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唐菖蒲
唐菖蒲
許蘭健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
早上比鬧鐘先醒,然後躺在床上等待鬧鈴響起,明明看不見,睜眼卻依舊是必須的步驟。
三年的時間,從絕望、平靜到接受、适應如此廢物的自己,他就像是提線木偶,在黑暗中被推着向前。
他現在連做夢,都已經記不太清父母的樣子,沒有了天空、花草、太陽的印象。
活着對于他來說,更像是任務。
今天的雙腿比往常要無力很多,自從和醫生确認過神經系統罕見病目前并沒有合适的醫治手段,只能依靠藥物來控制,母親就不再帶着他四處跑來跑去了。
像一個接受指令的機器人,在熟悉的地方刷牙洗臉,然後聽到母親熟悉的嗔怪。
“怎麽連臉都洗不幹淨,沒了我可怎麽辦呀?”
他站在原地,等待着母親用毛巾重新擦洗一遍,覺得自己如同一個擺在展示櫃裏的花瓶。
【沒了我的話……】
然後被熟悉的力道拽到餐桌前,還沒開始上手摸索,手裏就塞好了勺子和碗筷。
“吃了飯要吃藥啊,這藥越來越貴了。”
他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哪怕入口是自己非常不喜歡的蔥味,他也只是随意嚼了兩口,咽了下去。
身邊傳來父親出門的聲音,以及熟悉的對話。
“今天加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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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情況吧。你也知道……”
未盡之語是這個家裏心知肚明的,許蘭健放下了勺子,将手邊的藥就着水喝下去。
他該去直播了。
【如果沒了我的話……】
直播時間應該是母親為數不多不會随意打擾的時候,林可帶着他接觸虛拟形象,可以用讀屏的方式進行剪輯。
他也知道了手機讀屏功能有許多不同的手勢和震動反饋,能夠幫助他們這類人完成手機的交互,甚至為了能追上視覺的閱讀速度,日常使用語速會比較快。
“這念的什麽亂七八糟的,你不需要,都這樣了還玩什麽手機。”
雖然母親經常這麽說,但許蘭健還是依靠這種功能,隔着電腦,與其他人交流聊天。
也有視障人士可以玩的游戲,他一度沉溺其中。
早上基本不會有很多觀衆,大家都忙着上學上班,房間裏只有游戲音效和讀屏的聲音。
所以他一邊回答着為數不多的彈幕的問題,一邊可以發呆。
【如果沒了我的話是不是……】
“蘭健,媽媽出去打印照片,你在家別亂走。”
“好。”
母親有拍照紀念的習慣,從自己小時候開始,每年都能有一本新的相冊。沒生病之前,他還見過,已經放滿兩層書架了。
後來,看不見了之後,母親的拍照愛好更加頻繁,只要她覺得有意義的事情,都會讓他停下手裏的事,現場拍一張,再找個時間集中打印下來,厚厚地一摞。
會讓許蘭健拿着一張張遞給她,說着這張是什麽時候照的,兒子穿着什麽樣的衣服,擺着什麽姿勢。
再塞進合适的收納冊裏,就像喜歡在冬天來臨前囤積松果的松鼠一樣。
【如果沒了我的話是不是就不會苦惱了?】
他擺弄着房間裏的花盆,沿着粗糙的瓷盆摩挲指腹,似乎想用自己的體溫感化種子。
氣溫的下降,仿佛連身體也步入了冬眠的準備。
今早起來,他覺得自己下半身有一瞬間完全沒有了知覺,應該是更嚴重了吧,他想。
惡化。
殘酷而猝不及防,也是讓他意識到,自己想活下去。
他不想就這麽離開。
那盆劍蘭,他還沒有看到他發芽開花呢。
許蘭健躺在病床上,插着難受的鼻管,什麽都看不見,什麽都動不了,他提前體會到了植物人的感覺。
他忽然想到前不久林可問他的問題。
【小可愛摸魚】:你的生日快到了吧,想要什麽禮物?
給他送一盆劍蘭花吧。
他當時回答,想要和花一起等待春天,好讓寒冬不那麽漫長。
現在他才知道,劍蘭是夏天的花。
那能不能讓他貪心一點呢?
