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春江花月夜
第82章 春江花月夜
陳子輕起夜上茅房看見秀才屋裏點着燈,想着他沒睡便過來看看,近了才發現他的院門跟屋門全開着。
秀才不在家。
門沒關就算了反正沒什麽貴重東西,但燈都沒吹滅,這就不合常理了,足以證明他外出時的急忙倉皇。
陳子輕擔心秀才有什麽事,他在屋裏等着,打盹眯了好幾下才把人盼回來。
哪知人回了,魂沒有。
陳子輕就跟第一次見秀才一樣,被他的狼狽驚到了。
曹秀才難堪地用袖子擋臉,想着崔兄已經見着了,便慢慢放下了袖子。
陳子輕的視野裏,秀才眼皮腫着,眼眶通紅,他哭過了,而且哭了很久,情緒崩塌的痕跡從雙眼蔓延到顴骨,鼻尖,乃至脖頸,多撕心裂肺。
“我睡不着,出去走了走。”曹秀才回答好友的問題,聲音啞啞的,“崔兄,夜深了,回去歇息罷。”
明顯不想與人說話,很累,只想一個人待着。
陳子輕晃着神:“噢好,我馬上就走。”
他顧着秀才的感受垂頭走路,經過對方身邊時都沒多打量一眼。
直到走出小院,他才想起來被自己遺漏的事情,不得已地停住腳步回頭:“秀才,那副蘭花耳環……”
曹秀才的背脊僵硬,喉嚨裏隐隐溢出壓抑的哽聲:“很襯她。”
“……”
Advertisement
陳子輕在茅房想事情期間,後知後覺那份祝賀禮不合适,他應該買個有百年好合寓意的東西,而不是貼身飾品,因此就想拿回去,換個別的。
秀才這反應,耳環已經送出去了,那姑娘也收下了。
送的一方跟收的一方當時是什麽情況,兩人不覺得這不合禮數嗎?怎麽好像都不在狀态,還是說,這個背景下可以接受?
陳子輕又想,秀才這會從外面回來,必然就是去見那姑娘了。
看樣子深夜約會的結果不好,吵架了,而且不是簡單的拌嘴皮,是瀕臨分道揚镳的程度。
“只是,”
陳子輕聽見秀才的聲音,他定神屏息,耳朵捕捉到了很輕的後半句。
秀才說的是——崔兄的祝福,曹某怕是無福消受了。
陳子輕的眼角抽了抽,書裏說以前車慢馬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秀才這段情要是真的黃了,那他還能開啓第二段嗎?
能的吧,秀才還年輕。
陳子輕心神不寧地回了義莊,後半夜幾乎沒入睡,他清早就來找秀才,破屋裏靜悄悄的,秀才竟然沒在讀書,甚至都沒起床。
“秀才?”陳子輕驚叫。
曹秀才躺在草席上面,不過一夜之間,他的鬓發裏就長出了不少銀絲,明明是二十四的年紀,卻像是人到中年,滄海桑田。
陳子輕大受震撼,原來昨晚已經分道揚镳了嗎?那也不至于……
不能這麽想,沒有感同身受,不好評論。
陳子輕見曹秀才氣色不對,他單腿跪在草席邊,一摸對方額頭,觸及的溫度燙得他一驚。
曹秀才燒迷糊了,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幹燥深紅的嘴一張一合地說着什麽,發不出聲。
陳子輕把耳朵湊上去聽。
曹秀才在背書,背他讀過的聖賢書,陳子輕勉強辨出是禮義廉恥,君子有德相關。
陳子輕搖搖頭,都發高燒了還背書,這用功的力度放在現代世界的高考生頭上,怎麽也是個一本。
“秀才,你病了,你有藥嗎?”陳子輕問道。
曹秀才依舊在斷斷續續地背誦,機械地背着,魔障了似的,仿佛只要他不背,他就要被邪物侵占身體和神智。
陳子輕把秀才額頭的帕子拿下來,濕潤清涼都被蒸幹了,他給帕子過過水,擠得不滴水了,重新放回秀才額頭上面,起身跑回義莊。
管瓊在義莊左側的雞棚前,一群母雞圍着她。
陳子輕快步跑向管瓊,土塊被他踢出去老遠掉進草叢裏,母雞們焦躁地撲扇着翅膀亂飛。
這似乎預示着今早的不安生。
管瓊左手端小鐵盆,右手抓起盆裏的一把菜葉往前一灑,小師弟踩着落地的菜葉跑到她跟前,喘得厲害,整個人急慌慌的,像是六神無主,看她的眼神滿是信賴。
“小師弟。”管瓊冷淡的唇開啓,“莫慌。”
陳子輕點着頭調整呼吸:“秀才,呼,秀才高熱不退。”
管瓊波瀾不驚道:“可有出汗?”
