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春江花月夜
第81章 春江花月夜
俞夫人身上穿着陳子輕第一次見時的襦裙,發髻淩亂,珠釵不見一支。
原本皮膚光滑的臉上有兩塊淤青,不知在哪磕的,她手舉着鐵鍬,嘴角一直怪異地咧着。
陳子輕看她的一雙腳,挨着地,沒瓢起來,那他怎麽一點都沒察覺到她跟在後面……
什麽時候出現的啊,還知道他忘了捎上鐵鍬,特地給他送來。
這麽好心!
陳子輕緊着聲音問:“俞夫人,您看到我挖墳啦?”
俞夫人“嘿嘿”笑着。
陳子輕後背發涼,他撐着地爬起來,小心握住鐵鍬對着他的那頭,手沾着土一把扣住。
“多謝俞夫人幫我拿來鐵鍬,讓我不用再跑一趟。”陳子輕幹巴巴地道謝。
俞夫人依舊在笑。
陳子輕攥着鐵鍬木把手垂下來,鐵片抵着地面磕進一條細痕。
俞夫人瞪着那細痕:“嘿嘿……嘿嘿……”
陳子輕聽她這笑聲,渾身哪兒都毛毛的。
“我要回義莊,您去嗎,去的話就和我一起。”陳子輕盡量表情如常,“義莊周圍有空屋子,雖然破了些,但有避雨擋風的地兒,收拾收拾能鋪個草席。”
俞夫人的眼裏不見一絲清明,瘋瘋癫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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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嘆氣,這個婦人是不是目睹丈夫拿剪刀修剪臉,殺雞似的戳脖子放血才瘋的啊。
要真是被吓瘋的,那怕是好不了了,視覺上的沖擊和心理上的刺激大到難以想象。
陳子輕往她身後看了看自己走過的路,亂石崗的面貌陷在一團暗黑裏,陰森森的,無論如何都不在這待了,先離開。
于是陳子輕試探着去碰俞夫人胳膊布料,捏着一小塊拉了拉,見她不抗拒,就拉着她走。
“俞夫人,俞掌櫃昨日已經下葬了,換了新衣衫走的。”
“我二師兄給他換的裏衣。”
“外衣是我大師姐負責,鞋襪是我穿的,我們幫他整得很體面。”
“我師傅說那墓地的風水還不錯,是個敞亮地兒……”
陳子輕一路走一路拉着俞夫人,他自說自的,耳邊是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二人以這種另類和諧的氣氛走到西大街。
俞夫人突然去搶陳子輕的鐵鍬。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直接吓懵陳子輕,他沒來得及使勁,鐵鍬就從手中抽離。
俞夫人把鐵鍬丢地上,砸到了陳子輕的腳尖,他下意識垂頭後退,等他再看去時,只看到了俞夫人跑走的身影。
陳子輕在原地呆滞片刻,他顧不上鐵鍬,拔腿追了上去。
“俞夫人!您別跑啊!俞夫人!”
瘋婦人沒有停。
黑燈瞎火的,陳子輕一個沒混熟地形的外來人口,比不上本地人,哪怕是個瘋了的本地人,他不出意料地跟丢了俞夫人。
眼睜睜看着人跑進巷子,緊跟其後進去卻撲了個空。
哎!
陳子輕氣餒地嘆口氣,嘴角撇出沮喪的弧度,他退出巷子,突地感應到什麽,擡頭見到一個黑影立在不遠處的樹下。
那高度跟肩寬,鄉裏找不出第二個。
陳子輕驚愕萬分,邢剪怎麽會在這裏?他小跑過去:“師傅,你是來找我的嗎?”
邢剪一掌拍在小徒弟的後背上面,小徒弟被拍得身子前傾,布娃娃一樣栽倒進他懷裏,他都沒說什麽,小徒弟反而嘀嘀咕咕地責怪他胸膛太硬,像石板。
以為他聽不見。
陳子輕在邢剪推開他前撤離,他捂着撞紅的額頭說:“師傅,你才到嗎,我追人來的這邊,就是俞掌櫃的夫人。”
邢剪拍拍長袍的松垮衣襟:“我到半刻鐘了。”
陳子輕一驚,半刻鐘的話,邢剪豈不是見到了俞夫人。他忍不住抱怨:“那你見到我追俞夫人,怎麽不幫我攔着她?”
