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別離
別離
臨近高考,新鮮事兒層出不窮。哪個班的誰誰瘋啦,哪個班的誰誰退學啦,哪個班的誰誰突然號啕大哭…
原來,最後的戰役拼的不是智商而是情商。還好雲燕有寫日記的習慣,還好她是某唱跳天團的粉絲,否則沒個發洩口或消遣處,她鐵定也會瘋的!
班級裏最近就出現了這樣一件新鮮事兒。有個女同學,名叫葉紅玉,平時蔫聲蔫語的,最近卻備受關注。據說她給班裏的男生寫情書,而且還不止一封,還不止對一人。
葉紅玉平時的成績不好,比雲燕還差,總是徘徊于倒數幾名裏,早已是班主任放棄的對象。她雖不太愛說話,但很愛笑,笑起來憨憨的,哪怕別人話中有話地調侃她,她也是一張毫無怨念的笑臉。
最近因為情書的事,後幾排的那些男生有事兒沒事兒就開她玩笑,拿她尋開心,有些話甚至不堪入耳。她卻樂在其中,雲燕心裏不是滋味,更鄙視那些髒心眼兒的家夥們。
這天一早,後排的幾位話唠又圍在一起嘻嘻哈哈,雲燕正好聽見她們在講葉紅玉。說她昨天又寫情書啦,今天竟收到回信,有史以來第一封。
雲燕心底一顫,認真聽。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回信的人是李今,整整寫滿了一大張信紙,內容都是開解她,勸她不要放棄高考,好好複習的話。
離高考只有一個多月了,她自己都放棄了自己,他卻沒有放棄她。
雲燕一時間眼眶溫熱,相信也只有李今會這樣做。同時也羨慕葉紅玉,更佩服她敢于寫出這封情書。
幾天後,有同學發現葉紅玉躺在了水房的水池裏,精神萎靡。下午她的父親把她接走了。後來據同學說,葉紅玉不會參加高考了,她住進了省會的一家精神病院……
本打算這周不回家,兩天假期都要留在學校複習的。無意間瞥到日歷本上那個紅色标識,這才想起今天是媽媽的生日。雲燕趕忙站起來收拾書包,慶幸自己沒錯過。
天陰沉沉的,飄着細雨,雲燕背着書包,支着一把單薄的傘,朝家的方向趕去。
岔路口,一把笨拙的黑色大傘罩着一個人在雲燕前數米距離。雲燕正好奇那傘的款式好像還是兒時的記憶,它被風吹的往前一傾,露出的背影倍感熟悉。
雲燕仔細了看,心中一驚,“他怎麽會往這兒走?他家在這邊嗎?以前怎麽沒遇見過?剛搬家?”
雲燕心裏嘀咕着,強烈的探知欲令她不知不覺中竟跟在李今後面,走上一段坡路,偏離了家的方向。
他七轉八拐,沒有方向感的雲燕跟着他很快繞暈了,又不知道目的地還有多遠。但半途而廢可不是她的風格。既然跟過來了就跟到底吧,況且雲燕真的很想知道他的家到底是什麽樣的,他的母親應該很和藹,他的父親應該很慈祥,還有他弟弟,是否跟他一樣,皮膚黝黑,熱情開朗?