陳子輕想想:“出了,脖子裏都是濕的。”
管瓊再道:“可有通便?”
陳子輕:“……沒問,他不清醒。”
管瓊又給雞灑菜葉,容色雖不到颠倒衆生之地,卻也秀美,氣質更是少有。
“大師姐,師傅不準我一個人去鄉裏,你陪我去好不好,我們給秀才請個大夫。”
小師弟心急如焚,他的好友不出意外就只是生了一場溫病,竟能讓他如此驚惶,天都要塌下來了一般。
管瓊不語。
小師弟耷拉着腦袋胡亂擦臉,不知是擦汗,還是擦淚,離她很近,不像過去那樣怕她,避着她了。
管瓊将鐵盆給小師弟:“你喂雞,我去看看。”
陳子輕怔了怔,雙手接過鐵盆:“那麻煩大師姐了。”
他沖管瓊青竹似的背影喊:“大師姐,謝謝!”
管瓊平坦白淨的眉心擰了一下,随之是唇微挑,謝什麽,身為大師姐,職責所在。
.
陳子輕通過管瓊了解到所謂溫病,實際就是他熟悉的感冒發燒。
管瓊讓他無需緊張,他有苦難言。
曹秀才運氣好,義莊有他能喝的藥,陳子輕在他夥房的小爐子上煎好放溫熱,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下去。
“包袱……包袱……”曹秀才昏昏沉沉地念着。
“你說繡着牡丹的那個啊,在呢,在你懷裏頭。”陳子輕抓着他的手,帶他去摸包袱。
曹秀才摸索着抱緊,嗚咽幾聲,痛苦地大哭起來。
陳子輕都想找監護系統買小道具讓秀才過情關了,因為再這麽下去,他也跟失戀差不多,能瘦一圈。
心累的陳子輕花20積分買了只鴿子。
【陳宿主,以下三個選項,請在五秒內确認】
【一:殺好(不要內髒),二:殺好(要內髒),三:不殺】
陳子輕呆若木雞,區區20個積分還能享受這種待遇啊?他都不好意思了。
“我選一。”
剛一選好,鴿子就憑空出現在他面前的砧板上面,處理得很幹淨。
陳子輕在夥房炖湯,手裏的破蒲扇一下一下對着爐子扇風,門口猝不及防地響起“嘭”地聲響,他擡眼,蒲扇掉在了地上:“師傅。”
邢剪把放在路中間的小木凳踢翻了,他又踢一腳,小木凳打了個滾,正了回去。
“你不疊元寶,上別人家一待就是半天,還記得自己是義莊的夥計?”
“不是啊,師傅,元寶我疊着呢。”陳子輕從懷裏掏出黃紙,“我一有時間就疊幾個。”
然而這并沒有讓他師傅降火,因為那不是一般的火,邪得很。
邢剪長袖一甩,不容置疑道:“從明兒開始,元寶你疊,紙錢也是你剪。”
陳子輕傻眼:“那不是二師兄的活嗎?”
邢剪低哼:“誰能有你閑。”
陳子輕無語凝噎,一百個元寶就夠費時間了,還要剪紙錢,日子好苦。
邢剪自上而下地盯着少年臉上的炭灰:“我從來不知道,我的小徒弟會起爐子,生火燒飯。”
陳子輕驚愕,我不會嗎?
【你不會】
“……”真服了。
陳子輕撿起蒲扇,打哈哈道:“我瞎琢磨的。”
見邢剪在看爐子上的砂罐,他解釋道:“秀才病了,我抓了只鴿子炖點湯給他喝。”
邢剪古怪道:“哪來的鴿子?”
陳子輕一眼不眨地胡編亂造:“就抓的啊。”
邢剪走到小徒弟身旁站定,彎腰拎他耳朵,不怒自威道:“我問你哪抓的!”
