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春江花月夜
第84章 春江花月夜
彩雲死了。
她自己扭斷了自己的脖子。
這不合理,通常一個人可以扭斷別人的脖子,卻不能扭斷自己的,因為出力過程中一感到痛就會本能地減輕力度,所以不可能做得到。
除非那個人自身不正常了。
陳子輕通過小道具聽見了彩雲死前的那些話,包括她死時的內心獨白。
——那我也要這麽坐。
彩雲撞鬼了!
陳子輕被尖叫訓吼引發的混亂打斷思路,院子裏亂了套,後臺也好不到哪裏去。
只因彩雲的死法邪門,不在大家的常規認知裏,他們一時半會難以消化。
陳子輕剛跑出戲班的後臺,拐角陰影裏突有一只手拉住他,在他做出反應前用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別叫,是我!”
魏之恕?
陳子輕扒開嘴上的手:“二師兄,你怎麽會在這裏,師傅叫你來找我的啊?”
“嗯,這裏不是說話之地,先走。”面巾遮臉的魏之恕阻止他往下說,只肅着臉丢給他一塊面巾,見他遲鈍沒動作,就低罵着為他蒙上面巾。
師兄弟二人貓着腰,小賊似的離開了這間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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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刻鐘後,他們還在張家打轉。
陳子輕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二師兄,咱們迷路了?”
魏之恕挺高的鼻子把面巾頂出一道弧形:“這麽淺顯的事,你也問?”
陳子輕跟魏之恕大眼瞪小眼,他坐孫梁成的馬車進張家,老管事領戲班一衆去表演的院子,一路上都挺刻意的沒點幾盞燈火,看不清哪是哪,到了院子以後,燈倒是挂了一片,但他就在戲班後臺活動,沒機會去外頭轉轉,根本不熟悉張家的地形。
魏之恕怎麽也是無頭蒼蠅。
陳子輕費解道:“你按照原路走,怎麽溜進來的,再怎麽溜出去不就行了。”
魏之恕心煩氣躁地叉着腰在小師弟面前走動,他躲在張家的采摘車底下潛進來,車停在夥房沒多久他就利用時機脫身,順着下人們的流動走位找到了戲班所在的院子,沒去其他地方,只途徑張家後門,夥房,院子,返回就是倒着來。
可是,夜間沒白日那麽好辨認方向。
陳子輕見魏之恕還在走來走去,他索性爬到一棵樹上找出路。
這個視角并不能把張家住宅整個輪廓收進眼底,他卻已經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昏暗中的屋脊像連綿黑山。
真有錢。
要是有個無人機拍攝,那不得在上空飛上一會才能從頭拍到底。
陳子輕還沒把四周布局了解清楚,魏之恕就在樹下催他快點下來:“有人!”
“那你自己找個地方藏起來,我在樹上比較隐蔽……”
陳子輕沒說完就讓魏之恕拽住一條腿往下拖,他只能跳了。
魏之恕張開雙臂穩穩接住他,抱小孩一樣把他抱在身前,快速躲進了左邊的假山裏。
陳子輕一進去就從魏之恕懷裏下來了,入眼黑漆漆的,他個矮,不用低頭,魏之恕連腰都直不起來,呼吸透過薄薄的面巾打在他臉上。
魏之恕按着他的肩,不讓他亂走制造聲響。
陳子輕用氣聲說:“二師兄,我是戲班的雜役,我為什麽要跑。”
魏之恕大半注意力都在捕捉假山外的動靜:“張家死了小妾,哪怕明知是突發瘋癫也要查一查,做給別人看。”
“那我也沒問題的吧,事發時我在後臺……”
魏之恕眼神犀利:“今晚這種不尋常的情況,張家外姓人都巴不得出去住些日子,你上趕着留下來做什麽?”
