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春江花月夜
第83章 春江花月夜
邢剪人高馬大地站在群衆後方,雙手攏在寬袖中。肩上坐着個成年男子,他卻絲毫不吃力。
猶如一片葉子,一片羽毛落在他肩頭。
那樣澎湃的力量引得周圍人頻頻側目,認出他的與他打招呼,他擡了擡長着青渣的下巴,算是回應。
“師傅,我們去那邊。”陳子輕找最佳觀看地。
邢剪眼皮上撩,小徒弟在他頭頂興奮異常,屁事忒多,騎個大馬都不知足。
小徒弟察覺到他的目光,向下瞅他,眼裏滿是期待:“師傅啊。”
“行,就去那邊。”邢剪黑着臉擡腳過去。
陳子輕借助邢剪的高度,如願将被層層包圍的雜耍班子收進眼底。
孩童口中的“槍”,是一把紅纓長槍。
那大當家的上演的看家本領,并非是陳子輕以為的吞槍,而是将長槍的尖銳槍頭抵着喉結,一點點向前摁壓,槍身随之彎曲。
随時都會被刺穿脖頸,血濺當場。
周圍看到此情形的都憋着氣,一邊不忍,一邊用餘光瞄,全程都替大當家捏一把汗。
太過驚險刺激。
平時這個雜耍班子就用頭頂頂缸,倒立着走,舞劍耍大刀,噴火之類,哪有這精彩。
路過的行人皆被這動靜吸引,急着趕路的,閑暇溜達的通通駐足,或擠上來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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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耍班子的小姑娘又敲鑼繞場走,求捧人場捧錢場,大部分群衆都,少數往她的盤子裏丢銅板,叮叮當當響中夾雜着她跟師兄弟們的道謝。
陳子輕把手伸到一邊袖筒裏,摸進跟袖口朝向相反的小口袋,裏頭是他從說書的那兒賺的銅板,遠遠不夠上藥房買藥。他掏出來兩個,又掏兩個,使勁一抛。
歪了,掉小姑娘腳邊了,陳子輕抱着邢剪的腦袋,指尖扣上他面部小麥色皮肉,肚子緊貼他後腦勺,上半身往那個方向前傾。
小姑娘撿起那四個銅板,脆生生地朝他笑道:“謝小哥賞——”
陳子輕正熱血時,抱着邢剪腦袋的雙手被鉗住,向兩側拉開,他一怔。
邢剪拉着他的手,沒好氣地粗着嗓音吼:“看就看,你拔老子的頭做什麽,擱這兒拔蘿蔔?”
陳子輕:“……”
他扭身湊到邢剪的左耳邊:“師傅,你讓我下來吧。”
邢剪松開他的手,避開他濕膩膩的呼吸:“下來看人頭?”
陳子輕一側頭發掃着邢剪的面頰,猶猶豫豫地說道:“可我不是小孩,我是大人,挺沉的。”
邢剪握住他的兩個膝蓋,五指攏在糙熱掌中:“別矯情!”
“好嘞。”
陳子輕坐直身子,垂在邢剪身前的兩條腿晃動幾下,忽地一停。
萬一他某個時候一激動,腿亂踢,豈不是有可能會踢到邢剪的大樹根。
陳子輕為了避免這件慘案發生,就把腳向邢剪背後勾了勾,鞋面蹭着他的背肌,不舒服就朝下移動幾寸,挨上他窄硬的後腰,鞋尖碰在一起。
騎着邢剪看雜耍很爽是真的,不自在也是真的。
見到這一幕的魏之恕更是眉頭緊皺:“師傅怎麽讓小師弟騎他脖子上,這不是胡鬧嗎。”
管瓊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沒多停留:“不會,師傅有分寸。”
“呵。”魏之恕怪笑,“在大師姐心裏,師傅就沒糊塗的時候。”
管瓊似是沒聽出二師弟話裏的毛刺:“怎麽沒有。”她側頭看他,“師傅收留我們,就是最大的糊塗事。”
魏之恕的所有神色褪去,他垂下細單眼皮,散漫地“嘁”了一聲:“要不是我們,誰陪他,義莊裏的屍體還是邪祟?”