陳子輕背脊冒涼氣,表情從容淡定:“林子裏。”
邢剪的鼻息裏噴出笑意,有股子促狹意味:“你師傅我在這一待就是二十多年,我怎麽沒見過一只鴿子?”
陳子輕睫毛抖動:“師傅,這你問我,我哪知道。”
邢剪的熱氣打在他耳廓上:“要我把你大師姐跟二師兄叫來,讓他們說說見沒見過鴿子?”
陳子輕舉着蒲扇給師傅扇扇風:“師傅,你們沒見過,不代表我就不能見到。”
他一口咬定:“這真是我抓的。”
邢剪盯視小徒弟幾個瞬息,看似是信了,他揭開砂罐蓋子。
陳子輕的視線落在拿着蓋子的手上,蓋子很燙,他要隔着布才能碰,邢剪直接上手,皮是有多糙。
邢剪看着砂罐裏的鴿子肉跟湯水:“也不知道師傅哪天只剩一口氣了,你那份心能不能比得上這一半。”
“師傅,你怎麽咒自己啊。”陳子輕脫口而出,“我希望師傅健健康康的。”
邢剪愣住了。
陳子輕也愣愣的,我怎麽好好的說這個。
邢剪手一松,砂罐蓋子跌回去,翹動着磕破了個小口子:“老幺是想說,師傅康健?”
“差不多啦。”陳子輕眼神飄忽不自然。
邢剪擡起沒有手掌的左手:“那你告訴師傅,這要如何康健?”
陳子輕答不上來。
邢剪看小徒弟抿着嘴很是心疼憂傷,他扯了扯面部肌肉,喉間震出渾厚的大笑聲:“不矯情了不矯情了,真他娘的渾身不自在!”
陳子輕:“……”邢剪的左手掌是怎麽斷的啊?
【你的師傅從未和你們講過】
哦,秘密。
.
邢剪去屋裏看秀才,小徒弟生怕他把人怎麽着,飛奔在他前頭。
一弱不禁風的文人書生,滿口之乎者也,他除了嫌煩喝斥幾句,何時動過手。
“秀才好不容易睡下。”陳子輕攔在門邊。
邢剪俯視屁大點的人,連師傅都敢攔,無法無天。他黑着臉掃向草席上的細長一條:“生白發了?”
陳子輕唉聲嘆氣:“為情所困。”
邢剪絲毫不怪:“就他這落魄樣也要談情,不困他困誰。”
陳子輕不認同地嚴肅反擊:“師傅,話不能這麽說,富人也有被情困住的。”
“富人起碼能在娘子想換衣裳時,帶她去綢緞莊,讓她挑自己喜歡的,”邢剪頓住,暴躁道,“我跟你講這個做什麽!”
陳子輕搞不懂他怎麽突然發火,莫名其妙。
“師傅,你回去做棺材吧,我在這照顧秀才。”
邢剪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不做。”
陳子輕說:“那你撈屍去啊。”
邢剪吊高粗黑的眉毛:“老子就非得忙,不能空閑一下?”
陳子輕無奈:“能能能。”
邢剪的耳根無端一紅,有種小徒弟讓着他的錯覺。
師徒二人在屋外站了片刻,秀才抽抽嗒嗒地幽幽醒來,陳子輕要進去看他,背後短褂被一把扯住,阻止了他的動作。
邢剪面容兇怒:“面巾不帶就敢進去,也不怕他把病傳給你!”
“不會的。”陳子輕保證道。
哪知秀才退熱了,他卻渾身發汗,眼眶燒得要炸裂,虛弱地躺下了。
邢剪給他灌藥,他喝一小半,漏一大半,邊喝邊咕嚕着挺起胸脯咳嗽,要被嗆死的感受直擊天靈蓋。
“我要大師姐……”陳子輕氣若游絲地往床邊爬。
邢剪把他提到自己腿上:“男女授受不親,你讓你大師姐給你喂藥,像話?”
陳子輕就勢枕着他肌肉堅硬的腿:“那我要二師兄。”
邢剪不由分說地掐着小徒弟的下巴,将剩下一點藥灌他張開的嘴裏,大手攏上他嗆紅的眼睛跟鼻子,粗魯地抹了抹:“行了!”