陳子輕不說話了。
“在這站着。”魏之恕警告了聲,徑自去假山口凝神細聽。
陳子輕把手伸到面巾裏抓了抓鼻尖:“孫班主帶我進來的,我就這麽走了,一聲招呼都沒打,他會擔心的。”
“那怕是不會。”魏之恕嗤笑,“你口中的孫班主在偷情。”
陳子輕吃驚地湊過去,剛才往這邊來的竟然是孫班主,除他之外,還有個女子。
那女子花容月貌衣着鮮麗,頭上珠光寶氣,陳子輕在觀看皮影戲的人群裏見過她,就和張老爺的一堆新歡舊愛坐在一起,她也是個小妾。
女子拿着帕子在眼角按按,我見猶憐地靠進孫班主懷裏,他沒避開。
乍一看就是一對壁人。
陳子輕咂嘴,孫班主不在院子裏配合張家調查,安撫戲班衆人,趁機偷偷摸摸到這來幽會啊。
“哥,我想聽他們的對話。”陳子輕在心裏找監護系統。
“好。”
随着積分一扣,孫班主和女子的聲音便前後進了他的腦海。
“梅夫人,你這樣讓我很為難,若是被張家人見到了,你要沉塘,我走不出張家。”
“彩妹妹死得那麽突然,又十分詭異,就當着我的面把脖子扭到了後面,我吓都要吓死了,這才叫人給孫郎遞信息,請你來此處與我相會。”
“情有可原。梅夫人還是換我一聲孫班主為好。”
“稱呼而已,何必在意,孫郎你帶戲班來鄉裏,不就是為了我。”
“梅夫人誤會了。”
“好好好,是我誤會了,你不想認那便不認,我記你過去救我的恩情,也記你在山野照看我的那段日子,當真是快活自在。”
“望梅夫人謹記自己的身份,不要做不合時宜的事,說不合适宜的話。”
“孫郎,我不敢奢想了,我只有一個心願,你在張家住的這幾日能不能多和我見見面,等你一走,我們今生只怕是再難相見。”
……
陳子輕沒想到孫班主跟那個梅夫人是舊相識,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不過,孫班主一副嘴上拒絕,身體不拒絕不主動的樣子,挺像是在故意玩暧昧,吊得梅夫人脫不了鈎。
陳子輕搖搖頭,有可能是他想多了吧,他在感情上畢竟是個新人,哪懂得了……
活躍的腦細胞忽然像被按下了暫停鍵,腦子裏陷入空白。
陳子輕的呼吸有點亂,他是感情新手嗎?他不是。儲存在蒼蠅櫃裏的上個任務感情線就是證據。
“你聽到什麽了?”
耳邊一熱,陳子輕聞聲搖頭:“沒聽到啊,隔這麽遠。”
魏之恕審視暗中的少年,按理說,這個距離确實聽不見,他壓下了心頭的疑慮。
等那對男女離開,他們就從假山裏出來,繼續走。
陳子輕嘀嘀咕咕:“先不說孫班主顧不顧得上我,戲班子進張家時,老管事核對過人數,排查的時候會發現少了一個,我怕我連累戲班裏的人。”
魏之恕握着他的手肘,煞有其事道:“張家識破你的假雜役身份,當場抓個現行,不但你插翅難飛,戲班子也照樣吃不了兜着走。”
陳子輕眉頭打結。
“我說什麽你都信。看皮影戲裏的那群人目睹了小妾的死狀,吓昏吓哭吓癱的不知多少,戲班的小雜役吓壞了亂跑,不知掉哪去了不是很正常,誰大動幹戈的找你。”
陳子輕磕絆着走:“我能掉哪?”
全程高度警惕的魏之恕敏銳地發現了什麽,他帶小師弟藏在一顆老樹後。
不知是張家誰住的院子,風裏有股形容不出來的怪味,陳子輕隔着面巾吸了幾口氣,他尚未猜出怪味的由來,就見到一個家仆扛着什麽走到井邊,往井裏一丢,動作自然又熟練。
魏之恕涼涼道:“看到沒,就掉那裏。”
陳子輕的眼皮狠狠一抽:“把活人丢井裏了?!”
“都僵屍了,還活人呢。”魏之恕說,“大戶人家的下人,很容易無聲無息的消失。”
陳子輕臉色不好,古代有錢人也草菅人命,跟電視裏一樣。
“別看了,死的活的你都救不了。”魏之恕強行拖走異想天開的小師弟,“張家有個庫房,裏面肯定全是珍稀藥材,我待會抓個人逼他給我們帶路,我們去庫房撈些藥材,這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
陳子輕沒想到這層上面去,張家做藥材生意的,确實會有珍品。他說:“治病要先問診,咱沒藥方。”
魏之恕拍胸口,似乎是有備而來。
陳子輕見魏之恕已經在守株待兔等落單家仆了,他猶豫着發表自己的想法:”二師兄,咱還是不去了吧,那是盜啊,萬一被逮到送官,師傅都保不了。”
魏之恕呵笑:“你三番兩次诓騙二師兄,答應了的事遲遲不做,二師兄難堪自卑的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了,只能偷雞摸狗铤而走險。”
陳子輕斜眼,我昨晚睡得迷迷糊糊的,看到你坐在椅子上抓雞了,你別不是偷偷行了,還在糊弄我吧。
餘光瞄到一個落單家仆由遠及近,陳子輕趕忙對魏之恕道:“給你買給你買,明兒就買!”
