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雞肉被剁成糊狀後依然雪白, 像剛從鐵皮桶裝的豆花裏舀出的最中間那一塊。
陸珩嘗了一口,随即放了湯匙。
“陸先生,這味道……您覺得如何?”李叔的背像倏然斷掉的尺子, 一下折成九十度。
他的視線在陸珩的臉上和這碗雞豆花中來回游離。
陸珩溫和擡起眉眼, 嘴角是似有若無的笑意:
“不錯, 辛苦你了。”
他手一伸, 拿過一旁的茶碗漱了口,對李叔點點頭便起身離去。
沒聽到李叔一向恭敬的“您慢走”, 當保姆們看過去的時候,只看到他稍顯寂寥的身影,後背呈現自然的弧形,在早晨清麗的陽光中石化成了雕塑。
陸珩穿好外套,到玄關處換鞋。
門口的喬攸提着他的公文包,在人多眼雜的地方,他的表情平靜淡漠,眼珠穩定只看向陸珩的手,不亂打量一眼。
他将公文包遞過去:
“陸管家您慢走。”
陸珩接過公文包,卻覺得一側置物袋似乎鼓鼓囊囊的,也比平時重了些。
他擡了眼, 視線堅定落在喬攸的雙眸間, 時間冗長, 卻并未開口。
只是無聲地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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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攸的視線一劃,落在公文包上, 嘴角浮現笑容, 随即對陸珩鞠了一躬:
“陸管家一路順風。”
陸珩嘴角噙着笑, 走出大門,又回頭看了一眼喬攸。
車上。
司機小劉小跑過來想從陸珩手中接過他的公文包, 放在副駕駛用安全帶綁好。
頭一次,陸珩拒絕了他,護着公文包。
坐在後車座,陸珩扶着擱在膝間的公文包,指尖輕輕擦過鼓起的部分。
他透過後視鏡看了眼前座的小劉,确定他在專心致志開車。
打開側邊置物袋,是一只巴掌大小的陶瓷盒,一打開,甜蜜蜜的香氣飄散出來。
裏面整齊碼放着四只小泡芙。
陸珩輕笑一聲,蓋好蓋子。
這是喬攸一早起來為他準備的午餐後小甜點。
因為李叔對喬攸嚴防死守,在廚房門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他只能跑外面便利店裏買了盒泡芙,又買了四種口味的冰淇淋,搗碎,灌進泡芙裏。
喬攸很喜歡這種吃法。
現在天雖然冷着,但為了防止泡芙化掉,他還特意整了冰袋,又怕盒子冷到陸珩的手,在底下加了一層底棉。
陸珩從沒覺得一個上午的時間竟然這麽漫長。
他總是下意識望向辦公室裏的小冰箱,裏面冷藏着喬攸親手準備的小泡芙。
等下屬彙報完工作,他看了眼挂鐘,随即對秘書道:
“今天辛苦了,早點去吃午飯吧。”
林秘書看了眼時間,才十一點,距離下班還有半小時。
“好的,陸代表,需要我為您叫餐麽。”林秘書問。
陸珩已經從冰箱裏拿出他珍貴的小泡芙,道了句:
“不用麻煩了,家裏幫傭為我準備了甜點,中午湊合一頓吧。”
林秘書聽到“幫傭”二字,神色一凜,肚子又開始隐隐約約作痛。
他上次,被這位幫傭害得好慘。
更害怕,素質有禮的陸代表還會親切問他“要不要嘗嘗我家幫傭的手藝”。
林秘書視線打着顫,哆哆嗦嗦黏在陸珩臉上,身子情不自禁前傾想要看清楚陸珩的嘴,生怕他說出那句盛情邀請。
喉結滑動了下,嗓子像被什麽東西哽住,難以下咽。
陸珩起身去洗手,洗完手回來卻看見林秘書還在盯着他的小泡芙看。