管瓊眼底一掠而過憂傷,她轉開話題:“不說了,我們去找秀才。”
“找他幹甚,”魏之恕不樂意。
管瓊直白道:“他出了事,小師弟會承受不住。”
魏之恕好笑道:“聽大師姐這意思,秀才變成小師弟的心頭寶了?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不知道。”
“不是心頭寶,他很重視秀才的生命安全。”管瓊道。這是她觀察出來的結論。
魏之恕十分不屑,他這大師姐不去說書可惜了,挺會胡說八道。
“你去找秀才,我去師傅跟小師弟那邊,我讓小師弟騎我。”魏之恕捏着修長後頸,“他以前常騎,有經驗,騎的人跟被騎的都不會受傷。”
“既然是從前事,就不要拿到今時說。”
魏之恕不愛聽這割裂歲月的話,他的不快在心底漲滿溢到了臉上,卻在對上管瓊清冷如月的眼後,硬生生咽下了那股攻擊性。
這來自大師姐的輩分碾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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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弟二人沒料到秀才不在雜耍班子四周,不知何時離開的,去了哪裏,他們在幾條大街和多個小市上好一通找,最後在一條深巷找到了曹秀才。
魏之恕沖上去尖酸地謾罵。
管瓊拉不住魏之恕,她不得已地取下發髻裏的碧玉簪,在他手臂上戳了一下,這才讓他在刺痛中恢複些許理性。
魏之恕揪住曹秀才的長衫前襟,眼睛駭人地瞪着,氣憤難耐:“你不說個跑來這兒的理由,我弄死你。”
曹秀才精神恍惚:“我在看張家門口的那一對石獅。”
魏之恕:“……”
“大師姐,你聽到了吧,他是在找死,那我怎麽也得成全他,”
手臂又被戳了一下,魏之恕扭曲着臉委屈上了,他的大師姐并未為戳的兩下道歉,而是問曹秀才為何看石獅。
曹秀才輕聲道:“當真是氣派。”
師姐弟都有點意想不到,他們會從秀才嘴裏聽出這番話。
“大戶人家不都這樣。”魏之恕瞪着眼前的窩囊樣,小師弟竟然與他交好數年,腦子長泡了。
魏之恕平時不看曹秀才還好,一看就不順眼:“你把他放在你那裏的銀錢用哪去了?”
曹秀才的臉色白了白。
“我跟他相識多少年,天底下了解他的人,我說第二,沒人好意思說第一。”魏之恕冷笑,“別以為他替你瞞着,我就猜不到。”
“他算了,不代表我也能算了,老實交代!”
曹秀才結結巴巴:“魏,魏兄,我……”
“先回照元街。”管瓊插話。
曹秀才如溺水的人露出水面喘上氣,他舉止文氣地撫了撫被揪亂的衣襟,感激地對着管瓊作揖:“管姑娘,有勞你們來尋我。”
“是小師弟的意思。”管瓊眼神警告魏之恕,朝曹秀才道,“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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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拽着邢剪去找秀才的路上碰到了管瓊三人,他們在街上買了些吃食就回去了。
魏之恕除外。
不知他後來上哪玩去了,夜裏才回義莊。
陳子輕被他身上的胭脂水粉味給熏得打噴嚏:“二師兄,你去喝花酒了?”