“二師兄,我們得快點,晚了就不好走了。”
陳子輕抓着魏之恕,任由他反過來撈着自己一路挑犄角旮旯走。
後門不是一般遠,陳子輕邊走邊抱有一絲幻想,我的二師兄會飛檐走壁嗎?
【他只是個義莊夥計。】
ok.
.
陳子輕跟魏之恕有驚無險地溜出張家,帶着一身冷汗回到義莊。
魏之恕叫住直往屋裏奔的小師弟:“崔昭,你先去師傅那屋報個平安。”
陳子輕的腳步停了停:“師傅還沒睡?”
魏之恕沒回複。
陳子輕轉去隔壁的屋子門口,拿掉臉上的黑色面巾敲門:“師傅?”
裏面沒聲響。他看向站一邊沒走的魏之恕:“師傅睡了。”
魏之恕:“哦。”
陳子輕:“……”你哦什麽?
他心裏琢磨着彩夫人的死,心不在焉道:“這麽晚了,我們洗洗睡吧,明兒再,”
屋裏突地傳出腳打床板聲。
陳子輕嘴張着,音節沒了,他閉上嘴跟魏之恕眼神交流,沒得到回應就小聲說:“師傅還沒睡。”
魏之恕:“哦。”
陳子輕翻了個白眼,不是,你又哦什麽?
魏之恕留下兩個“哦”就去夥房找吃的,一番體力消耗下來,肚子空空。
院裏死靜,陳子輕推開邢剪的屋門進去,他借着從身後腳底洩進來的月光去看床上人:“師傅。”
邢剪躺在加長加寬的床上,腳虛抵着床尾柱子:“玩夠了?”
陳子輕垂着腦袋走到床邊:“你知道我和孫班主去張家了,你怕我有事就讓二師兄去接應我。”
邢剪沒否認。
陳子輕弱弱地說:“我今晚讓師傅操心了。”
“嘭”
木床被一拳頭砸得震晃,撲簌簌落下一層木屑掉在床底下。陳子輕縮了縮脖子,聽見邢剪低吼:“你哪天不讓老子操心?”
粗口蹦出來了,必然是氣得不行,這麽晚了還沒睡,為的是誰,不就是為的這個小鬼頭。
“咳咳。”陳子輕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嗓子,“師傅,你口渴嗎,我給你倒點水喝。”
邢剪喘着粗氣:“不渴,手疼。”
模糊光影裏映着小徒弟模糊的臉,模糊的呆樣,邢剪猛地坐起來:“老幺,你是有多意想不到,師傅的手不是肉做的,不會疼?”
陳子輕正色:“師傅,你怎麽會這麽想呢,我完全沒有那個意思。”
邢剪面部抽動,小徒弟鬼話連篇的功夫漸長。
“我把油燈點上就給師傅檢查手。”陳子輕說着就去桌上摸索。
“行了!別裝模做樣了!”
邢剪喝止欲要點燈小徒弟,屋裏一亮起來,他眼底的血絲就暴露了,多沒臉。
小徒弟不過是跟人出去玩了,他這個做師傅的就焦躁得不像話,心裏好似揣了鍋螞蟻,到處亂爬着找出口,卻又不知道要找的是什麽出口,在哪裏。
從前哪會如此。
從前小徒弟天天有點閑功夫就往鄉裏跑,他只覺得小孩貪玩是天性,何必管制約束。
不能對比,更不能細想。
邢剪抹把臉:“在張家玩什麽新鮮東西了?”
“沒有玩,皮影戲才開始沒一會,”陳子輕走得更近點,“張家小妾就出事了。”
邢剪盤起健壯的長腿:“大驚小怪,哪天不死人。”
陳子輕說了小妾的死法。
邢剪依舊巋然不動:“那又怎樣,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陳子輕欲言又止:“我想到了俞掌櫃。”
“他不是中毒身亡?”
陳子輕摸着小臂的黑布條,指甲摳進去,喃喃自語道:“是呢,中毒。”
刑警拍掉他頭上的戲班雜役小布帽,随手扔在床那頭的桌上:“去睡吧。明早還要去張家。”
陳子輕愕然:“去張家?”