陳子輕還不肯放棄,藥碗被“哐”地摔在桌上,他縮了縮濕淋淋沾着藥汁的脖子,委屈巴巴可憐死了。
“魏二!你小師弟說他要你!”
陳子輕的腦袋被抱起來,往床上一扔,邢剪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力氣多大啊,屬牛的吧!他眼冒金星:“不是,我随口一說,師傅,我藥都喝完了,用不到二師兄了,诶,師傅……師傅啊!”
邢剪人已經出了屋子。
魏之恕從義莊院牆的大洞外往裏探頭:“師傅,剛剛你是不是說小師弟要我?”
邢剪把門帶上,摩挲指間的潮濕:“要個屁,他胡謅的,你也信。”
魏之恕穿過牆洞走進院裏:“我信。”
邢剪眉峰一壓:“你小師弟有今天,都是你慣的,沒事少慣他。”
魏之恕笑着走到屋前:“我慣了這麽多年,師傅都不管,怎麽如今卻要管了。”
“我能不管嗎,他從前什麽樣,現今什麽樣!”
魏之恕不解:“什麽樣?”
邢剪瞪了眼一肚子廢話的二徒弟。
屋裏傳出咳嗽。
師徒同時擡腳,相視一眼,做師傅的并未進去,但他也沒讓徒弟進屋。
“不就是咳兩聲,能有什麽大不了的。”
邢剪給雞媽媽似的二徒弟派了個活:“砍柴去。”
魏之恕略微不滿地蹙了蹙眉,義莊四周的幹柴都讓他砍完了,要往外擴展地點,他這一去一回,快也要一個時辰。
“那小師弟……”
邢剪受不了二徒弟的操心命,把他扳過去背對屋門,拍着他的肩膀道:“別婆婆媽媽了,你砍完柴回來,你小師弟還在床上躺着,胳膊腿都在,掉不了一根毛,少不了一塊肉。”
陳子輕不知道屋外的情況,他咳了會緩下來,揉揉因為咳嗽發疼的嗓子,被褥裏的身子又燙又濕,褲裆都要滴水了。
上個任務一開始就發燒,這個任務也沒逃過去。
陳子輕使勁撥了撥小臂最外沿挨着腕骨的黑布條,眯着一只眼湊上去看,裏面的皮肉還是紫黑色的,果然退不掉。
屋門被推開了,陳子輕趕緊閉眼裝睡。
被子動了動,一條手臂伸了進來,他一哆嗦,并着腿夾緊。
沒用。
浸着熱汗的濕褲子還是被扒下來,抽出了被窩。
他光溜了。
腦門一绺一绺的濕發裏粗暴地插進來手指,粗大指骨蹭着他滾燙的皮膚撩起發絲,在他露出來的胎記上搓搓:“上衣也要師傅給你扒?”
陳子輕睜開燒紅的眼眸,白了他一眼。
邢剪怔然片刻,沉沉笑着在小徒弟濕漉漉的頭發上揉了一把。
屋內彌漫着藥味,混雜淋漓的濕熱氣息,師傅跟小徒弟你一言我一語。
“那師傅給你扒上衣的時候,別一副良家婦女被強的樣子,能把人笑死。”
“……”
“都扒了,我打水進來給你擦擦。”
“擦哪兒啊?”
“你哪兒濕了,就擦哪兒。”
“都濕了。”
“那就都擦!”
.
陳子輕高熱一天就退了,低熱持續了兩三天,他味覺恢複了便不喝粥了,要吃肉。
管瓊給他燒了一大盆肉,油煸掉了大半,不怎麽膩。
陳子輕吃得飽飽的,熱切地接走了刷鍋洗碗的活,他拿着一捆草茬在鍋裏刷擦,魏之恕進來了。
“師傅呢?沒回來嗎?”陳子輕向夥房外瞧。
魏之恕臉一陰,他跟師傅在江上撈了個沉屍,給人送過去了,由于是窮人家,他們一個銅板沒收。
那戶人家心存感激,塞了他們一袋大豆,一袋白蘿蔔,就在院裏放着。
師傅在吩咐大師姐切多少蘿蔔做鹹菜,他自己先來夥房填飽肚子,小師弟不關心他餓不餓,就問師傅。
魏之恕越想越怄氣,正當他裝着怨氣的瓶口要崩開的時候,耳邊冒出少年飽含關心的清亮叫聲:“二師兄,你餓了吧。”
瓶子裏橫沖直撞的怨氣平息了下去。
“我給你留了你愛吃的菜。”陳子輕拿開倒扣在飯碗上的空碗,把那碗飯遞過去,“你快吃。”
魏之恕默了默,嗤道:“不就是剩飯剩菜。”
“不是啦。”陳子輕說,“這是先盛起來的,沒有我跟大師姐的口水。”
口水?魏之恕厲色:“崔昭,你是不是瘋了?”
