛确認一般自言自語:“嗯,這是他們的,不是我們的。”
陸百姓咽了一下口水,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觀認識到,她真的會殺人。
如果我背叛她,她是不是也會像……等一下,好好的我為什麽要背叛她,對手可是一群毒.販!
冰涼的槍托敲在他額頭上:“回神。”
“啊?”
“你行麽?”她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如蛇一般,“不行我就換人。”
陸百姓深深吸了口氣:“我行!現在要我幹什麽?”
“我會慢慢教你。”她轉身,指了指下面打成一團的家夥,仿佛現在才意識到不對,露出一個隐秘的微笑:“啊呀,起火了,那貨怎麽辦?”
貨當然是被燒得差不多了。
但梁子結下了。
對方只要有心追查,會查不出罪魁禍首嗎?更何況雙方還有不少人都彼此認識甚至出自同一個村子呢這是一場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較量。今天你截我的貨,明天我就能截你的貨,畢竟誰手下沒有個把消息靈通的眼線,而掮客只要有錢,他們撮合誰不是撮合?
一時間殺紅了眼。
徐翔一開始感覺不太對,他想控制住事态,卻發現底下人的情緒根本不受控制,人人都想贏。
這時候他去找對方說合,不等于投降嗎?徐翔不想讓對方以為他好欺負。
“徐總,吃下他們,他們的地盤就是我們的了!”時夜屢戰屢勝,給了他不少信心。
“适可而止。”徐翔依然謹慎,但是他內心并不想現在停下。因為他發現,雖然在這場較量中沒有掙到多少錢,貨也被損毀了不少,但是他的戰力增強了,地盤擴大了,人手也增加了,有一些勢力弱小的集團就在這個過程中被他吞并掉。
這就像養蠱似的,活下來的一定更厲害。
徐翔不敢打包票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後,佤邦聯合軍的人找到他要調停時,他欣然同意。
不過現在他可以開的價碼遠比當初要高得多。
“調停可以接受,但我要的好處一樣不能少。”徐翔對時夜說,她因為屢屢行動成功,得到了對方的看重,徐翔記得跟在她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讓她把陸百姓叫過來。
得到消息的時候,陸百姓正在學習怎麽做射表、測算角度和觀察風向距離。
他喜歡這種被知識和技能充盈的感覺。
這些天,時夜教了他很多,他已學會了最基本的格鬥和使用器械,時夜就教他怎麽在沒有工具的情況下控制乃至殺死對方,怎麽觀察地形、怎麽利用手邊的物品快速改變裝束、怎麽留意有沒有人監視、怎麽甩掉跟蹤的人手、怎麽和警方的人垂直聯系,怎麽長期自行訓練以控制自己的神态動作乃至呼吸,甚至還有怎麽在嚴酷審訊中堅持下來……
陸百姓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學不會,就可能死。這讓陸百姓燃起十二分學習熱情,并且從枯燥和專注中漸漸找到了樂趣,一種寧靜、類似所謂心流的樂趣。
他問時夜,她在哪裏接受過這些訓練,她似乎想起了什麽,在回憶中沉浸一瞬,然後說:“很多人。”
她的語氣平淡中帶着一點感傷,陸百姓就不再問了。
又要見毒.枭了,他把自己拾掇得更加不起眼一點。
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見到徐翔,一個頭發幹瘦的中年人,個頭不高,一口黃牙,眼珠混濁,但眼神卻和李少斌一樣銳利。
“你是吳敏的侄子?”
“是。”陸百姓發現自己居然很平靜,低頭讷讷,還有點畏懼,似乎真的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喽啰。
“送你來我這裏,是他有眼光。”徐翔的臉在雪茄的煙氣中看不太清,他緩緩道,“你上山去,給你叔叔帶話,讓他告訴軍方,我要的條件,希望都能滿足。”
這說話的語氣,客氣又霸道。
陸百姓就是個傳話的,沒有拒絕餘地。
時夜回頭就告訴陸百姓:“你傳話給吳敏的同時,讓他把這條消息傳播譚森的人。”
譚森又是誰?
時夜說:“他是黃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