他沉思片刻,輕輕地,清了下嗓子。
坐回去,像是暗示一般,手指依次數過泡芙們,中間停頓許久。
數了四下,再看林秘書,他還在盯着泡芙看。
于是再數一遍。
暗示他:只有四個。
林秘書眼神逐漸渙散,呆呆的失去了焦點。
放在桌下的手反複摩挲着褲縫。
陸代表怎麽還不提出要分享給我,怎麽優雅又不失禮貌地拒絕我都想好了。
陸珩不想分。
這次是真的不想分。
嬰兒拳頭大小的泡芙,真的只有四個,數了兩遍,可以确定。
“林秘書。”陸珩忽然拉開抽屜,翻出卡包找到一張高級甜品店的會員卡,推過去,“裏面還有不少錢,你拿去買點喜歡的。”
林秘書緊繃到快裂開的身體一下子松了。
他長籲一口氣,擡手擦過額角冷汗,擠出笑容:
“謝謝代表了,不過我最近剛做了根管治療,忌口甜辣,希望等我康複後代表還能記得今日約定。”
陸珩笑笑,內心也暗暗松了口氣。
四只泡芙分別是三種水果口味和一種巧克力口味,冰淇淋本身質地綿軟,搭配蓬松柔軟的泡芙表皮,一口咬下去像是咬了一團青提味兒的棉花團。
冰淇淋入口即化,果香久久萦繞。
*
此時,陸家別墅的天臺。
“李叔!你不要沖動!想想你的老婆孩子,你出了事他們怎麽辦!”
吳媽舉着大喇叭,身後圍着一群小保姆,個個滿臉憂色。
李叔坐在天臺邊邊上,手裏端着那碗陸珩只吃了兩口的雞豆花。
冷風将他臉上的淚吹幹,眼眶再次濕潤。
他顫抖着舉起雞豆花,抽泣聲抽出了強烈的節奏感。
“我在陸家任勞任怨十年,每天專心研究各種菜式,我自認廚藝非凡,師從世界頂級大廚,一碗雞豆花曾經治好了厭食症患者,可沒想到,十年了,我從沒從陸先生嘴裏得到一句真誠的誇獎!”
吳媽五官都快皺在一起,忙道:
“興許是陸先生不喜歡川菜口味,您也知道陸先生本就挑剔,絕對不是您的問題,更不能用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
“胡說!”李叔一激動,腮幫子跟着抖了抖,“你們都知道那個叫喬攸的小保姆,做飯是個什麽味兒!說句難聽的,狗都不吃!結果陸先生竟然說以他的廚藝水平完全可以取代我,這世上還有天理麽!”
吳媽不好說,這種事就和“情人眼裏出西施”是一個道理。
說來也是,陸珩不管吃了誰做的菜都是平淡一句“好吃,辛苦了”,固然彬彬有禮,可敷衍意味不要太明顯。
可他怎麽就着了喬攸的道呢?
這事兒實在詭異。
且據她觀察,所有人但凡吃過喬攸做的東西無一幸免,可陸珩非但沒事,看起來還更精神了。
陸珩真的是個人類?
吳媽趕緊差人把喬攸喊上來。
李叔一看到喬攸,破防了,嗷嗚亂哭就要往下跳。
喬攸:……
“李叔。”喬攸趕緊叫住他,生怕李叔一激動導致陸家沾上血案。
思忖良久,心說趕緊哄哄吧:
“其實我說的那句陸先生說我可以取代您的位置,是我胡謅的,您也知道我這個人嘴上沒個把門的,特別容易飄,人一飄,就失去了思考能力。”
李叔緩緩止住哭聲,淚眼朦胧間只看到喬攸模糊的身體輪廓。
良久,風聲帶來一句:“真的?”
喬攸點點頭。
陸珩是這麽說的嘛,他又沒撒謊,但為了李叔的生命安危着想,善意的謊言勝過萬水千山。
李叔緩緩看向手中的雞豆花,視線模糊得更厲害了。
他開始巴拉巴拉,從八歲第一次掌勺,到十五歲師從世界頂級大廚,師傅為人苛刻挑剔,唯獨對他的技藝表示肯定和高度贊揚,再到後來輾轉世界各大五星餐廳,參加世界廚師大賽榮獲金獎,被評為本世紀最有價值的大廚雲雲。
吳媽和一堆小丫頭坐在一起,疲憊的互相靠在一起,打着哈欠,眼皮子發黏,聽着李叔喋喋不休他那成名史。
“不許困!”