雲燕想象着,跟地越發起勁。可沒多久,大雨瓢潑,雲燕那脆弱的小傘根本抵擋不住這力量,很快就斷胳膊斷腿啦。她被澆的透心兒涼,雨水糊住她的雙眼,睜開都困難,根本無法看清前方。
雲燕勉強往記憶裏他的方向奔,可緊跑幾步,努力地睜眼,已尋不到他的身影。他往哪兒去了?自己又在哪兒?一時間孤立無助的雲燕亂了方向。
等雲燕摸回家,央視的新聞聯播都已開始啦。父親正好下樓準備去尋她,擡眼一看見自己的女兒,緊跑兩步迎上去,給她撐傘。他們并沒有發現雨夜裏路對面一把款式陳舊的大傘下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裏水光流轉。
媽媽見雲燕一身濕漉漉的,吓了一跳,問她怎麽搞的,雲燕用編了一路的理由回應她。媽媽雖一臉懷疑,但還好沒追問下去,雲燕也沒再修飾謊言。越說越錯的道理,她還是懂的。
洗完澡,吃過晚飯,雲燕站在卧室的桌前整理潮濕的書本,弄着弄着,忍不住傻笑。
“小今,你不是去你二叔家借錢了嗎?怎麽這麽早回來了?”李母看見收傘進門的李今如是問。
“你二叔他,是不是不願意?”坐在輪椅上的李父嘆了口氣,問。
“爸,不是的。雨太大,我半路折回,沒去二叔家。改天再去。”李今回應說,轉而像想到什麽,又問,“爸,之前處理你工傷的那個礦長,是不是姓 “雲”? ”
“是呀,但凡他當時能高擡貴手,我們家也不至于落魄至此。後來還假惺惺地過來慰問,都是做給別人看的。”
“之前只說是雲礦長沒批工傷評級,可能不是後來我們見的那個人吧?”
“怎麽不是他?姓雲的礦長能有幾個,整個礦裏只有他一個呀!”
父親接下來的碎碎念,李今沒有聽進去,只覺得混身上下如墜冰窟,胸口發悶。
高考倒計時牌上的數字已所剩無幾,對雲燕而言如此争分奪秒的黃金時間,班級裏卻突然爆出來很多對兒情侶,一水兒的學霸級,老師也不嚴防死守啦。
唉,看來只有智商高才有資格在這個時候還忙別的事。
可是轉念一想,三年好像很長,卻也沒剩幾天啦。平時擡頭不見低頭見,這三年裏就像空氣一樣存在于自己生活裏的人,在這場聲勢浩大的“戰役”後,會不會一別就是一輩子?
這些憂郁和迷茫,霾一般,影響着每個人的心情,或輕或重。
“你一定能考進一所好大學,而我還在錄取線上掙紮,六月過後,我們還能再見嗎?”
雲燕偶爾發呆,沖他的方向,直到李今發現她,她逃離他視線。
“有些事一旦錯過,便是再沒機會了!”
雲燕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甚至問偶像的意見,偶像當然沒有回應。細想想,還真可笑,自己的人生偏偏要別人的意見。
周六下午,異常悶熱。教室裏沒幾個人,大部分沒回家的同學都四處散去,尋更陰涼的地方了。雲燕較懶,不愛挪地兒,任額頭的汗一層接一層,仍像石化了一般,坐得穩當。同排靠窗的位置上,李今也一樣。
“咣”!
一聲巨響打破了教室的安靜。
雲燕站起身抻脖子看,一位男同學不知怎的,橫躺在講桌旁地上。她心一驚,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李今已幾步奔過去,蹲下,一邊叫那同學的名字,一邊查看他的狀況。
雲燕這才意識到整個教室如今只有她們三個,趕緊過去看能幫上什麽忙。
還沒等雲燕問,李今已吩咐她去找值班老師。雲燕“嗯”了一聲,轉身跑出教室,往老師值班室的方向。
簡單說明情況,值班的女老師随雲燕急匆匆來到教室。問詢和确認過後,她打了個簡短的電話,然後讓李今背起那同學,他們一起往校保健室去。
那同學雖不胖,也不輕,李今背着他,喘着粗氣,汗珠子大顆大顆地順着臉頰往下滾,腳步卻沒有一刻懈怠,鉚勁往前奔。那速度,雲燕和值班女老師小跑着都有點兒跟不上了。
烈日當頭,值班老師讓李今停下歇歇,他只淡淡笑下,一句“沒事”,仍全力前行。
“這麽熱的天兒,你可別曬暈了!”雲燕心中不安,正巧牆根兒一堆未收拾的紙盒映入眼簾。雲燕跑過去撿上一塊,扯平,再趕上他,兩手握緊紙板邊緣,邊随他跑,邊沖他扇。他扭頭露出白牙沖雲燕笑,雲燕微笑回應。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什麽,兩個人臉頰都紅紅的。
到了保健室,暈厥的同學也睜開了眼,保健老師說他只是天熱中暑了,無大礙,挂了一瓶生理鹽水,卧床休息。見他沒事,兩人總算松了口氣,重回教室。
“給。”
“謝謝!”
