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
第 54 章
雲姜走近兩步,少年的臉含混在樹蔭灰薄色的背景下,愈發清晰起來。
“我記得你。”雲姜喃喃道,“昨天,昨天你站在公路邊的樹叢裏,我看見你了。”
“哦。”少年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半垂了眼,并不看着雲姜。
“我當時吓了一跳,趴到窗戶邊去看……”
少年疑惑地擡眼,雲姜有些不好意思了,“對不起。”
只是那種奇怪的感覺又來了,馬路邊站了個人不是很平常的事麽,有什麽好吓一跳的?
可是雲姜清晰地記起了她在車上看到少年的臉的那一瞬間,就像被一把無形的錘子莫名其妙當頭狠擊了一下,心裏突然湧上來水一般的哀傷情緒,狠狠扼住了她的呼吸,等到雲姜反應過來,她已經探着頭拼命往外看了。
看什麽呢。
哀傷什麽。
只不過是一瞬間,睜眼閉眼的間隙,那個上一刻還滿滿當當的飽滿情緒,已經連“空蕩蕩”的知覺都沒有了。
沒有根據,沒有來由,也就沒有了追根究底的方向。
被這突然冒出來的感覺打了個岔,雲姜半天才重新找到問題的關鍵所在。
“你之前,從樹上……那麽高的跳下來!”舌頭打了結,話說得不倫不類。
“呃。”少年皺起眉頭,表情看上去很為難,努力想了半天道:“我只是跳到低一點的樹枝上,然後慢慢跳下來的……嗯就是這樣。”
“噢。”雲姜佩服地點了點頭,兩眼閃光,“你真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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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聽到雲姜這麽回答,舒了口氣的樣子,“總之你快回去吧,森林裏天黑了很危險……我送你。”
“好。”
雲姜走到少年身邊,兩個人沉默地往森林外走。
雲姜矮了少年半個頭,側頭半擡着臉就能看到他的眼睛,漆黑的眼瞳,漂亮的睫毛,不知道是不是雲姜的錯覺,有光打過的時候,他眼瞳裏會閃過一抹琥珀色的光澤,像是透明的。
“那個,我叫雲姜。”氣氛太沉默了,這樣不好。
“嗯。”少年點了下頭。
“你呢?”
少年不說話了。
“我的意思是,你叫什麽?”雲姜耐心地解釋,糟了少年一個白眼,撲哧笑起來,“別這麽小氣吧,為了你,我的望遠鏡都壯烈犧牲了。”
想到這個,臉色又變得憤憤然起來。
雲姜沒看見,一旁的少年注視着她變來變去的表情,目光始終溫柔又缱绻。
“長夏。”少年開了口,“我的名字,長夏。”
“常夏?常常是夏天的意思?”
“是很長的夏天。”少年糾正。
……
雲姜一直無意識地往森林深處走,早就辨不清東南西北。
她一邊走,一邊念着長夏的名字,長夏長夏長夏,那是她最喜歡的季節,贈送給了那個愛着的少年。
她想,十七歲那年坐車經過的路邊,她朝長夏投過去的是無意識的一瞥,長夏卻是一直在等她。
他等了多久?期望了多少次,又失望了多少回。
是每個冬天和夏天都在等,還是春夏秋冬的每一天?
直到她真的回來了,可是卻已經不記得他。
不是一次,而是兩次。
雲姜茫然地往前,心裏鼓脹起來淩冽冷風,扼住了她的呼吸,她大口大口喘氣,眼淚已經流幹了,想哭卻哭不出來。
當長夏每次等到她,看着她寫滿了陌生的眼睛,他心裏會有多失望。
——兵荒馬亂的雨夜。
夏令營的幾個學生去森林周圍準備第二天的試膽大會,有好幾個天黑了還沒回來,吓壞了這次帶隊的老師,鎮長也組織鎮上裏的人來幫忙找,雲姜仗着自己在這裏待過一年,自告奮勇加入了找人的隊伍。
非常厲害的在林子裏找到了被捕獸夾困住的同班同學,也非常不出預料之外的迷路了。
當聽到腳步聲,回身看到長夏從黑暗中跑過來,看到她,狠狠松了口氣的時候,雲姜也同樣松了口氣。
看到長夏的那一瞬間,慌亂的心馬上就安定下來,可是另一種情緒卻接踵而至。
她不記得長夏怎麽弄開了捕獸夾,不記得自己語無倫次說了些什麽,他背起高燒昏迷的雲姜的同學,雲姜伸手牽住了他的衣服下擺,亦步亦趨跟着他靜靜地向前走。
時間好像回到了那個充滿驚奇與月光的夜晚,她也是這樣跟着他,還不知道前面等待自己的是怎麽樣的美景,森林黑暗無邊,心裏卻沒有一絲害怕。
“長夏。”雲姜澀聲說,“我記起來了。”
模糊黯淡的光線裏,長夏轉頭看着她,漆黑眼瞳裏沒有想象中的責備和失望,只有滿滿的暖意,臉上綻開一個溫柔笑容。
“嗯。你回來了,雲姜。”
忘記一個人,或許很容易的事情,只要長時間不聯系,很久不見面,這個人就會像沒有存在過一樣,在記憶裏蒸發殆盡,抹消掉所有。
可是要想徹底忘掉誰,其實是很難的吧。
因為只要一點點,一點點與之相關的痕跡,就能夠讓那些摧枯拉朽的曾經迅速死灰複燃,經由那麽丁點線索,串聯出有跡可循的完整圖案。一句話,一個動作,一首歌,甚至一個眼神,輕易就可以引出過往,扯出牽絆。
何況,是那麽重要的人。
可是雲姜就是把長夏徹徹底底的忘記了,心裏全是理不清的情緒,愧疚和期待交雜,混淆成解不開的結。
只有一個念頭,那麽清晰,那麽強烈。
——想見他。好想見長夏。
記憶再次沉浸進十七歲的夏天,鋪天蓋地的綠色和周圍的森林一樣,在雲姜腦海中像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一樣翻湧而來。
夏令營快結束了,長夏終于在雲姜面前再次現身。
兩人翻出閣樓,并肩而坐。
下午的陽光不濃烈,照在身上恰到好處地舒服,聽得見不遠處的森林間風吹過樹葉摩挲出的聲音,喧嚣又安靜。
長夏話不多,似乎他只是知道了雲姜要走,于是過來告別。雲姜卻根本關不住話匣子,她說七天來的種種,說回到鎮子裏的心情,她想對他說的太多了,多到心裏盛放不下,多到語言表達不了。
四年的時光,好像只是恍惚一瞬,又那麽漫長。
“長夏,你等了這麽久……會不會恨我?”