“喝什麽,我不是犯雞瘟?”魏之恕脫着外面穿的短衫麻褲。
陳子輕噎了噎:“那你的衣服上怎麽有那麽重的……”
魏之恕沖他一句:“少管閑事。”
陳子輕把被子一卷,我還懶得管你呢。
魏之恕去井邊打了一桶水,拎着去最右邊的小屋沐澡,他今日去見姜明禮,被對方帶去了較為私密的庭院,那是一個烏煙瘴氣的世界,驚心動魄的世界。
從小公子,護衛,到夥夫,全是清一色的俊挺男子。
姜明禮将喜好與隐秘暴露在他面前,問他是何想法,反不反感,他明白姜明禮的試探。
如果他反感,姜明禮會笑着讓人送他出門,背地裏派人給他套上麻袋,将他打個半死。
魏之恕端起盆子裏的水澆到肩上背上,他把隐疾告訴了姜明禮,對方仗義地說要幫他醫治。
先不論姜明禮是不是想和他滾作一團,姜家的錢權能利用上不是壞處,所以還是要來往。
魏之恕一只手撈起來團了團,一只手拿過自己的那塊香胰子打了兩遍,搓搓洗洗。
其實他的頭能擡起來了。
就在連續喝了幾日師傅買的鹿鞭湯以後。
去年他會被小師弟吓出心理疾病,是因為小師弟發出尖細刺耳的大喊大叫,像看到什麽髒惡東西的樣子刺激到他了。
要知道在那之前,小師弟一直視他作這世上最重要之人,他亦是如此。
——最親之人猛刺的一刀,在他的粗鄙欲望上留下了一道疤口。
魏之恕穿上幹淨裏衣回屋,從小師弟懷裏抽出被褥抖開,接着就掐了掐他的兩片唇。
怎可能讓放在手上捧了十幾年的小師弟吹簫,不過是想惡心他,看他裝不下去地急眼。
那兩種情況都沒發生。
“人這一生,沒有什麽所謂的歧途。”
“走你想走的,都是你的正道。”
魏之恕回憶着小師弟說過的漂亮話,漸漸進入夢鄉,卻又突然醒來,從床尾爬到床頭,把小師弟摟到懷裏,像沒出現裂痕前那般拍拍他的後背,摸摸他的腦袋。
過了會再次睜眼,回到床尾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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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完全不知道魏之恕夜裏換過位置,他在義莊忙得要死,光是疊元寶剪紙錢就耗費了半天功夫,剩下半天都不夠讓手指的酸痛勁過去。
邢剪帶他去撈屍,他不情不願,到了鄉裏才知道是來看皮影戲的。
陳子輕熱淚盈眶,大老粗還會制造驚喜啊。
“師傅,怎麽不叫上大師姐,二師兄,還有秀才。”他坐在棚子裏,吃獨食有些不是滋味。
“今兒沒其他空位,明兒讓他們三來看。”邢剪抓了把小桌上的瓜子遞過去。
陳子輕瞅着臺子上的白色幕布:“我不吃瓜子。”
邢剪道:“我吃。”
陳子輕奇怪地斜眼:“那你自己剝啊。”
邢剪眼露兇光:“師傅左手斷了,怎麽剝?”
“……噢。”陳子輕默默剝起了瓜子,他起先是用指甲扣開的,扣着扣着就習慣性地用牙磕。
于是邢師傅一偏頭,便是小徒弟把一顆長瓜子含在齒間,咔嚓一聲後拿出來,開裂的殼剝開,沾着津液的瓜子仁放在盤子裏,尖尖都是濕的。
“……”
陳子輕剝好一堆瓜子仁,抹着嘴上的殼皮屑說道:“師傅,你吃吧。”
邢師傅不想吃。
然而皮影戲一開演,他就吃了,一顆一顆地丢進口中,咬碎,吞咽下去,兀自面紅耳赤。
陳子輕的眼睛用來看幕布上的影子,耳朵聽樂器吹吹打打和表演人員唱曲,他聽不懂曲調,看得懂人偶之間的關系糾葛。
這是個愛情戲,悲劇,一方誤會一方,一個病死,一個自刎。
陳子輕揉眼睛。
邢剪眉間紋路一深,怎麽還哭上了。他擡起左臂,用寬袖把小徒弟攏在身側:“哭什麽哭,別給師傅丢人。”
只是盯屏幕盯久了眼睛幹癢的陳子輕:“……”
“那不就是假的,跟話本裏的故事差不離。”邢剪一掌拍在他肩胛骨上。
陳子輕痛哼,這回是真哭了。
邢剪那眉頭皺的,不小心飛上去的小蟲都能被夾成蟲幹,他拉着小徒弟穿過座位這排的走道。
陳子輕再次遇到那個孫班主,他們一個出去,一個進來,打了個照面,這回他終于明白了那股子熟悉感的出處。
孫班主與陳子輕擦肩的那一刻,聽見他壓低聲音:“你是朱記茶鋪說書的老頭吧。”
陳子輕說完就推着邢剪靠邊,讓後面的人好走。
孫班主在原地站立幾個瞬息,溫文爾雅地與看客打招呼,他擡腳一轉,停在被身旁男子襯得格外瘦小的少年面前,莞爾道:“怎麽認出來的?一個老者,一個青年,有何相似之處?
