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貓薄荷
貓薄荷
“你要把貓送到寵物店去?”
解卷耳趴在餐桌上,下巴埋在雙臂裏,聲音蒙蒙的。
平靜的日子又過去了一周,安女士說去參加聚會已經好久沒有消息了。解卷耳一點都不擔心,大家都是成年人。她總是想一出是一出,自由慣了。
跨過了六月的尾巴,真正的暑夏開始了。
“安阿姨說晚上來接你去醫院,我這周末也要回趟家,往常會把貓帶回去,不過這次就算了,寄放兩天。”
“那你暑假要回家去?”兩個月的假期呢。
“什麽暑假啊,我都畢業了。”孟衍注意到他驚訝的表情,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沒提過,“五月份就舉行了畢業典禮,所以來找房子來着。”
“那你接下來?”要步入社會了嗎?
“額,在南大續讀三年,內推上我們學校的研究生。”
“……真好。”不愧是能說出南大也就這樣的人。
解卷耳玩起餐桌上三花遺留的貓薄荷味小球,神色倦怠。早上醒太早了,連帶着反應也有些慢。
“我媽什麽時候和你說的?”親兒子都不知道。
“就上周看電影的時候。”
當時安然直接将二維碼名片伸到他面前,解卷耳還壓在他肩上睡着,由不得他推脫。
家附近的寵物店最近在門前種了一片荊芥,深得貓咪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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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孟衍路過時望見好多流浪貓被吸引過去,集體做了絕育,還醉醺醺地只會喵喵賣萌。
解卷耳陪着孟衍把三花送過去,眼睜睜看着三花從不安的縮成一團漸漸攤成一張貓餅。
“貓薄荷果然是好神奇。”
夏天似乎很适合分別,漫長的白日成為分割線,讓快樂代替悲傷,就像貓遇見了貓薄荷一樣。
安然果真如孟衍說的,在夜幕降臨時匆匆趕來,還帶着解承。
她今天穿了條碎花長裙,挎着一下子就從紅毯明星變成了溫婉女神,隔着窗戶向解卷耳招手。
“小耳朵,打扮漂亮點,我們去做手術。”
不知道得還以為是去旅游呢,他真是對親媽的樂觀永遠猜不透。
一路上解承扮演司機演得很成功,估計被安然提醒了,一句話也沒插嘴。倒是安然還是老樣子,親昵地挽着兒子的手臂閑聊。
“等到冬天,你可以坐在院子裏聽雪落下的聲音,圍着爐火喝一杯茶,浪漫嗎?”安然天馬行空地暢想未來,“或者秋天,踩在滿地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音,沒準能練成聽聲辯位呢。”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他,即使看不見,未來依舊很美好,不要害怕。
她大概是少數的那種很純粹的人,或者說神經大條,所以才能全身心投入進心愛的音樂劇,取得全滿貫的榮譽。
解卷耳其實很喜歡她,作為一個母親,作為一個朋友。
但這并不代表他能忍受一天吃了三個蘋果。
“我和解承這些天聯系了好多眼科專家,查了好多資料。放心,醫生和我們說,你的情況不是最糟糕的,做完手術後好好敷藥,養好作息,是能好的哦。”
她說這話的時候又在給解卷耳削蘋果,試圖削出一張完整的蘋果皮。
一次都沒有成功過,蘋果是一口不落地全給了解卷耳。
解承為他在醫院奔波,倒是躲過了蘋果的荼毒。
安女士的演出最終定在十月假期裏,她這次回來,一方面确實心血來潮看一看自己的兒子,一方面也是準備國內的演出。
“那你這麽空閑?”解卷耳又接過一個蘋果,外表因為氧化而泛黃,“往常這時候不是應該在排練嗎?”
第四個了。
“我還不能休個假嗎?”終于放棄了削蘋果,安然洗了個手,“安心,媽媽有足夠的時間陪你,不會耽誤工作的。解承有沒有就不知道了,畢竟是大忙人。”
在對待解承的态度上,他們向來非常一致,一個家裏總要有個食物鏈最底層的。
解卷耳啃了一口蘋果:“沒關系的。”
哪怕不陪着自己也沒事,他想,他運氣一直都很好。
手術比解卷耳想得要快,當被打上麻醉躺在手術臺完全放松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切斷了線的提線木偶,倉促而突然地從空中墜下舞臺,心裏卻是塵埃落定的釋然。
安然在術前和醫生溝通過,手術配合藥物治療,六成的概率視力可以恢複。
悲觀的人會想,還是有一半的失敗可能。但安然顯然是樂觀派的。
“這概率科可比中獎高多了。”連帶着要求解卷耳放平心态,“還有比一半多呢,放平心态,我聽別人說心态好也對恢複有用,沒準能多加一成。”
著名的半杯水理論。
話是這麽說,但蒙着一層厚厚的紗布,視線的缺失還是讓解卷耳很不安,他始終抓着安然的小臂,慢慢地下床。
紗布綁得很緊,完全睜不開眼睛。感受不到一點光線後,其他感官真的會明顯很多,不自覺地聽、聞、摸。他碰到安然輕微顫抖的身子,還有盡量掩飾的哽咽。
“慢點,前面就是門了哦。”
那麽樂觀的她還是傷心了啊。
沒必要呆在醫院,解卷耳帶着一大袋子的藥和醫囑回到了家。
解承到底還是要回去工作,百忙的律師已經将手機靜音了一上午了。臨走時他将自己整理好的注意事項交給解卷耳,依舊沉默得不置一詞。自從那通一直被禁言的電話結束,他能言善辯的嘴就不敢随意對着家人張。
“自己注意點。”這是他唯一的叮囑。
安然留了下來,看着解卷耳适應環境。她沒有選擇一直扶着他,只是時不時出聲提醒一句。
就像小時候,孩子總要學會自己走路。
熟悉的地方變得陌生,平常注意不到的地面高度差,地毯與地板的區別,還有桌椅這些邊邊角角都成了路上的障礙。
“你前面就是茶幾,有點矮,手可能摸不到。”安然始終注意着解卷耳的動作,直到他成功坐下,才發問,“小孟沒在嗎?”
