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虞美人
虞美人
“我們确實該聊一聊。”
安然的視線落在解卷耳的身上,她很久沒見自己的兒子了。上次還是在冬天,哪怕不太情願,依舊會抽空來看自己的演出,口是心非的樣子像極了年輕的解承。
她端起桌上的烏龍茶淺抿了一口,率先開了口:
“解卷耳,我很少去過問你的事,因為媽媽覺得你很小就會自己拿主意,也希望你能夠獨立。比起事事都要管着你的家長,一個有邊界線的朋友關系會更讓人舒服。這也是我和解承理念的不同。”
想讓兒子走自己老路的解承:“……”
“但是這件事你是不是做得不太對?這麽重要的事,要不是媽媽昨天晚上恰巧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着我們?如果不是小孟,你是不是想着躲起來,什麽都不想管了?”
确實有一瞬間心動的解卷耳:“……”
安女士氣場全開,像是舞臺上判決的君王,對着解卷耳下達決斷:“你有什麽可辯解的嗎?”
摘下眼鏡,解卷耳嘆了口氣,就是因為知道可能産生的反應,他才不想告訴他們的。
抱怨也好,關心也好,同情、憐憫、後悔、焦急,平常不會說的大道理裏夾雜着這些情緒,顯得矯揉造作。
他太知道不健全的身體自帶不平等的濾鏡。
“我确實在故意拖延,就像小時候你們拖延到正式離婚才告訴我結果一樣。其實前段時間爸找我的時候就想告訴他了,但是後來又放棄了。”
解承被迫靜音,不過他也沒辦法反駁,原來自己離真相那麽近。而安然保持沉默,示意解卷耳繼續。
“我只是想起了留學的時候。那個時候作為交換生借住在查爾斯夫婦一家,他們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天生耳聾的姐姐羅莎和健全的妹妹莉亞,他們一家都很友善熱情,樂觀通達。可是我接觸下來,卻發現羅莎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麽快樂。”
“她将話寫在紙上問我,‘Cherbit,為什麽我四肢健全,他們卻總是會擔心我,勝過我的妹妹利亞呢?這讓我很苦惱。’我那時也對羅莎很小心翼翼,生怕傷害到這個十歲女孩的自尊心,考慮着怎麽回複她。她卻搶着補充,‘是因為我不正常嗎?’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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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卷耳偏頭問安然:“你會怎麽回答?”
“……寶貝,那不是不正常,你只是比較特殊。”
“查爾斯夫人大概也是這麽和她解釋的。我們也都知道,殘障人士因為身體原因,想要絕對的公平對待是不可能的,他們自身就會感受到,那種偏愛,或者說,不平等。”
“我害怕這種特殊,更害怕這種變化。”一個偶然就會改變一切。
直到現在,解卷耳的心情都是平靜的,沒有抱怨,沒有難過。
他自己一個人感受着視力從清晰到模糊的巨大變化,一個人面對醫院繁瑣而冰冷的公式化檢查,一個人坐在醫生面前聽一遍遍聽不出好壞的醫囑。
都很平靜,不像這些糟心事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一樣。
這樣很好,比起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當他是個馬上就要分崩離析的破碎花瓶要好。
有些話反而不願意告訴親近的人。
“沒關系的,寶貝,不要覺得有負擔。”安然摟過解卷耳的肩,因為自家兒子太大只了,她将自己靠在對方身上,“我錯了。這個時候最難受的人不應該被責怪。”
“我讓解承推掉工作來陪你。”
解卷耳被逗笑了:“媽,這确定不是來氣我的嗎?”
依舊被靜音中的電話并沒有挂斷,解卷耳解除靜音,安然的重量讓他感覺到一種安心,就像是木質地板吱嘎吱嘎地響,那證明人還活着一樣。
“不用這樣,安女士就安安心心地演出,我一定會去捧場的。還有解大律師,忙案子去吧,實在過意不去就打錢,謝謝。”
我想過很多,但都是無用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能一步一步試探着走。
那些嘴上的大道理誰都懂,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呢?
“伶牙俐齒的小耳朵。”安然接過電話,毫不猶豫地挂斷,“那就這樣吧。”
“……”
自始至終都沒人理會的解承看着通話結束的界面,揉了揉太陽穴,真給兒子轉了十萬,起身加班去了。
“喵~”
被翻過肚皮的三花叫了一聲,想要伸爪去撓,被經驗老道的員工按住了。
孟衍帶着貓去了臨近小區的寵物店做檢查,到超市采購完,就坐在寵物店的椅子上看着自家主子被伺候。
從抗拒到享受只需要一條貓條。
他家三花貓是只撒嬌精,只要伺候的好,喵得比誰都甜。
要是解卷耳也這麽好哄就好了。
情路坎坷,孟衍嘆氣。
手機頻繁地震動,還在難過的傷心人解鎖屏幕,查看是誰在消息轟炸。
【尋找金主爸爸群x4】
【後期-今天也不想加班】:發送音頻
【後期-今天也不想加班】:@作曲-樂正,按照你說的在副歌部分加了點東西,甜到老娘心裏去
【宣發-鴿子湯】:前排第一個聽完的!贊!