陳子輕很詫異他竟然承認了,還以為他會否認,或者幹脆無視呢。
“眼睛。”陳子輕往裏走。
孫班主露出沉思之色,少頃 ,他去到少年那裏,笑道:“孫某孫梁成,賢弟真是厲害。”
不光自爆姓名,連稱呼都改了,很平易近人的樣子,毫無一個大戲班子班主的距離感。
陳子輕好奇:“你怎麽變成老頭的?”
“孫某幼時行走江湖,學了點懇蒙拐騙的技術。”
陳子輕一總結,易容。他追問道:“那你的聲音呢。”
孫梁成開口即是蒼老的聲音:“賢弟。”
轉而換成年輕且溫潤的聲調:“同樣是個活兒。”
陳子輕目瞪口呆:“你教教我,我想學。”
孫梁成笑:“改日吧,你的師傅看起來要把我這個棚子拆了。”
陳子輕說道:“不用管他。”
“老幺!”
陳子輕一顫,他哪知道邢剪耳力驚人,将他的所有話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遠處的邢剪讓他滾過來。
“師傅,我走過去可以嗎?”陳子輕前後左右地瞧了瞧地面,“這地方不好滾。”
“噗哧”身後響起笑聲。
陳子輕惱怒地回頭,你這一笑,就是火上澆油。
孫梁成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向他的師傅抱拳:“邢師傅,久仰大名。”
“沒想到孫班主認識小人。”邢剪不鹹不淡,“小人惶恐。”
陳子輕心下怪異,邢剪行為上一向大開大合,從沒陰陽過誰。
“還不過來!”
邢剪兇神惡煞地怒吼:“腿不能走就打斷!”
陳子輕顧不上跟孫梁成告別,匆匆就随邢剪離開了棚子。
來時好好的,返程搞成這樣子,師徒倆一路無話,從未有過的僵硬。
主要是邢剪當方面的釋放低氣壓,陳子輕幾次都想破冰,被他可怖的面色給吓退縮了。
陳子輕看個皮影戲看傷了,他回去都沒進義莊,獨自拐去茅房,上完就郁悶地在周圍踢土疙瘩玩。
左前方的草叢裏突有一坨黑,陳子輕的神經瞬間繃了起來,他丢了個土疙瘩過去。
那坨黑動了動,是活的。
陳子輕的腦子已經跑遠了,腳還在原地,他剛要再從地上抓個土疙瘩,餘光就瞥到那坨黑從趴着變成站着。
不是什麽野獸怪物,只是一條黑狗,額頭中間有搓白毛。
……
不多時,陳子輕帶着黑狗回去。
邢剪對他跟孫班主的認識不感興趣,卻對一條狗有很大的反應,問他狗哪來的。
陳子輕摘掉褲子上的幾根草:“林子裏看到的,它喜歡我,我打算養它。”
邢剪像一座山擋在義莊門口:“人都不一定能吃飽,養什麽狗。”
“我可以把我的狗糧,”陳子輕差點咬到舌頭,“口糧省下來給它吃。”
哪知邢剪就是不同意。
陳子輕眼神求助管瓊和魏之恕,那二人不表态。他只能孤軍奮戰:“義莊養了那麽多雞,養了一頭豬,多一條狗怎麽了嘛。”
邢剪繃着臉:“養雞下蛋省一筆開支,豬要等長膘了吃,狗能幹什麽?
“師傅,你看啊,這是黑狗,陽氣最重了。”陳子輕賣力推銷一眼相中的小夥伴,“它能幫我們看門,看雞群,盯梢,陪玩,我們還能訓練它拿送東西,好處多着呢。”
邢剪怒沉沉地訓斥:“要麽你把狗丢了,要麽我就把你跟狗一起丢了!”
……
狗還是養了,叫阿旺。
邢剪在屋內喝酒,他聽着小徒弟一口一個阿旺,對二徒弟道:“找個機會把狗宰了。”
“嗯。”魏之恕給師傅把酒碗倒滿,“聽說烤着吃起來不比羊肉差。”
邢剪端起酒碗灌一大口,粗野地擦了把剛毅的下颚:“多放些醬料,師傅口味重。”
魏之恕慵懶地坐着:“再配上好酒,一定美味。”
邢剪問二徒弟:“那你什麽時候行動?”