刑警困懶地打了個哈欠:“死人了,義莊就來活了。”
……
次日,張家來了幾人,請義莊師徒到府上給彩夫人置辦靈堂,量屍體的尺寸打一口棺材,要是義莊有合适的,直接就可以用,不用另外打。
小殓,只停三日便下葬。
陳子輕一路走一路疊元寶,疊一個就抛進背上的竹簍裏面,到了張家時,他已經完成了一百個的三分之二。
這回他作為義莊夥計的身份,大搖大擺進的張家,走的就是昨晚溜的後門。
義莊幹的是送屍葬屍生意,常年跟陰靈之氣打交道,哪能讓他們走正門,大戶人家很忌諱。
張家甚至在後門放了兩株驅邪的草,和一個燒着木炭的火盆。
師徒四人并未在意。
……
彩夫人名叫彩雲,住在後院的一處雲春園,很偏僻,沒有哪個姐妹與她做鄰居,她的園子孤零零的立在翠綠竹林後面,好處是日常出行不會引起注意。
只要伺候她的下人足夠謹慎,嘴巴足夠嚴,她就能在張家享受到相對性的自由。
陳子輕疊着元寶跟在邢剪後面,總感覺哪裏不對勁,站在用來作靈堂的正廳,他才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是什麽。
從進園子到現在,他沒有見到彩夫人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園子猶如墳墓,只有彩夫人一具屍體。
陳子輕停下疊元寶的動作,狀似好奇地問邢剪:“師傅,彩夫人的貼身丫鬟不給我們講講她生前喜好嗎,這樣我們怎麽給她的棺材做彩繪啊?”
音量不大不小。
帶他們來的小管事聽見了,解釋道:“彩夫人如今沒有貼身丫鬟。”
“那別的下人呢?”
“彩夫人進附以來,一直只有一個陪嫁丫鬟翠兒照顧她起居,前段時間翠兒犯錯讓她趕了出去,老爺要給她安排新的下人,她沒要。”
小管事浮于表面地悲痛道:“如果她沒回絕老爺的心意,有個下人陪着她,興許就不會發瘋癫了。”
在場的幾人裏頭,只有陳子輕附和:“是啊。”古時候只要死得邪乎就是瘋癫,官府總不能登記上“邪乎”二字。
小管事叫人給他們上了四杯茶,只讓兩個家仆在園子外面守着,以防他們有吩咐。
管瓊将兩個大花圈立在正廳一處:“小師弟,別東張西望了,早些忙完。”
“噢噢。”陳子輕收回打量的視線,他把手上的元寶疊完,拿了帶來的一捆松枝冬青解開,挑出一些給花圈做點綴。
邢剪蹲在地上,面前是一塊黑木牌,他用左手假肢撩起右手寬袖,手持毛筆就要揮灑筆墨。
陳子輕第一件見邢剪寫字,他站旁邊看。
“老幺,你壓着木牌。”
邢剪滿面肅容,他在小徒弟蹲下來,兩只各安在木牌一側後,利落地寫了一個 “尊”字。
陳子輕脫口而出一聲呢喃:“不是瘦金體啊。”
這個字的筆鋒灑脫,形似瘦金體,細看卻又有區別,而且看得越久,區別越大。
邢剪沉聲:“你在叨叨什麽,去把你大師姐帶的那一摞紙拿給我。”
“我馬上去!”
陳子輕看着邢剪寫了近十副挽聯,義莊按副論價,大戶人家只要沒指定數量,義莊就盡量多寫,有油水撈。
“前面寫的可以挂起來了,你去給你大師姐打下手。”邢剪趕走傻愣愣地蹲在旁邊看挽聯的小徒弟。
一臉不滿意他字跡的模樣,看着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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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去幫管瓊挂挽聯,他站椅子上,管瓊遞給他,不一會就挂了好幾副。
挽聯一挂起來,靈堂的氛圍就有了,凝重又哀傷。
陳子輕擦着搖晃的挽聯去外面,呼吸呼吸清淨的空氣,有家仆擡着屍體過來,他忙去接應。
“賢弟。”
陳子輕循聲望向竹林,孫梁成立在那裏,邊上是小管事,想必是對方領他來的。
“孫班主。”陳子輕走近打招呼,“你來看彩夫人?”
“我和她不相識。”孫梁成眉眼溫和如畫,“我為你而來。”
陳子輕垂眼理了理褲腰帶子,關于昨晚私自溜走的事,他想了好幾種對策,最後還是照實說了。
“我猜到是這樣。”孫梁成的言語中透着理解寬容,“你平安回去便好。”
陳子輕鄭重表達歉意:“沒給你添麻煩吧?”