“他說回家有事。”
“哦~那他是你的crush嗎?”安然拖着漫不經心的語氣。
她從不覺得詢問情感是一件唐突的事,解卷耳受她的影響,也一直從不回避自己的情感和別人的喜歡。
心動就接個吻,不合适就說再見,像吃飯喝水一樣理所當然。
如果是在留學的時候遇到孟衍,兩人的關系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他應該會為懵懂的孟衍點一杯長島冰茶,然後在迷離的燈光下,光明正大地偷一個吻。
逗他一句:“要再來一杯little infatution嗎?”
不過,他還是特殊的。
安然顯然看出來了自家兒子的心思,才趁着人不在探個底。
“……沒想好,先把日子過好再說。”
“嗯哼~”她得到了答案,也不再過多追問,“我去拿晚餐,你自己小心點。”
大概就是這樣自然的語氣,讓解卷耳覺得自己并沒有因為視障而格格不入。
安然從門外接過外賣,心情頗好地瞧了眼門口的兩盆花苞,不知道是解卷耳還是孟衍種的,還挺有模有樣。
雖然愛情不是必須品,但美好的情感總歸有利于身心健康。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下定決心呢?
孟衍是在周一下午回來的,順帶接回了呆在寵物店樂不思蜀的三花,離了荊芥的味道,它終于想起了自己的主人。
将貓從貓包裏放出來,他倒了杯水,習慣性将水壺放在了餐桌上。
房間門開了,兩天沒見的解卷耳蒙着眼睛走出來,看起來已經輕車熟路。他将想湊過去的三花一把抱住,沒發出聲音,默默注視着他的動作。
解卷耳沒察覺到房子裏多一人一貓,摸着牆繞到廚房,離孟衍和貓只有隔了一張餐桌。
“解卷耳?”安然的聲音從廚房外傳來。
“我倒個水。”
“水壺就在餐桌上。”
孟衍能聽到安然下樓的聲音,見解卷耳伸手摸了幾個位置,皺起眉,問:“水壺不在這兒?”
“不會啊,我記得我倒完水就放在餐桌上。你找找呢?”
“亂動什麽啊。”解卷耳又伸手摸了摸,這時候已經有些困獸似的焦躁:“說了沒有就是沒有,我看不見!”
孟衍察覺到有些不安,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無心之舉給解卷耳帶來了這麽大的不便。剛想開口解釋一下,安然并沒有察覺到異樣,繼續安慰道:
“沒關系,寶貝,水壺就在……”
“怎麽會沒關系!”
解卷耳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只要亂動了,我就找不到了啊。”
聽起來像要哭了一樣。
他站在房間中央,卻如同裸露在陽光下。明明黑暗中一個人的磕磕碰碰、跌跌撞撞都沒關系,卻因為這點小事而感到胸口怎麽也止不住的委屈。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在遷怒,但是怎麽也收不住,腦子和嘴鬧起分家。
對親近的人發起脾氣,自己也在崩潰着。
要是像蝸牛一樣就好了,戳一下動一下,只要縮在厚厚的殼裏,就什麽都不怕了。
“抱歉。”
孟衍的聲音讓解卷耳一愣,他循着聲音的方向望去,聽到孟衍認真地道歉:“是我拿走的,随手亂放确實不是個好習慣。我應該多注意一點的,下次不會讓你傷心了……我錯了,對不起。”
他沒用不知者無罪的借口,卻也只能說着蒼白的下次。
趁着人看不見,孟衍盯着解卷耳因為驚訝而微張的嘴唇,唇齒紅豔,其實非常适合做些別的。
因為對方無意露出的柔弱而滋生出的欲望不合時宜,又難以抑制。
情感總是無法寄生于純粹的精神或□□中,至少對于孟衍來說是這樣的。
漫長的靜谧,又或許只是幾個呼吸,解卷耳看不見時間,所以打算破罐子破摔:“該道歉的是我,我不知道你回來了。”
“不,應該說我不應該把氣撒在別人身上。”像一個得不到玩具就要毀掉的孩子,“哪怕裝得再像,我依舊是個瞎子而已。”
“不是的。”孟衍拽住解卷耳的手腕,仿佛在抓住他那顆自我厭棄的心,“你真的是個很好的人。這句話我說了很多次,我清楚這不是濾鏡,也不是安慰。”
反而正因為見過閃閃發光的你,此時才會心疼無比。
“每個人都有負面情緒,你只是陷在怪圈裏了而已。我帶着你,咱們慢慢走,好嗎?”