魏之恕語帶疑惑:“不是師傅你來做嗎?”
邢剪橫眉豎眼:“這種小事還用得着師傅親自動手?”
魏之恕摸鼻子。
邢剪一拍桌面:“要你有何用,滾蛋!”
魏之恕溜了,他背着手走到訓狗叼鑽竹筐的少年邊上,觀望了會,沒覺出任何名堂。
“小師弟,你給二師兄解解惑,為什麽非要狗鑽竹筐?”
“啊?”陳子輕蹲着仰頭,“我閑的啊,二師兄你看不出來嗎?”
魏之恕心口疼,他氣惱地錘幾下胸,拂袖而去。
陳子輕繼續訓黑狗。
“诶,對,阿旺好棒,你叼給我,叼竹筐,嗯嗯嗯,給我。”
陳子輕試圖把黑狗訓成出生入死的搭檔,這是靈異120區,至今死的都是中毒身亡,好像沒有鬼的影子,他知道這不可能,鬼肯定有,目前沒出來,不代表永遠不出來。
所以他很需要陽氣重,能看見陰邪的黑狗在身邊。他順了順黑狗光澤順滑的背毛,話說,那個孫梁成跟任務有關系嗎?應該沒吧?
他跟孫梁成在茶鋪接觸過兩日,再就是皮影棚的短暫閑聊,三次都沒觸發關鍵詞解鎖信息,有瓜葛只是還沒觸及關鍵詞的概率很小。原主更大可能是不認識孫梁成,沒聯系。
陳子輕起身,黑狗甩着尾巴走在他後面,一人一狗去了秀才家。
秀才又在哭。
陳子輕試圖讓秀才把心裏的苦悶倒出來,他好幫着開導開導,秀才偏不倒,就自己捂着,爛肚子裏。
“秀才,要不我今晚在你這睡?”陳子輕遲疑道。
“崔兄無須如此。”曹秀才脆弱地吸了吸鼻子,“你來陪我,為我燒熱水,炖湯,沏茶,足矣。”
陳子輕不覺得這有什麽:“你昨兒不是和我大師姐,二師兄去看皮影戲了嗎,你講講你們看的什麽故事。”
秀才沒有半分傾訴欲。
陳子輕的心裏很不安,人一旦連話都不想說了,那就壞事了,他想了想,把黑狗留在了秀才這。
黑狗很有靈性,要是秀才有什麽事,它會叫的,它一叫,陳子輕就能聽得見。
陳子輕走之前望了望屋檐下的燕子,發現多了一只,他趕緊喊道:“秀才,你快出來看啊!你的花衣談對象啦!”
秀才聞聲出來,他看了許久,酸澀地來上一句:“燕子都有姻緣。”
陳子輕:“……”
秀才一陣秋風似的回屋躺着去了,陳子輕無精打采地往回走,他的日常任務二地基在搖晃,主線人物的線索停滞不前。
趙德仁下落不明,俞夫人沒再出現在他面前,他也沒聽人說在哪見過她,茶鋪那頭只牽扯出胡老七死前留意碼頭動向,以及誤打誤撞結識孫梁成。
這不夠啊。
陳子輕在義莊幹着急,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孫梁成竟然于一日黃昏出現在義莊外頭,稱是戲班子裏有個人在江邊溺水,請邢師傅幫忙打撈。
“師傅,我們,”
陳子輕話說一半就被邢剪打斷,聽他道:“管瓊,魏二,你們去。”
“那我呢?”陳子輕指指自己,“我不用去嗎?”
邢剪敲他腦門:“你不要疊元寶?”