【後期-今天也不想加班】:聽出來了什麽?
【宣發-鴿子湯】:0v0
【詞作-呦呦】:這題我會,是貓咪,加了可愛的貓咪!不過這首一點都不像是樂正的風格,讓人想談甜甜的戀愛了,是不是有情況~@作曲-樂正
【後期-今天也不想加班】:@作曲-樂正
【宣發-鴿子湯】:@作曲-樂正
孟衍先将音頻保存下來以防文件過期,然後才在熱鬧的群聊中開口。
【作曲-樂正】:@後期-今天也不想加班,辛苦啦,我回去聽^-^
【宣發-鴿子湯】:活捉一只野生大神。你最近産出好少哦,曾經一個月三首歌的奇跡最最終也隕落了。
【作詞-呦呦】:丫頭,你也想品嘗愛情的甜蜜嗎(叼玫瑰).jpg
【宣發-鴿子湯】:好圖,偷了.jpg
【作曲-樂正】:是有點私事,新的曲子有點靈感了。
果斷把群消息給暫時屏蔽,孟衍看見了并排置頂的兩個名字,卷耳和Cherbit。作為室友的卷耳和插畫師Cherbit,明明就是一個人。
孟衍心裏一直有個暗戀的人。
他暗戀了三年,名為喜歡的情緒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消減分毫,相反,成了最特殊的存在。
就像是虞美人的花苞,從深紅到暗紫,明明極其無辜,卻又妖冶勾人。
最開始認識是因為粉絲無心插柳的剪輯視頻。
【我發現樂正的每首歌都很配Cherbit的畫欸!】
于是好奇地去了解,才發現Cherbit這個賬號每次的作品和言論都能戳中自己。
也許世上的偶然那麽多,并不缺兩個心有靈犀的陌生人。點關注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卻驚訝地發現Cherbit不知道什麽時候關注了還是小透明作曲的自己。
那時候他們只是互關的陌生人。
轉折發生在孟衍的一首歌忽然火起來的時期。創作得到喜歡本身是很快樂的,但人紅意味着是非多。抄襲的言論如燎原的野火四起,讓他有口難辯。
是從來沒交流過的Cherbit先發聲。
【事實總是在聲讨中被蒙塵。】
就像溺水的人都會緊緊抱着浮木一樣,孟衍也對相信自己的Cherbit十分感激。他的言論為一邊倒的聲讨中出現了質疑的聲音。
【都說像,可是我怎麽沒聽出來?而且看發布時間,這首歌比鑒抄的要發布的早上一年呀(狗頭)】
孟衍整理出來的相關證據終于有人相信,合作的公司也為作品正言。他就像是拯救孟衍的天使,是一個很好的人。
為此,孟衍成為了Cherbit的狂熱粉,還搶到他的國內簽售門票,帶着好奇的心思去見本人。
Cherbit帶着黑色的口罩,露出來的眼睛裏始終含着笑意,在發光的樣子。
哪怕遮着半張臉,也好看得讓人心動。
【你好,謝謝你的支持,想寫什麽?】
【您随意就好,我叫樂正。】
Cherbit有些驚訝,孟衍也是,他原來真的知道他。
【啊,我很喜歡你的歌,那就送你一朵《虞美人》吧。】
那是樂正這個名字最早發布的歌名,他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對方真的聽過。只知道,他的心跳真的很快。
【咱們悄悄加個好友吧,我很期待你的作品。】
孟衍為當時呆住的自己感到羞恥,那麽好的機會,只知道盯着人家看。現在也是,明明确認了,就是不敢開口。
因為Cherbit說過:【不懂得尊重他人隐私的家夥,我一向是予以死刑。】
明明自己是粉絲,可是見面會那天晚上,他做夢了,一場無法細說的夢。
夢裏Cherbit修長白皙的手緊緊抓着黑色床單,床單的褶皺裏都是粘膩的液體,那雙漂亮的眼睛溢滿了眼淚,兩個人都濕漉漉的。
睡醒後他把自己埋在枕頭裏,唾棄自己是個變态。可是心跳聲又那麽劇烈,避無可避。
孟衍當了二十年的好學生,第一次知道網戀的滋味。
他覺得自己像是想吃天鵝肉的癞蛤蟆,但又真的想再見一面,想着自己只要遠遠看着就夠了。
少年的愛慕醞釀了三年,在互相分享作品的交流裏這樣的念頭卻沒有變。
只要遠遠的看着就夠了。
至于現在兩人的關系,他發誓真的是偶然的相遇。
一直以為Cherbit定居巴黎,都做好了飛去巴黎偶遇的打算了。
卻在那漫長的夏日,刺眼的陽光下,遇見了本應該被刻意偶遇的他。他确定自己不會認錯的,那是刻在他心裏三年的樣子。
解卷耳,他默念着這個名字。
于是他順勢住下,成了近水樓臺的人。
但他低估了自己的貪婪。重逢時的玫瑰,暴雨天的送傘,生病的悉心照料,校慶的煙火,微醺的酒館,每相處一天,他就想要靠得再近一些,像極了不知足的饕餮。
一見鐘情,又是蓄謀已久。
消息的再次轟炸打斷了孟衍的複盤,還不等他看清,一通電話直接打了過來。
“哥,江湖救急!十萬火急!”