他不像方叔一樣過了大半輩子,有着閱歷滄桑的平淡安穩;也不如小可樂觀獨立、堅強勇敢;還有認識不到半年的解哥,他沒有那樣的家境和親人,随意平和。
【為什麽偏偏是我呢?】
躺在床上什麽都幹不了,只能放任自己胡思亂想。
好的、壞的、合理的、不合理的,許蘭健像是重新認識了自己,在面臨死亡的時候。
想得最多的還是其他的視障朋友,羨慕着、嫉妒着。
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即使各自也有着各自的不幸,也依舊向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在奮鬥。
方海道的推拿館,林可的vlog,解卷耳的咖啡店。
只有他,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給父母徒添煩惱。
可是,他想活着。
窗外的寒風呼嘯,今天格外的冷。顧桂蘭匆忙從家裏拿來厚厚一沓的病例,交給主治醫師。
很慌亂,遞過去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
又很鎮定,緊抿着嘴看着病床上的孩子,不把情況告訴他,讓他徒增負擔。
而同一時間,林可回到了家,關上門和相機。
她今天拍了一路yamy帶她過馬路的視頻,反饋給導盲犬教練看。打算順便剪一個視頻,發到網上。
就像她的賬號簡介一樣。
【小可是一級視力障礙,會記錄自己作為視障人士的生活,希望大家多多包涵0v0。】
她把yamy的引導繩松開,讓它能夠去吃飯,脫掉了外套才開燈。
她坐在電腦前等外賣,把上個視頻的粉絲評論都一個一個聽過來,很高興有人了解到了自己的生活。
快要聖誕節了吧。
林可想着,到時候要不要給大家送點禮物呢?
“咱們今天吃什麽?”
解卷耳從咖啡店回來,店鋪已經正式步入正軌,他的性格讓他果不其然成了一個散漫的老板。
好在雇的兩個店員都很認真,店裏不忙的時候,他就挑着孟衍在家的時候,偷偷溜回來吃午飯。
他覺得孟衍最近在背着自己做些什麽,而且日常相處下來總是束手束腳的,緊張得很。這次也是,他撞見了孟衍和張悅欣在家門口聊天。
還沒聽清,他們就停下來話頭和自己打招呼。
“解哥,嘿嘿!”
“什麽事這麽開心?”解卷耳笑着問。
“沒什麽,你們吃飯吧,我也回家了。”
連腳步都是輕快的。
“什麽事?”解卷耳逮住這個跑不掉的問。
“我也不清楚呢。”
他挑了挑眉,聽出孟衍明顯賣關子的意思,也不再糾結,誰還沒個小秘密了。
“今天煮了蘿蔔排骨湯,飯前來一碗會很舒服的。”
孟衍适時轉移話題,帶着解卷耳進屋。
貓到了冬天,不再愛趴在鞋櫃上等人,應該也受不住從門縫裏滲透進來的寒氣。它現在愛呆在沙發上,孟衍因為沙發上無數的貓爪印子給解卷耳道了數不清的歉。
沒辦法,它是主子,人類鏟屎官只能為它擦屁股。
吃完飯,解卷耳坐到沙發上,客廳裏的暖氣開得很足讓人昏昏欲睡。坐之前還摸了摸沙發,防止自己不小心坐到可能出現的貓身上。
先前不注意,壓到了它的尾巴,被小家夥讨厭了好幾天。
看解卷耳還沒打算去店裏,孟衍将貓從他身邊抱走,自己鸠占鵲巢:“你平安夜那天有安排嗎?”
“嗯?”意識模糊間,解卷耳聽到他的問題反應不過來:“沒有吧。”
“那,那能早點回來嗎?”
“好。”
如果他不困的話,應該能從孟衍緊張到結巴的聲音中聽出什麽,憑借他的情感經驗。
當一個心大的老板就是這點好處,随心所欲。
三花被擠走後不太滿意,重新跳上沙發,直接盤在解卷耳的腿上團起來重新眯起來。
孟衍不知道第幾次用羨慕的眼神看着它,很想将那雙搭在三花身上的手挪到自己頭上。
再等等,他告誡自己,還缺一個正式的場合。
用解卷耳的話說,缺一點儀式感。
似乎到了冬天,總會有屯東西的習慣。孟衍就很喜歡到超市裏采購大批量的各種日用品和幹貨。冬天也确實是适合屯東西的季節。
“那也不用一打一打買吧?”
作為一個需要什麽才想到買什麽的人,他聽着孟衍來回搬了幾次依舊沒搬完的貨,他逐漸震撼且不理解。
“以防萬一嘛,而且這個時候會打折,很劃算。”
“……你可真賢惠。”
“攤手。”
“嗯?”