“好吧。”陳子輕邊打量孫梁成,邊掏出黃紙疊元寶。
邢剪十分“無意”地調整站位,擋住了小徒弟的視線,俯視他腦門的紅印,忍不住弓腰伸手去搓。
越搓越紅。
小徒弟膽大包天,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打完才知道怕,偷瞄他一眼。
到底是沒再看阿貓阿狗了。
邢剪盯着小徒弟疊元寶,疊不規整就不作數,他的背後傳來溫和有禮的聲音。
“邢師傅,孫某不便多待,改日一定登門道謝。”
邢剪随意一擺手,不速之客匆匆離去。
戲班子的人撈是撈上來了,卻沒氣了,屍體擡到義莊,他是外地的,想葬在平江縣的話,只能去亂葬崗。
管事的代表班主出面談攏事宜,交了定金。一個戲班打雜的,死了都有班主給買棺材躺,而不是草席一裹,在亂葬崗挖個坑埋進去了事。
陳子輕對孫梁成的好感增加了一截。
義莊師徒四人飯都沒時間吃,他們日夜加急做棺材,趕在三日後将屍體下葬,期間陳子輕為了穩妥起見,偷摸檢查了屍體的小臂,沒異常,只是普通的溺亡。
次日,孫梁成信守承諾,帶着禮品登門拜訪,巧的是,義莊只有這個時辰是陳子輕看家。
孫梁成與他坐在屋檐下,擡頭就是院裏的幾口廢棄棺木,迎風招展嘩啦響的新舊白幡。
陳子輕瞥孫梁成,這人似乎不覺得義莊陰森森的瘆得慌,估計是跑江湖的,見多識廣,他問出內心的疑慮:“孫班主,你為什麽要在茶鋪假扮說書的?”
孫梁成徐徐道:“班子裏的人走旱路來得晚,我走水路,早到了,實在是無事可做,因而找了個事打發時間。”
“那你喬裝打扮呢?”
孫梁成淺笑:“不過是為了方便行事。”
陳子輕還想問,狗吠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猛然站起來:“阿旺,你怎麽回來了?”
黑狗咬着他的褲子走,他匆忙對孫梁成道:“孫班主,我去去就來!”
孫梁成善解人意道:“賢弟有急事便忙去。”
他拍着青衣:“我也不坐了,今夜張家請戲班子去府上表演,很多事等着我回去操辦。”
陳子輕一頓,他打算給魏之恕抓藥的藥房就是張家開的。
不知怎麽,陳子輕的腦中生出一個念想:“孫班主,我可以去嗎?”
孫梁成驚訝:“你也想去?”
陳子輕笑眯眯道:“張家可是家財萬貫,我去見識一下。”
孫梁成沉吟了一會:“你若是真的想去,我可以讓你扮成戲班打雜的,和我們一起進去。”
“好啊!”陳子輕立馬應聲,可是邢剪不準他一個人去鄉裏。
不管了。
“今夜幾時到張家?得提前去布置吧,我們約個時間和地點,我去找你。”
孫梁成卻是說了個時辰:“我來義莊接賢弟。”
陳子輕邊往義莊外跑,邊回頭:“這怎麽好意思。”
“無礙。”孫梁成眉目溫潤,“你我投緣,有緣,賢弟有難處,我應當照顧些。”
陳子輕領情地揮揮手,最好只是這樣。
這麽接近我,和我成為朋友,可別讓我逮到你有什麽小九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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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一刻,夜幕才降臨沒多久,陳子輕等來孫梁成,他們悄悄沿着土坡穿過荒草地,坐上早就等在那的馬車直奔張家。
陳子輕頭一回坐馬車,新鮮得用眼睛這看,那瞧。
孫梁成給他一套事先準備好的戲班小雜役服飾:“賢弟,你在路上換好。”
陳子輕接過服飾:“給孫班主添麻煩了。”
孫梁成搖搖頭,倚着車壁閉目養神,此時的他顯露出了班主的氣場。
陳子輕扯着短衫的帶子,心裏想的是白日在黑狗的提醒下趕去秀才家的事,那時秀才要燒書,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讓那些書焚燒成灰。
書是秀才的命,真燒沒了,他的精神支柱就塌了。
陳子輕在馬車的颠簸中嘆了口氣,多虧了黑狗,不然他都不能及時趕過去。
馬車漸行漸遠,土坡上出現了一道健碩偉岸的人影,他眺望馬車離去的方向:“魏二,跟上你小師弟。”
魏之恕本想下去追小師弟,卻猝不及防地撞見了師傅,不得不倉皇地找個地兒躲起來,這會被點名,他握拳輕咳着走出藏身地:“師傅,你要是不放心,不讓他去就好了。”
“不讓他去,他就惦記,攔一次兩次不成問題,那能次次都攔得住?”邢剪摩挲面頰上的硬渣,“不如滿足他。”
魏之恕認同地點點頭:“可是,師傅,小師弟要去的是張家,我怎麽混得進去?”