陳子輕兩眼迷茫,我怎麽就瘋了?
魏之恕探究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小師弟什麽都不懂,白紙一張,他閉了閉眼:“這話我今後不會再說,我只在此時說一次,你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在人面大膽放肆。”
陳子輕心下了然,古人大多保守矜持。
“多謝二師兄的警醒。”陳子輕認真地說道,“我一定謹言慎行。”
魏之恕乏了:“筷子。”
陳子輕用眼神說:你自己拿喽。
魏之恕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現在連給二師兄拿個筷子都不行了,從前在吃飯上面,二師兄是怎麽對你的?”
陳子輕反射性地好奇,他怎麽對我的?
【你兒時總是要你二師兄喂你吃飯,一勺飯,他吃一半,剩下一半送到你嘴裏,你才肯吃下去。】
陳子輕的表情一言難盡,這種信息就不用解鎖了,讓它封着好了。
“是我不對。”陳子輕把筷子遞到魏之恕手上,供奉神像似的,“二師兄,給你筷子。”
魏之恕用筷子在飯菜裏挑挑撥撥,吃兩口,含糊不清道:“鄉裏來了個戲班子。”
陳子輕刷鍋的動作一停,戲班子終于來了!他把草茬往刷鍋水裏一丢,跑到魏之恕面前說:“二師兄,我們下午去看戲吧!”
魏之恕涼飕飕道:“看戲不要包銀?”
陳子輕的興奮勁瞬間癟了,不是電視裏那種當街表演,人群随便圍觀的戲嗎?
“戲班子唱的什麽戲啊?”
魏之恕把碗端開,免得濺到他唾沫星:“影子講故事,皮影戲。”
陳子輕眼睛一睜。
魏之恕看他這樣就知道來勁了:“我的藥錢有了嗎,是不是要我給你下最後通知?”
“這個月還沒過去呢。”陳子輕匆匆刷好鍋,殷勤地去給師傅送飯。
魏之恕在夥房吃着飯菜留意動靜,師傅會同意嗎?
以往不會,這回吧……
他在筷子上卷了圈醬色粉條,尚未送入口中,一聲呼叫就随春風飄進他耳中。
“大師姐,二師兄,師傅下午要帶我們去看戲——”
魏之恕端着碗筷去夥房門口,依着門框吃粉條,入眼是小師弟拉着師傅袖子歡笑的畫面。
察覺管瓊的視線,他輕飄飄地迎上去,微笑着用眼神詢問。
“二師弟,你快點吃。”管瓊颔首道,“吃完和我一起切蘿蔔。”
魏之恕唇邊的笑意消失無蹤,整個義莊他活最多,也怪他自己,以前總把小師弟的活搬過來,搬着搬着就成他的了。
.
陳子輕惦記着皮影戲,出發前不忘去找秀才,想拉上他散散心。
秀才不發熱了,卻還是病怏怏的,他的軀殼已經從裏面開始生出黴點。
為了不讓好友失望,秀才答應同行。
戲班子的到來讓本就熱鬧的街市越發喧嘩,陳子輕一行五人直奔目的地,他們到那兒的時候,見到的是一個大棚子,很多人堵在棚子入口處。
管事打扮的中年人高舉木牌,上面寫着“空”字。
棚子裏擺着上百個座位,都賣完了,只能明兒再來就是。
那些人不肯走,一個勁地問今兒的其他戲呢,管事的晃晃木牌,意思明了,全部沒有空位。
陳子輕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有點懵,他作為現代人,沒看過皮影戲情緒高亢點正常,可這裏的人怎麽也這麽熱情。
“才那麽點座位,耍人玩。”魏之恕道。
陳子輕也覺得,戲班子真的是來賺錢的嗎,該不會另有目的吧?他東張西望,到處都是人頭。
“是孫班主!”