誰知邢剪來上這麽一句:“什麽俞夫人,不就你自己。”
陳子輕倒吸一口涼氣:“師傅你別騙我,俞夫人一路在我前面跑,她跑進了那邊的巷子,我也追進去了,怎麽會就我一個。”
邢剪慣常狠厲的眉眼懶懶的:“你師傅我沒見着你以外的人。”
陳子輕一把抓住他的大寬袖子:“師傅,你是不是沒瞧仔細,花眼了啊。”
邢剪冷哼,小徒弟這是嫌他老。
袖子上的手還在使勁,粗布都要給抓破了,他不得已地彎起了腰背:“松開。”
“給老子松開!”
陳子輕嗖地松開雙手,舉在腦袋兩側。
“師傅,你真的沒有看到俞夫人嗎?”這對陳子輕很重要,他再次詢問,踮腳都湊不到邢剪耳邊,麻褲裏的小腿線條緊繃到抖動。
太累了,不踮腳了。
陳子輕站回地面,高高仰着臉,暗淡不清的光線下,一雙大而圓的杏眼亮晶晶的,不是嵌了星辰,是有一捧春江水。
邢剪皺皺眉,小徒弟越來越不像話。
陳子輕看邢剪背過身去,他趕緊繞到對方面前。
邢剪又側着肩膀背過去,陳子輕又從他身後往他正前方繞。
師傅跟小徒弟這樣來了三五回,小徒弟求饒:“師傅,我頭暈了,你別轉我了行嗎。”
“讓你轉了?不是你非要湊我跟前?”
“我想師傅理我啊!”
邢剪倏地扯住小徒弟的前襟,把人提到半空,掼在樹幹上面,舉起來,停在能和自己平視的高度,帶着野蠻的糙熱氣息逼近。
幾片樹葉落下來,打着旋分外多情。
無人在意。
陳子輕距離地面不是一般遠,他瞪大眼睛,指尖扒着邢剪發力鼓漲的上臂,像砧板上的魚肉。
樹下突然只有枝葉輕搖聲,夾雜着一紊亂,一厚重的喘息,交織碰撞在一起。
“老幺,你這兩天讓師傅,” 邢剪糾結用詞,“鬧心。”
小徒弟茫然地“啊”了一聲。
邢剪劍眉一揚,有那麽幾分潇灑:“罷了,不說這個。”
他将很小一只的少年放回地上:“确有個人,突然朝南跑了,你在後頭追。”
陳子輕馬上就把注意力轉到這事上面,他在心裏吐槽,嘴上也吐槽:“那你幹嘛吓我。”
邢剪粗沉的嗓音落在他頭頂:“不吓吓你,你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大半夜就敢獨自走幾裏地,到鄉裏來。”
陳子輕:“……”
“要是你幫我追俞夫人,肯定能追到。”陳子輕心有不甘,盡管真追到了俞夫人也問不出信息。
“別跟師傅扯皮,回義莊。”
陳子輕跟着邢剪走了幾步,空蕩蕩的手讓他想起來個東西:“我那鐵鍬還在西大街。”
邢剪犯困不耐:“什麽鐵鍬,随它去罷。”
“義莊的。”
邢剪吼:“義莊的?馬上去找回來!”
陳子輕捂住耳朵:“師傅你說話就說話,別老兇我。”
邢剪怒目而視。
陳子輕忙說:“我現在就去拿鐵鍬,我現在就去。”
邢剪不快不慢地走在小徒弟後面,手揣進袖口裏,衣袍随着行走翻動,好似天地間無拘無束一孤魂。
……
月亮從黑雲裏露了個臉。師徒二人帶着鐵鍬回義莊。
陳子輕把鐵鍬放回堆雜物的小屋,摸着小臂布條上的細碎土粒,盡數扣撥下來:“師傅,我這麽晚了去亂石崗,是為了挖郭大山的墳,我在查自己中毒的事,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沒回應。
陳子輕回頭一看,邢剪不在門口,他走出小屋,循着響動望見邢剪已經進了自己那間屋子,正要關門。
邢剪怎麽完全不好奇他中毒沒死的事。
陳子輕在邢剪關門前一刻擠進去,重複剛才說過的話。
“俞掌櫃,郭大山都跟我中了一樣的毒,他們死了,就我沒死,下毒的人是不會放過我的。”
邢剪點亮蠟燭,他解開長布袍帶子,脫下來往椅背上一扔:“你乖乖待在義莊不亂跑,誰都要不了你的小命。”
陳子輕不是頭一回見到邢剪布袍下的白衣黑褲,卻是頭一回發現他的包好大。
因為他上次在船上沒有躺下來,現在躺床上了。并且是橫着躺着,又長又健朗的兩條腿大剌剌地屈在地上,敞開正對着門口。
這一躺,真的就……
有種看一眼就感到漲的錯覺。
包大好像比較合理,畢竟其他配件都是希臘古神雕塑的比例。
但确實太大了。
陳子輕眼觀鼻鼻觀心,非禮勿視,未來的師娘會吓死的吧,色即是空,可憐的師娘。
“你站那兒一動不動,當木樁?”