我願意把我所有的耐心都給你,像是花朵等待春天。
我願意把我所有的幸運都給你,如同我能夠曾經與你相遇。
孟衍松開了手,放棄了主動和強制,而是讓他搭在自己的手背上,讓對方能夠适應這樣的幫助。
“……”解卷耳長了張嘴,又不知道該回應什麽。
他真的是個很會提供情緒價值的人。
“喵~”
三花看不下去了,打斷了他們互相的道歉。
“哄好啦?”安然悄悄探頭,示意孟衍帶着解卷耳在沙發上坐着。她自己從冰箱裏拿出買的提拉米蘇,分給兩個開誠布公的小朋友。
“嘗嘗,心情不好就吃甜點。這家的提拉米蘇小耳朵一直都很喜歡的。”
“喵。”三花好奇地瞅了一眼,吸引了安女士的注意。
“呀,小可愛,讓我抱一下。”安然的情緒轉變得很快,彎下身子抱起貓,親昵地揉着爪子,連聲音都夾起來了,“之前都沒有機會呢。”
“小可愛還是異瞳啊。”她湊近細瞧了下,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說,“聽說異瞳的貓也是生病了,有很大幾率會失明,看樣子這還是個幸運的小家夥。”
“對不對,小寶貝?”安然的熱情讓三花無所适從,縮下身子從她的手下溜走了。
她滿臉遺憾:“我還真是不招小動物喜歡。”
“它比較怕生,阿姨可以先給它喂小零食。”
說完,孟衍就意識到自己的口誤,他好像踩到雷點了。不過安然并沒有在意,仍然滿眼慈愛地看着縮在鞋櫃上舔毛的三色毛團子。
“沒關系,時間也不早了。我就先走啦,小寶貝就要拜托你多注意一下。”
房子再大,也只有兩張床。孟衍提出自己可以睡沙發,被安然笑着阻止:
“不用那麽委屈自己,這幾天我也是不在這兒過夜的。”
安然有自己的房子,離這兒不遠,白天督促并幫助解卷耳适應新的身體,晚上等解卷耳回房間後也就離開了。
大家都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間嘛。
現在孟衍和貓都在,安然倒是更加放心一點,離開的身影很潇灑。
孟衍沒有安然那麽大心髒,比本人還要關心他的狀态,卻發現解卷耳真的能夠做好很多事。
走路,吃飯,洗澡,甚至回消息,雖然比平常要慢上一些,但基本沒有阻礙。看着解卷耳早早回了房間,孟衍才重新低下頭,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大概是少了自己想象中的肢體接觸吧。
關上門的解卷耳才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又一次被床腳磕到,他扶着膝蓋坐在床上松了口氣,還好沒在孟衍面前露怯。
他摸着床頭櫃上的耳機戴起來,用輔助閱讀模式操作起手機。
耳朵裏語音讀得飛快,念咒一樣。
摸索了幾天,他倒是有些習慣了。
翻出樂正發的消息,想把新的音頻下載下來,卻發現音頻過期了,他翻了一下上次的聊天記錄。
【樂正】:發送音頻。
【樂正】:是新歌^^
【Cherbit】:是戀愛的味道,最近換風格了?
【樂正】:嗯,有喜歡的人了。
【Cherbit】:恭喜。
那時候是因為什麽事情而沒有及時下載下來,解卷耳不太記得了。只是聽着這個聊天,有些悵然若失。
解卷耳也沒有主動去問,對方也沒有解釋。
只是網友而已。
但總覺得他們間的氣氛至此就變得很微妙。偏偏每次發給自己的demo和正式發布的歌聽起來,解卷耳總是更喜歡demo。
說不上來的特殊。
在更想聽demo和微妙的聊天之間衡量了一下,解卷耳還是發了語音。
【Cherbit】:可以再發一次demo嗎?想下載下來聽。
他忽然想起,張悅欣也給他發過視頻。抱着不太确定的念頭,他翻找了一下,果然也過期了。
【樂正】:發送音頻。
【樂正】:怎麽發起語音來了?
【Cherbit】:因為不太方便。
樂正沒回複,解卷耳也不在意,歌拿到就好。
至于過期的視頻,回頭再找張悅欣要吧,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他聽着新的安眠曲入睡,夢裏都是甜甜的貓叫。
就是總感覺,這貓叫得有些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