雲燕從保健室旁邊的小超市買了兩瓶水,一瓶遞給李今,他微笑感謝,雲燕微笑回應。
無人的操場邊,李今在前,雲燕在後,沿着建築旁時有時無的遮蔭小路,回教室,安安靜靜。
雲燕手中塑料瓶裏的半瓶水在陽光下蕩着銀色的光圈,影子映在李今結實的背上。脊梁間的汗已浸濕了他的白色T恤,臂膀上的汗珠閃閃發光,在他的擺動下,星星點點,時有時無。
雲燕不禁笑自己,只敢直視他的背影。
一歪頭發現,旁邊建築的牆上一對兒影子,也一前一後,也默默走着。雲燕緊前幾步,牆上的那對兒影子靠得比她倆近。雲燕手伸前,影子裏她的手指已觸到他的手。雲燕更前幾步,伸出手,影子裏她已可以握住他的手。
雲燕幫影子裏的她把手臂擺動的頻率和他一致,影子裏的她倆就這樣一前一後,手拉着手,默默走着。雲燕不禁嘴角上揚,真羨慕!
“嘭!”
眼裏的畫面渾濁了,雲燕被他的身體彈回,頓住,回神向前看,李今已轉身兩眼正盯着雲燕看,表情凝重。
雲燕下意識地後退兩步,頭低垂,手背在身後緊攥,臉頰滾燙,心“咚咚”跳得厲害。
“被他發現了?!”
“雲燕。”半晌,他才出聲。
“嗯?”雲燕微微擡頭回應,像做了虧心事,手心直冒汗。
他目光灼灼,卻不語。雲燕心中敲鼓,眼神卻不敢移開,像被他擒住一樣,耳朵裏滿滿的全是兩人粗犷且急促的呼吸聲。直到李今眼中的光芒漸漸變淡,輕聲一句“沒事”,轉回身繼續走,腳步卻慢了許多。
“他默認?他拒絕?還是我猜錯了,他根本沒發現我的小心思……”雲燕費心琢磨,終無果。
幾天後,同樣悶熱的晚上。室友們都睡不着,又開始了卧談會。雲燕很少參與,就是聽聽。聽她們聊本班或別班的花美男,大才子,還有就是誰跟誰好啦,誰跟誰散啦。
雲燕不屑于八卦的制造,但聽來無妨,當作消遣,挺有意思。
她們又聊起了班級裏的那幾對兒,沒什麽新意,雲燕半聽不聽地醞釀着睡意,直到一個人的名字闖進耳朵,她瞬間清醒。
“聽說李今喜歡鄧娜娜。”
“鄧娜娜不是跟伍明好的嗎?”
“其實是李今和伍明都喜歡鄧娜娜。”
“那鄧娜娜選誰啦?”
“不知道,好像沒選吧!”
“我看她一定更喜歡伍明,伍明多能說啊,甜言蜜語的,多有意思。李今就不會說。”
“會說有什麽好?務實更重要!”雲燕突然的插話令讨論暫停片刻,但又很快恢複。
“現在的社會講究的是能說會道,務實已經過時啦。李今傻就傻在太實在啦,只會做不會說,最吃虧!”
雲燕沒再發表意見,心裏堵得慌,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李今。
“原來你我之間的默契,只不過是我一個人的自作多情。而我心中那樣閃閃發光的你,在別人眼裏卻是黯淡無光。現實終歸是現實,而想象永遠是想象。
這一夜,枕邊悄悄地濕了一片。
自此,雲燕壓抑自己的自作多情,盡量不去看他,不去想他,不對他的名字和聲音敏感,不在日記裏再提起他。
而事實證明,你越是想忘記,越是想忽略的,往往在腦子裏越清晰。因為你為忘記他而忘記時,又何嘗不是深刻地在想他呢?