陳子輕回過神來:“敵在暗,我很不安。吃不好睡不好。”
邢剪聽出小徒弟的憂心忡忡,他塞了團被褥枕在腦後,擡起來點上半身,眉下壓,目光極有壓迫性。
陳子輕被盯得不自在,他摸摸左邊臉頰,摸完就摸右邊,本想看看臉上有什麽髒東西,發覺觸感還挺好的,便掐着兩邊臉捏起來一點肉,放回去,再捏起來。
邢剪看小徒弟玩自己的臉:“我怎麽瞧着,你臉上長肉了?”
陳子輕:“……義莊最近夥食好嘛。”末了不忘真誠道:“師傅是天底下最好的師傅。”
邢剪的額角跳了一下。
陳子輕撓着頭問:“師傅,你怎麽知道我出義莊了。”
邢剪健全的那只手去扯裏衣帶子,很快扯開,卻又不知怎麽飛快攏起來,麥色面頰發燙,他悶咳兩聲:“你二師兄來說的。”
陳子輕沒想到魏之恕發現了。
桌上的燭火閃了下,屋外的風進來了。風撞了下小徒弟的腰,将他身上的味道送給他的師傅。
邢剪胸膛強力震動:“還站那做什麽,沒看出來師傅要睡了?出去!”
陳子輕撇嘴,出去就出去。
“師傅晚安。”不假思索蹦出一句,他一僵,心虛地等着邢剪問他哪來的莫名其妙的說法。
然而他等了半天,只等來一只鞋,邢剪砸的,正中半開的門。
陳子輕腳底抹油開溜了,他跑出屋又返回去貼心地關門,好巧不巧地撞見邢剪換衣,真正的百草豐茂猛獸出籠,于是另一只鞋也砸了過來。
“……”又嬌羞上了。
體型大只,寄居獸兇殘猙獰,純情少女心。
像是能一邊臉紅,一邊吃人的樣子。
陳子輕不敢多瞄一眼,他打着哈欠回屋,這個世界出行基本全靠兩條腿走,倒也不覺得費勁。
原住民的身體激發起了他的适應能力。
陳子輕放輕動作推門進去,悉悉索索了會就上了床。
對頭的魏之恕沒反應,睡得很沉。陳子輕從他身上搶回來點被子,手搭着胳膊墊在臉下面,很快就呼吸均勻,卻不知他入睡後,搶到的被子讓一只手給拽走了。
魏之恕翻了幾次身坐起來,他在暗中枯坐,不知在想什麽,胳膊上一沉,少年把腳翹上來了,被他撥開。
今晚魏之恕喝多了水,子時那會他醒了,這才發現床上少了個人,他放完水回來,人還不見蹤影,不清楚死哪去了。
魏之恕輾轉難眠,任命地穿上外衣出去找,就在那個時候,隔壁的屋門忽然從裏面打開,師傅出來問他不睡覺做什麽,他交代了事情。
而後,師傅讓他回屋睡,小師弟那邊不用管。
魏之恕聽着輕微的打鼾聲,對着少年的屁股踢了一腳。
少年沒醒,他下意識一點點挪蹭到床邊,手腳蜷起可憐的弧度。
魏之恕輕嗤:“睡個覺都裝。”
幾個瞬息後,抓起被子砸在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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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被雞打鳴聲吵醒,他在床上癱了會,想起義莊沒養公雞,瞌睡一下就沒了。
沒事,母雞也打鳴,陳子輕欲要賴床,屋外響起管瓊的聲音:“小師弟,師傅讓你把雞毛拔了。”
陳子輕稀裏糊塗地坐在夥房,面前是腥臊刺鼻的熱水煮母雞,氣味就是毛上散發出來的。
“大師姐,這是打鳴的雞嗎?”