“你們老師又要開家長會了?”
“你不提家長會我們還能做兄妹。”孟璐被一打岔,險些忘了要說什麽,“你能不能下周末回家一趟?”
“可以是可以,到底什麽事?”
“到時候再告訴你和老爸,就這麽定了嗷。”孟璐解決了自己的事,接着八卦,“哥,昨天你讓我來送花,還偏偏要向日葵,是要給喜歡的人嗎?成了嗎?我要有嫂子了嗎?”
“在群裏八卦還不夠?都快期末考試了,寫作業去,不然我告訴爸。”
網名為【呦呦】的孟璐一臉期待,結果被親哥毫不留情地打發走了。
“切,重色輕妹。”
孟衍挂了電話,還是沒能繼續回到自己的情感複盤裏。
“喵~”
“小三花很健康,除蟲也打好了。”店員笑着說,“它的脾氣真好。”這是他近期遇到的最好哄的貓了。
“謝謝。”孟衍接過貓包,領着一大袋食材回家。
安然和解卷耳顯然已經談完了。安然在陽臺打電話,而解卷耳躺在沙發上,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唔,回來了?”解卷耳揉着眼起身。
“我吵醒你了?”孟衍将東西放到廚房,順便将貓放了出來。
解卷耳将自覺跳到沙發上的三花抱到腿上,迷迷糊糊地回應着:“沒,本來就沒睡着。”
“稍等,午飯馬上好。”
就這麽看着孟衍賢惠地系上圍裙,他老大爺似的繼續攤着,被接完電話的安然一巴掌拍了起來,讓出個位置。
“小孟可真賢惠。”
解卷耳認同地點點頭。
“你們真的只認識了一個月?”憑她的直覺,安然認為他們之間的氛圍十分不對勁。
“其實我們是十年老友,只不過之前失散了。”解卷耳一本正經地編起故事,“未來還會從一起去m78星球,追随光的腳步。”
“……你怎麽不去幫幫忙?”
“你覺得我能在廚房幹什麽?給他炒個西紅柿配雞蛋?”解卷耳反思自己,“把碗放進洗碗機是我對孟衍最大的尊重。”
“你呢?要不去拍個黃瓜?”
“……”平生也很少下廚房,只會做拍黃瓜的安然終于感到了些許羞恥,遲來的羨慕起別人家孩子的優秀。
做飯這事還是解承比較擅長。
這頓午飯的豐盛程度堪比孟衍第一次展露廚藝的那頓飯,鲫魚湯、幹鍋花菜、辣椒炒肉和蒸紅薯。
“這是蔬菜沙拉,只放了一點醋,安女士可以嘗嘗。”孟衍将準備的菜端上桌。
“小孟真貼心,我們小耳朵撿到寶了。”
“…………”寶和撿到寶的都不知道該怎麽接這句話。
下午的時間過的很快,解卷耳和孟衍陪着安然坐在沙發上,看了一部愛情老電影。
解卷耳看得昏昏欲睡,不自覺地磕在孟衍肩膀上睡着了。而孟衍僵着不敢動,對方的呼吸擦着衣服,像小貓玩毛線一樣,勾得人心癢。又提心吊膽的,生怕自己的心跳聲被聽出來。
安然沉浸在電影裏男女主角的火車站分別,為了不讓淚水沾濕眼妝,她偏過頭去,注意到了這兩個年輕人的動作。
自家孩子歪頭靠在小孟身上睡得很安穩,清醒着的人微微側着頭不敢看身邊的人,神情溫柔而不自知。
他們之間肯定有故事。安然心想,不過孩子們總是要自己磨合的。
她向來信奉自由,只要不觸犯底線,做自己開心的事就好。
安然是夜幕降臨後才離開的,她依舊穿着惹眼的紅色魚尾裙,一點都不像是經歷了一場家庭糾紛。
“我還有一個聚餐,就先走了。我們說好了,要積極配合治療的哦。”她揮揮手示意他們不用送了,“小耳朵,等媽媽來接你。”
“……嗯。”
送走了安然後,解卷耳閉着眼仰頭靠在沙發上,睡了一下午,反而更困了。燈光下,他的眼睑透着光,顯得格外薄,可以清晰地看到睫毛在不安的顫動。
他并不知道,孟衍正靜靜地注視着他,在想。
如果是這麽話,我不想再遠遠的看着了。在他孤獨的時候,他來陪伴;在他看不見的時候,他來做眼睛。
就做一個卑鄙的人,被賦予死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