邢剪居高臨下地瞪了他一眼:“你作為義莊的二師兄,這點本事都沒有?”
魏之恕臊着臉咬咬牙,走了。
邢剪就地坐下來,他脫掉套在左小臂上的沉重假肢丢一邊,眼前是醜陋猙獰的斷掌疤痕,腦海是小徒弟的一颦一笑。
“頑皮。”
回來就把屁股打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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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三刻,張家
陳子輕沒有被戲班子裏的人當另類,各個管事乃至整個班底都當他是真的雜役,他震驚于孫梁成的威嚴。
總管事把他叫到舞臺正面的左門邊:“你待會在這打門簾。”
陳子輕一臉茫然,怎麽打?
總管事示範了一遍,就是在演員從這登臺的時候,及時把門簾撩起來,等演員走過去,再及時将門簾放回去。
“你要注意的是力度,尺度,和時間。”
陳子輕明白了:“好的,我會注意的。孫班主呢?”
“班主在陪張老爺喝茶。”總管事沒嫌他逾越多問,“如果班主讓我來帶你過去,我便帶你去。”
陳子輕對總管事道謝,孫梁成說表演完了不會離開,戲班子要在張家住上三五日,每晚上臺表演。
那他肯定不會留那麽長時間的,他先借機把張家逛了再說。
……
亥時,張家的家仆領着精致妝容難掩憔悴的彩雲,向着表演皮影戲的院子走去。他們還沒到就聽見不遠處鑼鼓齊鳴,顯然是戲已經開始了。
“彩夫人,我們快點吧,皮影戲這都開始了。”
家仆覺得彩雲走得實在有點慢,受不了地出聲催促着,但彩雲的情緒尤為低落,根本沒有要加快腳步的跡象。
彩雲自從那夜跟秀才見過一面以後,她便以身子不适為由在閣樓裏修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日漸枯萎。
老爺請戲班子的事,彩雲是知道的,但她不想看,沒有興趣,更不好奇,她已然表明了态度,老爺卻還是差人來請她去看皮影戲。
她去了,坐在一堆百花争豔的姐妹裏,她們會以為她為了博得老爺的歡心,使上了苦肉計,憔悴都是化出來的。
彩雲慢慢走着,恨不得在路上多消磨些時間,最好是進院子時,皮影戲就已落幕。
“彩夫……”
家仆剛想再次說話,彩雲卻毫無預兆地停住了,她站在原地,頭垂得很低,看不清臉上表情。
這突如其來的一出讓家仆們摸不着頭腦,他們都忘了催她了。
“彩夫人?”
彩雲消瘦異常的身體莫名地微微抽搐起來,幅度很快就變大了,她不停地抽搐。
就在家仆想要上前查看的時候,彩雲猛地一步邁出,步伐飛快,瘋跑一般向着表演的院子沖去。
“夫人!你等等我們!”家仆在後面追喊着。
此刻院子裏,密集的鑼聲響徹張家宅子,在無數燭光的照耀下,由後臺人員控制的皮影人物,早已緩緩登場。
上來便是一場打戲,兩個皮影人偶刀來劍往,打得很是精彩,下面的觀衆也連連叫好。
院裏的觀衆越來越多,晚來的沒有座位,只能站在外圍觀看。
然後奇怪的是,最前面的一排椅子卻是空着的,沒有人坐,連張老爺也只是坐在第二排。
陳子輕透過門簾往觀衆席瞄,雖然都是張家人,卻不都是張姓,坐得很滿。
“這場表演,主要是張家給先輩安排的。”
他心驚肉跳地轉頭,戲班的催戲人湊在他旁邊,努努嘴道:“喏,他們都坐在第一排。”
看着那一排擺放整齊,空蕩蕩的座椅,陳子輕心道,張家怎麽奇奇怪怪的,不過是皮影戲而已,還要請先輩。
可能不管是哪個時代背景,有錢人總有相似之處,迷信。張家請先輩,八成是有什麽講究。
陳子輕打了個哈欠,捂嘴的手伸到布帽上面,正想扶一下,視野裏就多了個人,是一女子。
“兄臺,你去哪?”催戲人拉住陳子輕,“班主沒讓你去找他。”
陳子輕掙脫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進院的女子:“那是誰?”