“嗯。”管瓊在燒火,“母雞打鳴,不祥。”
陳子輕不敢置信,他把雞毛拔了個光,搓着發皺的手站在進行下一道程序的魏之恕身旁:“二師兄,母雞打鳴真的不祥嗎?”
“什麽祥不祥的,師傅想喝雞湯了。”魏之恕給雞開膛破肚。
“噢。”陳子輕望着袒露出來的一大串紅黃雞蛋,“這幾天又是豬肉,又是雞湯,要是一直這麽好……”
魏之恕刀法利落地割下雞胗,一切兩半,掏出裏面的小石子跟食物碎渣:“那你褲子就穿不上了。”
“長胖是吧?”
“是你的屁股胖,”魏之恕撕扯雞胗外的黃皮,“不知道自己的屁股肉多?”全身上下就那兒肉最多,都長那上面去了。
陳子輕不好意思地夾緊屁股肉。
魏之恕瞥到那條擠進去的布料,眼皮跳了跳:“崔昭!”
陳子輕一抖:“幹嘛啊?”
話音未落就被魏之恕趕出了夥房,他沒閑着,提起一桶管瓊剁好的食料去喂豬仔。
豬棚的泥巴沒幹,豬仔只能暫時被栓在樹上,它見到陳子輕就搖小尾巴,很自來熟。
陳子輕把細碎菜葉混着麸糠倒在地上,一不留神倒遠了。
豬仔急了。
“不慌不慌,我給你撥過去。”陳子輕找了根樹枝,一灘一灘地撥推着食料送到豬仔那裏。
周圍這一堆那一推的小糞球,都是肥料,不過要發酵,他不會,管瓊會,大師姐似乎什麽都會。
陳子輕邊喂豬邊整理眼下的任務信息,除去失蹤的趙德仁,那就只有胡夫人透露的朱記茶鋪沒有牽扯出什麽後續。
幹脆再去一次!
陳子輕是個行動派,他當天被邢剪跟魏之恕前後夾擊盯着,哪兒都沒去成,過了幾天老實日子,抓到機會就去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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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記茶鋪
茶客熙熙攘攘,店小二提着茶壺在茶桌間不斷來往,忙着給客人添水,茶鋪的李掌櫃一邊煮茶,一邊招呼着客人進門。
“這位客官,喝點什麽?”陳子輕剛進門,掌櫃就熱情地招呼道。
“喝什麽不重要。”陳子輕擺了擺手道,“關鍵是幹淨!”
“好嘞,客官放心,鋪子裏用的都是今天剛運來的泉水,保證幹淨甘甜。”
陳子輕看了看茶鋪的大堂,今天茶客不是很多,只有七八個客人零零散散的坐着,從他們風塵仆仆的面容來看,基本都是路過歇腳的。
在大堂的角落,有個說書的老頭正歪頭打着瞌睡,鼾聲徐徐。
空的桌椅很多,陳子輕随便找個位置就坐下了,他喝着茶,一邊沉思着胡老七的事情。
當店小二來給他添水的時候,他拉住了店小二,悄悄道:“胡老七你見過吧?”
“啊?”小二頓時警覺,“我……我不知道。”
看着店小二離去的身影,陳子輕一拍桌子,喊道:“小二添水!”
店小二只能不情不願地返回,陳子輕頭一回來打探消息很不上道,這回上道了,他拿出三枚銅板,偷摸塞進了小二的手裏。
“咳……我就好奇随便問問,別在意。”
小二的臉色也好看了不少,他輕聲道:“其實我知道得也不多,那天下着小雨,胡老七一直在這裏喝茶,喝了很久,感覺像是在等什麽人。”
“哦?他等到了嗎?”陳子輕追問。
“沒有,他是一個人離開的。”
陳子輕陷入疑惑,胡老七那天一定是在等很重要的人,是另外那三個人嗎?可他夫人的人不是看見胡老七和那三個人在一起嗎,難不成後來他們又分開了?那胡老七又是等誰呢?他的死法為什麽和別人都不一樣?