“不曾。”孫梁成的目光從他頭頂掠過,笑道,“你先忙,改日我去義莊和你聚會。”
末了又道:“我這幾日都在張家,你有事可以來這裏找我,忙完了空閑了,沒事也能來,我帶你四處逛逛。”
“那行。”陳子輕回頭,邢剪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了,兩眼兇狠地瞪着孫梁成的背影,被他發現後,面色一板,重重哼了一聲。
陳子輕一頭霧水地追上去:“師傅啊。”
邢剪提着他走:“靈堂是莊肅之地!你好好說話!”
陳子輕雙腳離地,布偶一樣被邢剪提在手中:“知道了知道了。”盡管他都不明白自己哪裏沒好好說話,莫名其妙。
“小師弟,你又惹師傅生氣了?”魏之恕在供桌前擺放祭品,瞥了眼耷拉着嘴角的少年。
陳子輕不答反問:“長明燈什麽時候點?”
魏之恕連蠟燭都沒點,忙得很:“你急就自己點。”
“我不點。”
陳子輕瞧瞧彩雲的屍體,她穿着和昨晚的那身衣物躺在停屍板上面,臉朝上,背也朝上,頭身還是反着的。
而且她的眼睛沒閉上,就那麽瞪着,誰看她,她就瞪誰。
很瘆人。
陳子輕遲疑道:“師傅,是不是要把屍體的脖子扭正?”
邢剪回了兩字:“你扭!”
陳子輕不想,但他要鍛煉自己,他鼓起勇氣去碰屍體的脖子,無處安放的視線不自覺地落在她的耳環上面。
……
回去的路上,陳子輕始終心神不寧,他在靈堂确認過了,彩雲的那對耳環就是他買的,不止圖案相同,一只耳環上的蘭花有個角做工不圓潤。
最不想看到的結果,還是出現了。
彩雲,張老爺的小妾,昨晚離奇死亡的彩夫人,真的就是秀才放在心裏頭的姑娘。
Buff疊滿了的感覺。
日常任務二的地基已經不是在搖晃,而是裂了,無法阻擋的開裂。
陳子輕不敢貿然把彩雲的死告訴秀才,可是紙包不住火,一旦秀才去鄉裏,張家死了個小妾叫什麽彩夫人的消息就會飄到他耳中,他早晚都會知道。
先瞞着吧,秀才還沒從分手的打擊裏走出來,他那脆弱的身心哪能迎接更大的暴擊。
陳子輕想得挺好,人算不如天算,他喂豬的時候見到黑狗狂吠,忙不疊地跑去了秀才家裏。
入眼是暈倒在地的秀才,掩面抽泣的小丫頭。
陳子輕福至心靈:“你是翠兒?”
翠兒停下抽泣拿開手,腫成核桃的眼睛望過來,她的眼裏有戒備,也有疑惑。
“我是秀才的好友。”陳子輕彎腰去撈秀才,沖門口的阿旺道,“你去豬圈,幫我看着豬仔吃飯。”
黑狗甩着尾巴跑了。
翠兒見狀,一張圓臉上布滿不可思議:“畜生如何能聽得懂你的話?”
“狗很有靈性的。”陳子輕把秀才搬到草席上,給他蓋上被褥,“翠兒姑娘,這是怎麽回事,能說說嗎?”
翠兒再次抽泣起來,前些日子夫人以她做事不利處罰她,并不顧她的哀求,毅然決然地趕走她,叫她滾出平江縣,刻薄地說此生都不想再看到她一面。
那時她覺得那不像她認識的夫人,她們主仆多年,情同姐妹,夫人怎麽能那樣對她,寒她的心。
夫人是不是看了別的夫人陪嫁丫鬟爬老爺床,就以為她總有一日也會爬,便在反目成仇前讓她走呢?