人群裏不知誰喊了一聲,四面八方都掀起了喊聲:“孫班主!孫班主!”
陳子輕猶如來到追星現場,他在推搡間後退好幾步,被一只寬袖打到臉,頭頂是邢剪不給面子的笑語。
“你怎麽跟個蘿蔔頭一樣,師傅一轉眼,你就要被淹了。”
陳子輕話沒說上就讓邢剪打橫扛在肩上,他的視野得以高闊起來,很快就随着行人的動向發現了那個孫班主。
竟然是個年輕人,一襲青衣,身形颀長,面若冠玉。
戲班子能這麽吃香,除了戲精彩,估計也有他的原因,生得相貌堂堂。
陳子輕不感興趣地就要收回視線,孫班主似有感應地朝他這個方位看來,他們視線對上。
有點熟悉。
不應該啊,這個孫班主不是才來嗎?
記錯了,說書的老頭告訴過他,班主是先大部隊一步,從江上來的鄉裏。
但在這之前,他确實沒見過孫班主。
陳子輕心裏的怪異感一閃而過,不見蹤跡,他被邢剪扛出擁擠人流,放在一個商鋪旁邊。
鋪子裏的老板跟小厮都不見人影,看熱鬧去了。
陳子輕靠着石墩子整理腰帶,都在邢剪肩頭蹭歪蹭亂了。他嘀咕道:“皮影戲看不了,那咱們幹什麽?”
見四人沒一個出聲的,陳子輕緊緊抿嘴:“你們不會是想現在就回去吧?”
“要回你們回,我反正不回。”他話音未落,後頸就被一只沒有體溫的假肢箍住,撈向挺拔威猛的身影,鼻尖虛抵着灰色粗布袍。
“街上這麽多人,你留下來做什麽,當肉餅?”
邢剪箍着小徒弟的後頸,帶他從這個商鋪的屋檐下到那個商鋪的屋檐下,一路遠離車馬行人。
陳子輕往後扭頭,管瓊随後,末尾是魏之恕,秀才在他們中間,三人沒掉隊。
“師傅,你要帶我去哪啊?”陳子輕把頭轉回去。
“那你賣掉換豬仔。”邢剪說得跟真的一樣,“到時論斤稱,你争點氣,讓師傅多換兩只豬仔。”
陳子輕不想說話。
走了一會,他聽見了清脆響亮的敲鑼聲,前面有雜耍!
.
雜耍隊常有,但今兒格外賣力,看家本領都使出來了,因為群衆前所未有的多,那都是沒趕上皮影戲的。
人非常多,裏三層外三層,高矮不一。
師徒四人和秀才去晚了,沒有視角好的位置,他們便随意聽一聽起哄聲,張羅聲,這不包括陳子輕。
雜耍隊的小姑娘端着個盤子繞圈喊:“各位鄉親父老诶,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群衆裏突然一陣喧鬧,後面的往前面擠,最後面又湊上來一撥人,陳子輕五人被沖散,邢剪及時将他扯在身前。
“好!”
雜耍隊當家的上看家本領了。
陳子輕看不到表演的是什麽節目,他前方有個孩童騎在爹爹脖子上手舞足蹈,天真無邪地叫着:“槍,槍。”
吞長槍嗎?陳子輕踮腳蹦跳,好想看看是演的,還是真的。
發頂一沉,有寬如蒲扇的手掌按上來,他掙了掙,聽見一道嫌棄的逗趣:“別人有大馬騎的時候,你看你那眼饞樣。”
誰眼饞了!
陳子輕轉身面對邢剪,仰起頭就要解釋,卻見邢剪屈膝,他一時怔在原地。
邢剪彎腰捉住小徒弟的腿,輕松就把他抱起來,讓他趴在自己肩上。
陳子輕下意識環住邢剪的脖子:“師傅,怎麽……”
骨節分明的粗長五指扣住他的腰,指尖幾乎從他腰這側搭到腰那側,尺寸差異過于強烈,他一麻,沒了聲音。
“騎上去。”
邢剪拍他大腿軟肉:“別人有大馬,你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