陳子輕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團迷霧中,既然想不通,那就先不想了,他再次詢問:“你還記得那天,胡老七坐在哪個位置嗎?”
“就是那邊。”店小二指着窗邊一處說道。
陳子輕看了眼,先前他來茶鋪喝茶的時候,茶客特別多,他喝三大碗茶期間,小二指的位置上一直都有人,今兒倒是空着。
“多謝。”陳子輕對店小二抱拳,他端着茶碗換到了那個位置,透過窗戶往外打量。
入眼是一片碧綠的江水,往來的行船挂着巨帆,在江上來往着。
他這視角正對着的是——江邊的一個碼頭。
不少漁民正駕着木舟從那裏出江打魚,有些商船也在那裏停泊着,卸貨上貨。
那碼頭并不大,但很是忙碌,江邊的景色盡收眼底。
難道……
陳子輕心頭忽地一動,難道胡老七坐這裏,是為了觀察碼頭?那天是有什麽人要在這裏上岸嗎?
“話說!虎頭将軍下了江陵……”
就在陳子輕沉思的時候,打盹的說書老頭不知何時醒了,竟開始說起書來。
陳子輕的思緒被人打斷了,他有點氣惱,大聲道:“我不要聽《虎頭軍》,我要聽《三打白骨精》!”
“這位後生,”說書的老頭一捋白胡子,“今天排場的只有《虎頭軍》。”
陳子輕沒為難:“是嗎?那你這虎頭軍有白骨精有意思嗎?”
“後生放心,你這樣聽老朽繼續往下說,保證會說好!”老者很有自信的樣子。
“行!那你就繼續說《虎頭軍》吧。”
……
一個時辰後,陳子輕如夢似醉地走出了茶鋪,那說書的老頭确實有些本事,《虎頭軍》聽得他很是着迷,最後一時興起,還打賞了老頭兩個銅板。
打賞完就後悔了,因為那是邢剪分給他的十個銅板裏的最後兩個。
陳子輕第二天再去茶鋪聽書,這兩趟聽下來,他都有點上瘾了,怪不得電視裏古時候的人很喜歡聽。
說書的老頭和他也挺投緣,請他喝茶吃花生,他一口氣剝了一把,挨個放進嘴裏嘎嘣嘎嘣。
老頭偷偷吃他剝好的花生米,他當作沒看見,耳邊響起老頭蒼老的聲音:“後生,你聽說了嗎,前些天江上來了個班主。”
陳子輕來了興趣:“班主?”
“戲班子的班主。”
陳子輕沒聽鄉裏有相關的聲音。
“大隊伍在後面吧,到時可就熱鬧了。”老頭整了整頭上的帽子,“後生,你是做什麽的?”
陳子輕如實道:“義莊夥計。”
“義莊好啊,死人生意少是非。”老頭一雙眼并不渾濁,反而閃着精光,“和我講講你知曉的邪乎事。”
陳子輕:“……”這是到他這兒找素材來了。他可以編,也可以把現實世界看過的套個皮搬出來,可茶客們能喜歡靈異鬼怪嗎?
他一走神的功夫,老頭已經拿出了紙筆:“一個故事五文錢。”
陳子輕滿臉吃驚的表情,這說書的出手也太闊綽了吧,他激動地拍了下桌子:“那我可就要拿出畢生所學了!”
……
快一個時辰後,陳子輕揣着沉甸甸的袖筒跟老頭告別。
老頭吹吹紙上的筆墨:“後生,明兒還來嗎?”
“不好說,看情況。”陳子輕揮手,“我有時間就來,你都在的吧?”
“都在。”
.
陳子輕第二天沒能去茶鋪,邢剪不準他再私自跑到鄉裏,不然就打斷他的腿。
起因是他在魏之恕面前說漏嘴,把他在茶鋪聽書,并和一個說書老頭交好的事洩露出來了。
魏之恕那狗轉頭就去告訴了師傅。
陳子輕沒料到邢剪會生那麽大火氣,把他的屁股抽得火辣辣的疼,用的是他放在枕頭後面的夢中情棍。
邢剪扔掉棍子:“還敢一個人去鄉裏亂跑嗎?”