課間每每瞥見他和她說說笑笑,雲燕的心都像被狠狠擰了一下,接着是緩緩的痛。雲燕和他之間的默契随着他對她的追求,一一消失。
雲燕不羨慕鄧娜娜,只是嫉妒她。而這樣令雲燕可以嫉妒的人,最後的選擇,卻只能讓雲燕呵呵一笑,她太沒眼光。
雲燕擔心他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影響高考。可事實證明雲燕的擔心是多餘的,他還是經常露出兩排白牙,笑地爽朗。
今日,陽光明媚,雲淡風清,或許雲燕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當王老頭宣布他們的高中生活結束請各自打包滾蛋時,一場蓄謀已久的狂歡就此展開。
似乎空氣都開了花,成片成片,白底黑字,細碎成雪片一般綻放在空中和同學們的笑臉上。數學,語文,英語,化學…原來它們以另一種形态呈現在眼前時,是這麽的漂亮!若不曾經歷,真是難以想象。
沒有多久,整個教室已是一團糟,王老頭早已識趣的閃人啦,卻招來了教務處主任和他的兩個“打手”。
冷酷依舊的眼神正瞪着班級裏所有人,教室裏的喧鬧嘎然而止,速度之快,甚至一些同學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隐藏。
雲燕心中忐忑,估摸教務處主任會怎麽收拾他們呢?臨了還挨頓批,肯定不會是美好的回憶。
那三個人門神一般立在門口,表情也是兇神惡煞的,讓人心裏直發毛。
安靜片刻,教務處主任面無表情,開了口,“小點兒聲!”
還沒等他們的腳退出門,教室裏轟的又響了起來,帶着肆意撒花的歡聲笑語。甚至走廊裏都是穿梭亢奮的人影。
這一刻,雲燕真真地感受到他們畢業了。這裏不再束縛他們,他們也不再屬于這裏。笑聲中,心頭卻略過一絲莫名失落。
本想将這醜的一毛的校服保留下來,作為紀念。可不知是誰拿錯了上衣,雲燕高中校服的一半在她高中的最後一天丢了,就像她從此丢了一半的青春。
高考的三天,再折磨人,也一樣過去。接着便是漫長又煎熬的等待,要麽早登“極樂”,要麽宣判“死刑”。
最終,雲燕被宣判了“死刑”,緩期一年執行。
收拾了舊書舊本,邁進熟悉的學校大門,一步一步擡地沉重。雲燕低着頭,滿臉的難為情。出來混真是要還的,初中逃過的複讀,如今還是補上了。一個自費生從今天起變成了複讀生,這心已是涼的透徹。
慶幸的是複讀班的班主任竟是王老頭,一見面那張有些老化的笑臉,令雲燕倍感親切和感動。更令雲燕恍惚的是,剛走進教室,就聽到了那熟悉的爽朗笑聲,依如從前轟響在整個教室裏。
難道他也沒考上?雲燕既驚又喜,還夾雜着同病相憐的憂傷。
李今很快看到雲燕,兩人遠遠相望,都是微笑的模樣。
後來雲燕才知道,所謂複讀班,并不意味着這裏都是學渣或都是落榜之人。例如雲燕現在的同桌,眼鏡片厚的深不可測的女孩兒,拿着一張令人豔羨的XX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卻非全國前三甲大學不去。如此矯情,恨的雲燕牙癢癢。
李今也是一樣,他被北京的一所醫學院錄取,據說是骨科專修學院。大家都說他可惜,以他的實力确實能考進一所更好更有名氣的學校。但雲燕很理解他為什麽選擇這所學校,卻又不理解為什麽他還回來複讀,難道和雲燕新任同桌一樣,不滿足?
有李今在,雲燕的心裏舒服很多,也很快适應了當下的複讀生活。十幾天後,那個秋高氣爽的周一早晨,雲燕沒看到他,上課了也沒有,放學了也沒有。她忍不住跟周圍的同學打聽,原來他走了,去了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