“不會。”他的笑容裏沒有任何勉強,仰頭看着天空,“我不會恨你。”
“可是我忘記了……”
“沒關系。”長夏打斷她的話,“沒關系的,雲姜,你還是你,就算你不記得我了,你也還是你。”
雲姜扁着嘴,她無法原諒自己,長夏輕描淡寫的語氣讓她沮喪,她明明希望就是這樣,希望他不要介意自己的忘記,可是當他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地說出“不會”,她心裏卻莫名哀傷起來,他不在意她的忘記,會不會,就是不在意她本身。
那些重拾的記憶,那些深埋的、曾經被忘記了的喜歡的心情,已經死掉了嗎?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就算沒有這些過去的記憶,當她看到長夏從樹頂躍下;看到他抱膝而站,倚着樹幹笑容無邪;看到他在黑暗的雨夜裏現身,沉默走上前來;看到他站在門後,安靜又挺拔。她還是會被他吸引。
她還是會喜歡他。
這一點,一定不會變。
“長夏,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忘記了,”雲姜把頭埋在膝蓋間,“我會好好的,牢牢的記得你,每一年我都會回來,一定。你還會不會等我?”
“會。”耳邊傳來帶着笑意的聲音,溫熱氣息環繞上來,定格成一個帶着承諾般力量的擁抱,将這場離別渲染上脈脈柔情。
“我會等你,雲姜,我一直在等,也會一直等。”
離開小鎮的時候天氣一如既往的好,好像除了那天兵荒馬亂的夜晚下了點雨,其餘時間都是陽光明媚風和日麗。
班主任拎着個小擴音器提醒大家不要丢三落四,時不時有人一聲驚叫,然後風馳電掣地沖回客棧裏去尋東西。早上七點準備,一直折騰到十點才順利發車。
車廂裏比來時安靜,大家都昏昏欲睡,雲姜倚着窗,玻璃涼涼地貼在臉上,心裏卻沒來由的不安,好像忽略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她看着窗外,大排大排樹木向後掠去,前面道路旁的灌木叢後,長夏遠遠站在那裏,對着雲姜揮了揮手,兩人的視線交錯而過,他的身影向後退去。
雲姜一瞬間只覺得五雷轟頂。
她想起了最關鍵的問題,怎麽會忘記長夏?她在心裏問了自己無數遍,愧疚感讓她不敢多想,其實,這多簡單。
真蠢啊,她依然像13歲時候一樣,篤定地以為自己可以辦到所有想象中的事,篤定地以為自己已經掌控了所有變故,并且篤定地,把所有應該注意的細枝末節統統忽略——不是她忘了長夏,而是她必須忘記長夏。
雲姜聽見自己嗓子裏發出的尖叫,像是走投無路的嘶喊:“停車!停車——!”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開車的大叔怔怔停了車,誰也沒反應過來,雲姜已經跑下車去,路邊的長夏頓了一下,轉身就消失在樹叢間。
雲姜追過去,她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跑的這麽快,等車上的人反應過來,她已經嘩啦一聲鑽進了樹叢中。
雜亂的樹枝不斷打在雲姜臉上,但是她知道不能停,只要一停下,她就會失去所有一往無前的勇氣。
她不想,她再也不要忘記長夏了。
她讓他等了四年,沒有任何希望地等,他早就知道雲姜不會回來,他早就知道自己在等一個注定會失望的結局,他離開森林會消失,那麽那些與他相關的記憶也一樣會被抹消。
她沒什麽沒有更早就想明白呢,四年前離開時長夏的欲言又止,還有昨天閣樓上那個擁抱,他不生氣,不失望。
現在,雲姜都明白了。
他不是來跟她告別的,他是來跟她訣別。
這次相隔四年的再見,在雲姜心裏是重逢,在他心裏,卻是再一次的遺忘。
他要接受她再一次想起他,然後,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絲毫不剩地忘記他。
可是他說,我會等你,雲姜,我一直在等,也會一直等。
真傻。長夏你真傻。你不願意我留下來,你怕我還有更多的牽絆,可是你呢,你要守着這些死在我心裏的回憶,守着那些無人知曉的年月,守着整個剩下的人生裏無邊無盡的寂寞走多遠?再次見面,你是用怎麽樣的心情在對着我若無其事的微笑,那微笑背後,是怎麽樣的一張臉。
眼淚早就模糊了視線,雲姜奔跑間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長夏,你不能這麽自私,你不能獨自背負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