“不敢了不敢了。”陳子輕抱着他的胳膊,“師傅,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怕我落單被人下毒,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邢剪擡起胳膊,小徒弟挂在上面不松手,他把人拎到跟前:“還去不去茶鋪聽書?”
陳子輕使勁搖頭:“不聽了。”
邢剪将他拎進自己屋裏,往床上一丢,餘光捕捉到他好奇摩挲錢箱,眉骨狠狠一抽。
屁股都快要開花了,還有心思玩。
這小徒弟要把人氣死。
陳子輕後知後覺邢剪多在乎錢箱,他連忙收回手解釋:“師傅,我只是摸摸,沒有想看裏面有多少銀子的意思。”
邢剪一愣。
陳子輕心裏忐忑不安,卻見邢剪豪放地勾出脖頸上的紅繩,扯下來,将那把挂在上面的鑰匙扔到錢箱上面,發出一聲脆響。
“看吧。”
陳子輕難以置信,邢剪真的願意讓他打開錢箱?
【你的大師姐和二師兄沒有摸過師傅這把鑰匙,更沒開過他的錢箱,平時都不碰。】
陳子輕哆嗦着手握住紅繩,順着邢剪的體溫捏緊鑰匙,往錢箱鎖孔上怼。下一刻他出乎意料地放下鑰匙:“我不看了。”
邢剪無法理解小徒弟的心思,他喉頭急促攢動兩下,粗聲喝道:“不看你摸什麽?”
陳子輕:“……”
我不看還不是因為,不想做第一人。
特殊了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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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到了月底,陳子輕跟魏之恕做過保證,一定讓他喝上藥。
魏之恕現在從早到晚都拿斜眼瞧他,仿佛料定他說的是廢話,根本不舍得拿出銀子,他就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陳子輕煩啊,他斟酌再三,帶着那對蘭花耳環去了秀才的破屋。
曹秀才聽到好友說耳環是給他的,他一時呆住。
陳子輕逗着越發精神的燕子說:“也不知你心上人喜不喜歡蘭花。”
“砰”
曹秀才豁然起身,椅子倒在地上,他大驚失色:“崔,崔兄你,你,”
“你”了半天都沒下文,讀書人的思維斷了,腦子不好使了。
“秀才,你不要緊張,我猜的。”陳子輕安撫道,“要是有,你就送她,沒有就放着,等有了再送。”
曹秀才手忙腳亂地把椅子扶起來:“崔兄。”他正色,“你買這幅耳環是?”
陳子輕說:“祝賀禮。”
曹秀才瘦弱的身子微顫:“崔兄的這番心意,曹某實在是,實在是,”
陳子輕眼睜睜看到秀才哭了,他人都傻了:“秀才啊,這耳環不貴重的,只是一般價。”
曹秀才搖頭:“崔兄所贈,無價。”他拾袖去擦臉上的眼淚,“讓崔兄見笑了。”
陳子輕說:“秀才是重情之人。”
曹秀才慚愧擺手:“不敢當。”他将耳環鄭重地收進了書箱裏面。
陳子輕在這時說:“秀才,我放在你這的銀子,你給我一半,我有事要用。”
曹秀才起身的動作一停。
陳子輕抓捕到了這個異常,他捉着燕子翅膀的力道一失控,燕子吃痛地飛起來,飛到屋檐下的窩裏。
這會兒陳子輕顧不上燕子了,他蹙着眉心湊到曹秀才眼前:“秀才,你把我的銀子花掉了?”
曹秀才維持着那個半蹲的姿勢,手腳冰涼臉色煞白。
“崔兄,我對不起你。”他跌在地上,“你信任我,我卻背地裏辜負你的信任。”
陳子輕蹲在他邊上,聽他哽咽:“我一聲招呼沒打,沒經過你的同意,便将你存放在我這的那十二兩全用出去了。”
“崔兄!”曹秀才一把抱住好友的腰,腦袋埋進去嚎啕大哭起來,“我對不住你,我僥幸地想你不會發現,我填補上就能瞞天過海,我心思龌龊,罪該萬死!”
陳子輕環顧秀才這落魄小窩,物質上沒見什麽提高,十多兩銀子用哪去了,是不是那個不知名的姑娘家裏有困難,秀才拿去救急了啊?