“能是誰,張老爺的小妾呗。”
陳子輕遲鈍地停下了掙開的動作,張老爺的小妾耳朵上戴着一對……蘭花耳環。
那不是他給秀才的嗎?她就是秀才的心上人?
不會吧,秀才怎麽會跟張老爺的小妾有感情牽扯……
陳子輕自我安慰,或許只是湊巧,那小妾剛好也在香鳳閣買過一對一模一樣的耳環。
對,就是這樣,香鳳閣又沒說蘭花耳環是孤品。
陳子輕的心緒走了個來回,身上就出汗了,他長長地舒口氣,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位小妾身上。
下一刻,院裏傳來嘈雜。
有家仆在喊:“彩夫人,彩夫人快回來……裏面沒有位置了。”
陳子輕的直覺讓他迅速跟系統做了比買賣,用積分換取那個彩夫人接下來的談話內容,售價1819積分,不便宜,希望物超所值。
孫梁成呢?陳子輕搜尋他的位置,發現他依舊坐在張老爺身側,事不關己地品着茶。
陳子輕收了收心思,等着積分換來的直播現場。
……
彩雲一進入院子就向着人群裏面擠去,全然不顧家仆的阻攔。她一眼就看見了坐着的張老爺,他的前面還有一排空座椅,這些椅子都是名貴的紫檀木,在燭光下,反射出冷冷的幽光。
旁邊還有一張條案,上面擺着香爐和貢品,像在進行某種祭祀。
“是彩雲來了啊,你找個位子坐下來吧。”張老爺看見了彩雲,他抿口茶放下茶盞,随口道。
彩雲雖然是他的小妾,但地位并不高,現場不會有人給她留座位。
面對張老爺的話,彩雲似乎充耳不聞,只是一直瞪着第一排的空座椅,她倏然就冷着臉笑了起來。
“老爺,這些人都是誰啊?一大把年紀了,晚上還要來看戲!”彩雲指着一排空座椅說道。
周圍人的臉色瞬間都變了,不确定這小妾是腦子壞掉了,在這種時候利用這種事裝瘋賣傻吸引老爺的注意,還是真的看見了什麽。
“胡鬧,夫人累了,快帶下去!”張老爺神情陰沉。
一些站着的外姓人都幸災樂禍起來,感覺這個小妾是在故意拆張家的臺,想讓張家出醜。
“我不走,我要留在這看戲。”彩雲嬉笑着,蒼白的臉因為這個生動到誇張的表情,顯得十分神經質,猶如一個瘋子。
“這裏沒你的位置!”張老爺壓着怒火。
“誰說的,那裏不是還空着一個嗎?”彩雲指着第一排最邊上的空桌椅道,“為什麽!這些老頭老太能坐,我不能坐?”
“啪!”
張老爺大力拍着椅子站了起來:“你胡說什麽啊?那是張家先輩才能坐的位置!”
彩雲卻不管這些,她迅速走到了第一排。
“咦?”
彩雲輕咦了一聲,她發現其中有位老太太有點不一樣,看着有些別扭,但又說不出是哪裏別扭。
再細看之下,終于發現這位老太太竟是反着坐的,後背朝着前面,說是坐着,更像是趴着。
而更詭異的是,老太太的頭還是朝着前方,遠看就像是坐着一樣。
“真有意思,你為什麽要這樣坐啊?”彩雲不解地詢問。
“我啊,是從馬車上摔下來的……”老太太說道。
“這麽坐一定很舒服吧!”
彩雲羨慕地說着,然後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走到一把空椅子前面,趴了上去。她雙目圓瞪,看着後面的所有人,大家也都驚愕地看着她,一時全體噤聲。
舞臺上的鑼鼓還在敲着。
忽然,“喀噠”一聲響起,後排的人頓時一陣毛骨悚然。
只見彩雲竟扶住自己的頭,猛地扭向了後背。
那我也要這麽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