夫人是那麽淺薄的人嗎,她不是啊,況且她心有所屬,對老爺沒有一絲感情。
翠兒捋不通就沒離開鄉裏,這次她通過張家共事的姐妹得知夫人死了,死得蹊跷,她懷疑夫人當初察覺到有人要害自己,為了保護她,才把她趕走的。
是她自作多情也好,她就是這麽想的,所以她來找夫人的情郎,她想跟他商量怎麽給夫人報仇……
哪知夫人的情郎一聽到她不在人世的消息,就暈了過去。
這個秀才太沒用,指望不上了,夫人的仇,她要自己報,她已經決定改頭換面重回張家。
翠兒擦掉眼淚調整情緒:“曹秀才無法接受我主子離世的事。”
“這我知道。”陳子輕起身站在她面前,試探道,“我是想問,你怎麽會找來這裏。”
翠兒并不想透露。
陳子輕撓撓臉:“我是義莊的夥計,你主子的脖子是我親手扭正的,她的靈堂是我跟我的師傅,師姐師兄一起布置的,到她出殡那日,我可以多給她疊元寶……”
翠兒猝然開口:“我主子不是瘋癫,她是被害死的。”
陳子輕擺出錯愕之色:“她死的時候我就在現場,很多人看着,沒人害她。”
“不對!她就是被害死的!”翠兒失控地尖叫了聲就平息下來,她朝少年行禮,“告辭。”
陳子輕在原地思索,一個正常人驚悚的發瘋自殺,除了撞鬼中邪,确實也可以是人為加害,他有例子。
彩雲三日後封棺下葬,到那時候,他看看就知道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秀才。
陳子輕原先顧慮自己沾染的屍氣會不會影響到秀才的氣運體魄,現在顧不上了,他怕秀才想不開,不得不留下來守夜。
秀才深陷夢魇,他醒不過來,意識不清地念着怨着:“她欺騙我,我再也不見她,再也不見,今世,來生都不會再見。”
陳子輕聽到後半句,眉心無意識地擰了一下:“秀才,你……”
“你和彩姑娘好上的時候,不知道她是張老爺的小妾?”
秀才回答不了,他沉浸在自己黑沉沉的世界,自說自話:“原是我錯了,大錯特錯!”
“錯了啊——”
秀才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聽得人心裏難受,又無能為力。
陳子輕問哪裏錯了,秀才只說錯了,反反複複地說。
大概是人死了,他才明白從前在乎的看重的一文不值,沒什麽比陰陽相隔更殘忍,活着就好,只要活着。
命運總在你失去後,提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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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陳子輕等到秀才安睡了就頂着黑眼圈給自己打地鋪,他躺下沒一會,旁邊多了一雙腳,差點讓他吓得心髒驟停。
黑狗呢,沒在外面看門嗎,破屋多了個大活人,它都沒叫一聲,擅離職守啊這是,明天給它喝白粥。
“師傅,你來就來了,怎麽不說話?”陳子輕忍不住抱怨。
邢剪立在他的地鋪前,神情和體型都攏在陰暗中:“你要在秀才這睡多久?”
“罷了。”
邢剪轉身離去,他沒多久便回來,将手上的枕頭扔在小徒弟肚子上面:“到裏面去。”
陳子輕人都懵了:“你你你,你要睡我的地鋪?”
小徒弟不往裏挪,結結巴巴很吃驚,他說話期間,肚子上的枕頭被他一下一下往上頂。邢剪蹲下來,把呆瓜拎到裏面,往空位上一躺。
背心觸及小徒弟留下的溫度,實在算不上燙熱,卻讓他後心肌肉緊繃着淌下汗來。
小徒弟還是他拎過去的姿态,平躺着,四腳朝天,像小烏龜。
邢剪哈哈大笑:“老幺,你怎麽這麽逗!”
陳子輕:“……”你更逗。
他探身瞧一眼熟睡的秀才,躺回去小聲說:“師傅,你怎麽到這來睡了啊?”
邢剪沒給答案,而是頗有氣勢地問:“我不能來這睡?”
陳子輕撇撇嘴,吞吞吐吐道:“我之前有好多個晚上想讓師傅收留我的時候,你說你接受不了自己的床上有別人,在你屋裏打地鋪也不行,你睡覺不能聽見第二道呼吸聲,覺得鬧心。”
邢剪面色漆黑地背過身去,好生生的翻什麽舊賬,真不讨喜!
陳子輕的手肘撐着草席起來點,下巴離邢剪的肩頭一兩寸高度,含糊的吐字聲響在他耳邊:“師傅,所以你這回是怎麽……”
邢剪耳根發紅:“喝水打翻在床上,被褥潮了。”
“那你可以去我跟二師兄那屋啊,我平時躺的位置剛好空出……”
小徒弟不依不饒,打破砂鍋問到底,羅裏吧嗦沒完沒了,邢剪突然翻身,大手整個蓋住小徒弟的小臉蛋,将他的碎碎叨叨捂在掌心,糙着一張老臉吼。
“師傅就想跟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