算了,标注2是給秀才說親,他自己找了門親事,順利發展下去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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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告訴秀才,用就用了,以後慢慢還他就行。
曹秀才給他寫了借債的字據。
陳子輕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他沒想到秀才中午出現在義莊,上身沒穿衣服,背後綁着一些粗細不一的荊條。
來負荊請罪了。
曹秀才雙眼紅腫,氣色憔悴地跪在好友面前。
陳子輕讓曹秀才先起來,他不肯。
後面傳來不懷好意的戲谑笑聲,陳子輕瞪坐在桌前的魏之恕。
“小師弟,你瞪我作甚。”魏之恕坐沒坐相地單腳踩着椅面,“秀才,你做了什麽對不起我小師弟的事,說出來讓他的師傅,大師姐,還有我這個二師兄聽聽。”
曹秀才難以啓齒。
陳子輕懷疑魏之恕猜到了,他擰了擰眉心,用只有秀才能聽見的音量說:“你不用講出來,這是我們之間的事。”
曹秀才身形一震,好友如此照顧他的自尊臉面,他遭天打雷劈都不為過。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那是你跟我借的。”陳子輕很無奈,“你怎麽來這一出啊,沒必要的。”
曹秀才固執地非要好友責罰自己。
陳子輕走到邢剪身旁,湊到他耳邊求助:“師傅,怎麽辦啊。”
小徒弟新添的毛病,喜歡湊這麽近,很小聲地說話,仿佛他的聽力有問題。
邢剪那只耳朵不受控制地紅了起來:“你離師傅遠點說話,別找抽。”
陳子輕默默退開。
邢剪只手端碗喝了口湯,在小徒弟的期盼中道:“你的好友向你請罪,你看着辦。”
意思就是“我不管”。
陳子輕看向管瓊:“大師姐。”
管瓊放下筷子,柳葉眉輕輕動了動:“我們不便插手。”
“好吧。”陳子輕看魏之恕,嘴一張要說什麽,在他等着尖酸刻薄地嘲諷一番的時候,把嘴閉上了。
魏之恕喉頭哽上來一口血,吐不出來,咽不下去,他竟然敗給了小師弟。
“魏二,你吃不吃,不吃就去刷棺材。”邢剪瞥掰折筷子的二徒弟,“別在這發病。”
魏之恕深呼吸,笑道:“吃。”他笑話還沒看完呢,小師弟的笑話。
師徒三看着,曹秀才等着,陳子輕只好象征性地抽出一根荊條,對着秀才打了幾下。
秀才把原主那筆積蓄都花了,那他為了能給魏之恕買藥,只能找邢剪借了。
怎麽借還沒想好,借到了,煩,借不到也煩,各有各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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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曹秀才想着白天的事,心不在焉地看完書,他剛準備睡下就聽到外面的院門隐約響了幾下,聲音很輕。
曹秀才有些疑惑,這麽晚了,是有人在敲門嗎?他拿着桌上的油燈走到院裏,打開了院門。
門外夜色凄涼,屋檐下站着一個倩影,美眸如月,正俏生生地看着自己。
“彩……彩雲……怎麽是你!”
看清來人後,曹秀才頓時喜出望外,他連忙帶着夜訪的心上人穿過小院,徑自腳步飛快地進屋,局促地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東西,搬來一張凳子,用袖子擦了擦。
彩雲停在屋門口。
“彩雲,你怎麽在這個時辰來了?快進來!外面冷!”曹秀才歡喜地把彩雲迎了進來。
“坐,快坐!”秀才拿起桌上的茶壺,“累了吧,喝水!”
發現壺裏的熱水早就涼了,他一臉窘迫道:“水,水都涼了。”
“沒事,我不渴。”彩雲的眼中只有秀才,“還在讀書?”
“是啊。”秀才溫和道,“一日不讀,心便難安啊!”
“讀書是好事,可以考取功名,但你也要保重身體。”彩雲心疼地看了一眼秀才, “你這件衣服都這麽破了,快脫下來,我幫你補補吧。”
很快彩雲就借着燈光縫好了衣服,她說道:“好了,你試試。”
“彩雲,謝謝你。”曹秀才試了試衣服,很是滿意。
二人四目相視,都害羞地撇開了臉。
曹秀才想起什麽,他打開書箱拿出那對蘭花耳環:“彩雲,你看這耳環,你喜歡嗎?”