解卷耳不解,但還是聽話的照做。掌心被放上了一顆糖,塑料糖紙在摩擦間發出撕拉的聲音。
他撥開糖紙放進嘴裏,草莓味的水果糖。甜膩的草莓香精溢滿口腔,很甜,很符合解卷耳的口味。
好吧。
他成功被水果糖收買了。
屯東西真是個好習慣。
就在大家習以為常的日子裏,許久沒人說話的群裏發出了一條消息。
【蘭姨】:非常抱歉,這些天一直在忙蘭健的後事,現在才告知你們。蘭健于三天前的清晨病情突然惡化,搶救無效去世。葬禮于後天下午兩點舉行,方便的話,可以來見蘭健最後一面。
解卷耳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一跳。
他好像第一次離死亡這麽近。
明明前不久還在笑着說要等春天的人,再也見不到春天了。
解卷耳、林可和方海道一起坐在位置上,等待葬禮的進行。
他們不約而同地都沒有選擇平常的菊花,而是一捧并不适合季節的劍蘭。
像是用花朵點綴的長劍一樣伫立在獻花處,他們都聽許蘭健念叨了很久這種花。
聽他說他的名字與花名的淵源,聽他說劍蘭的含義,聽他說關于春天的期望。
顧桂蘭蒼老了很多,但十分平靜地聽完了整場致辭。
她見到結伴而來的解卷耳三人,說着和往常一樣讓人不知道該怎麽接的話。
這次沒有人怪她。
“我們家蘭健多虧你們照顧了,這孩子什麽都不會,自從生了病也什麽都不說。我一開始建互助群其實是抱了私心的,謝謝你們願意帶他。”
“蘭姐,別這麽說。蘭健知道你這麽辛苦也會難過的,要注意身體啊。”方海道寬慰道。
“他……”
“他是在早晨忽然沒有心跳的,明明晚上還和我說要好好照顧那盆花。可那是我用熟瓜子騙他的,根本開不了花。”
“節哀。”
面對生死,話語變得蒼白。
死亡這無法跨越的洪溝外,總是填滿了生者的忏悔和懷念。
解卷耳忽然意識到,也許并不應該因為既定的未來,就從源頭去否定它。出于善意,并不代表對別人就是善意。
他也陷入了自己最讨厭的怪圈裏,為你好,不代表可以代替別人。
比起未來,當下才适合他。
解卷耳忽然覺得先前扭扭捏捏釣着孟衍的自己,真是個混球。
葬禮結束,等待火化的時間裏蘭姨讓他們自便。
而她自己,站在可以旁觀的最近的位置,為自己的孩子照了最後一張照片。
照片的意義,從記錄變成了紀念。
讓解卷耳想起了初見時蘭姨習以為常的合照。
或許蘭姨,顧桂蘭也是意識到孩子的變化,才會想用最笨拙的方法留下他的樣子。
記憶會變得模糊、變得虛假,但照片不會。
她有着最壞的打算,卻成為最想記得許蘭健的人。
解卷耳想起了一句話,很适合送給蘭姨,也适合給自己。
“如果遇到與你不一樣的人,你要做的不一定是發揮你的同情心上前去幫忙,而是要适時的移開你打量的目光,把他們當作正常人是你最大的善良。”
走出氣氛嚴肅的禮堂,解卷耳深呼一口氣。
冬天還是很冷,沒有風,空氣像是凝滞了一樣,灌進鼻腔裏提神醒腦。
葬禮、冬季、死亡,放在一起很般配的詞語,也讓人心悸。
活着的人繼續前行,死去的人閉目安息。
“今晚回來吃飯嗎?”
解卷耳打開之前靜音的手機,聽到了孟衍發來的語音,還依稀能聽見廚房的水聲和三花的叫聲。
本來萦繞在心底的淡淡悲傷,應該算作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情緒被沖淡了。孟衍的聲音把他拉回了這個熱鬧喧嚣又殘酷自私的現實,煙火氣蠻不講理地湧上來,潮水般淹沒了火葬場的寒涼。
他有些想哭了,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自我放逐的船只被牽引回了港灣,有了錨點,飄得再遠也不會迷失方向。
因為錨點始終在那兒。
解卷耳依舊能聽到喪鐘的回響,空曠而悠遠。他是出來透口氣的,等待火葬的禮堂太壓抑壓抑,連時間都仿佛凝固。
但是現在時間重新流轉,解卷耳給出回應。
“回來。”
夜晚因此變得讓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