彩雲沒回答,她摘下兩只耳朵上的精致金耳環,換上秀才的蘭花耳環。
“好看?”
“好看。”秀才癡癡地凝視着她,不知說的是耳環,還是人。
彩雲輕抿朱唇,巧笑嫣然道:“呆子。”
曹秀才面紅耳赤,他按着腿,語無倫次地說耳環是好友所贈,名為祝賀禮,這是好友的祝福,他們會天長地久。
在這期間,曹秀才幾次擡手,他想碰彩雲,又沒有真的碰上,将克制隐忍發揮到了極致。
兩人随意地聊了一會,正是情意綿綿的時候,彩雲的神色倏然一正,道:“秀才,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但今天,我想說了。”
曹秀才不意外,彩雲深夜來他的住處,必定是有要事,他立即道:“你說。”
“你只知道我叫彩雲,你可知道張家去年剛娶的小妾,也叫彩雲。”
彩雲平靜地開口,她也不顧曹秀才臉上的驚愕,接着便道:“沒錯,我就是那個彩雲。”
“你,你說什麽?”曹秀才愣住了,“你是在騙我的對吧?”
彩雲的話如晴天霹雷,曹秀才愣在當場,半天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實在無法相信,眼前這位俏麗動人的女子,與他私定終身的心上人,竟然……早已是他人的小妾。
張家,那可是張家啊,鄉裏做藥材生意的張家,多少人巴結都巴結不上的張家,于他這樣的讀書人,是高攀不上的存在。
見彩雲沒有要否認的意思,曹秀才踉跄着站起身來。
“我曹包一生學做聖賢,最後,竟成了勾引良家的無恥之輩!”
曹包滿心苦澀,神态有些癫狂:“真是可笑啊!可悲啊!可恥啊!哈哈——”
看着秀才的樣子,彩雲無比的心痛,可她也知道,這天早晚都是要來的。
“秀才。”彩雲捏着袖中帕子,喊了一聲。
曹秀才猛地垂頭,盯着她道:“沒事,你繼續說!”
“我曹包今天倒要看看,彩夫人還會說出什麽驚天秘聞來!”
彩雲根本沒有在意對方自己稱呼的變化,而是擡頭道:“我是張家的小妾彩雲沒錯,但我不想再做小妾了。”
“我往後只想做彩雲,那個與你游湖偶遇的彩雲。”
“彩雲……”曹秀才聞言默然,他喃喃地念這個名字,半晌都沒有表明自己的态度。
“秀才!”彩雲驀地拉住秀才的手,情真意切中含有不易察覺的祈求,“你帶我私奔吧,我們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地方!”
曹秀才甩開了她的手,他面露痛苦地靜默了許久,才緩緩說道:“如果你不是張家小妾,我曹包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插上翅膀,也要帶你一起走。”
“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彩雲眼眶一紅,捏着帕子的手顫抖,她不死心道:“秀才,你真的不能帶我走嗎?”
“不能。”曹秀才搖頭。
屋裏的兩人陷入漫長的無聲中,他們都覺得該說些什麽,卻什麽又說不出來。
屋檐下的燕子在窩裏撲扇翅膀,不知人間苦樂。
彩雲終究還是先打破壓抑氛圍,她強顏歡笑:“好吧,既然你不願,那我也不強迫你,我只有一個要求。”
說着就出了屋子,曹秀才的身子沒動,目光追着她出小院。
彩雲很快回來,手裏多了一個包袱,底下有沒抹幹淨的零碎草屑和土渣,顯然就放在院子外面的地上,現在才拿進來,她把包袱放在桌上:“這裏面是我親手給你縫制的衣服 ,你一定要保管好。”
“一定要保管好。”
屋門打開了,關上了,彩雲放下衣服,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只留下曹秀才一人,孤零零地垂頭坐着,淚濕衣襟。
天意弄人,造化弄人。
曹秀才恨恨握拳抵着桌面,擡起來放下去,下一刻就起身跑出破院,他滿臉淚地一路跟在彩雲後面,看她在丫鬟的配合下悄悄入了張府的後門。
就那麽一直看着,門關上了,他還在看着。
曹秀才像被命運抽走了全身力氣,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冷不防地聽見了好友的聲音。
“秀才,你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