李叔一嗓子,把喬攸一幹人的瞌睡蟲踢飛。
喬攸不知道他到底還要講多久,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陸珩就快回來,他也要着手準備。
他強撐着打起精神,熱烈鼓掌,雙眸亮晶晶的,燦若星辰:
“李叔您簡直是我望塵莫及的高度,聽叔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要學習的太多了,希望李叔別嫌我愚鈍,百忙之中對我指點一二,我定當牛做馬在所不辭。”
李叔癟着嘴,下颌向上劃出圓潤弧度。
雖然表情依然不滿,但喬攸依稀看到了那個熱門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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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大家不用再為我浪費時間,都去……”
李叔話沒說完,喬攸提起裙擺匆匆下樓,速度之快只剩下殘影。
順理成章無視掉【狗與喬攸不得入內】的告示牌,直奔廚房。
……
天空點亮了一顆星,随即從黑暗中跳出無數顆,密密麻麻,璀錯生輝。
微涼濕潤的夜風飄進陸家大門,昏黃的庭院燈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身影。
墨色長風衣極具垂墜着,衣擺映襯着滿天星光,陸珩就這樣乘着星光而來。
喬攸的視線情不自禁追随着他的面容。
以前和舍友聊天,說過學校非常有名的校花,中俄混血,五官立體深邃,透着極強的攻擊性。
老大說這種過于華麗的長相因為輪廓線條過于鋒利,就會産生這種攻擊感。
陸珩也是類似長相,或許也是這個原因,陸家其他人才會覺得他可怕。
可喬攸看到的只有致命的吸引。
“陸管家,歡迎回家。”他克制住視線,微微俯身行禮。
陸珩沉思片刻,自然而然将公文包交到喬攸手中。
喬攸摸到了內側置物袋裏鼓鼓的盒子。
但卻比走之前輕了不少。
他抿着嘴努力不讓自己笑得太嚣張。
看來陸珩有好好把小泡芙吃掉。
“我覺得。”陸珩換着鞋子,漫不經心開了口。
沉默許久,他擡起眉眼,認真望着喬攸的眼睛:
“都很好吃,實在難以取舍。”
喬攸眼底一亮。
他是說小泡芙。開始很努力想給四種口味做個排名,給予喬攸一些情緒反饋,最後卻以一句“都很好吃難以取舍”對所有口味給予肯定。
喬攸喜極而泣,眼底水光顫動。
他想說你要是喜歡我明天還給你做。
餘光一瞥,看到了角落裏的李叔。
黑雲壓城城欲摧,狹小的角落,李叔望向這邊陰恻恻的眼神裏,正在上演狂風暴雨地裂天崩。
喬攸直起身子,輕咳一聲,禮貌又疏離對陸珩鞠躬:
“感謝您的認可,辛苦了。”
陸珩注意到他的視線從李叔那邊回來後,急轉直下的語氣。
明白了。
“李叔。”陸珩輕輕喚他。
聽到陸珩叫他,李叔頭頂的烏雲頃刻間散開,陽光普照,背後是春暖花開。
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像條小狗一樣颠颠跑過來,眉眼全部舒展開。
“陸先生,您說。”
“我今天到家遲了點,有點餓了,家裏還有剩飯剩菜麽。”
李叔那一雙眼睛就像動畫片裏一樣,淚眼朦胧成花型。
“哪能給陸先生吃剩飯,我這就去準備。”
陸珩看向喬攸,眉尾一揚,好似在說:
“我做得棒不棒。”
喬攸悄悄豎起大拇指,沖他一wink。
李叔本該一小時前伺候陸景澤吃完飯就該下班,但中年男人的倔強不允許他就這麽算了,一直縮在小角落等陸珩回來。
功夫不負苦心人,他也等到了他的尊嚴。
他人的鼓勵能激發一個人的無限潛力,短短半小時,李叔手起刀落,切菜快出了殘影,準備了三菜一湯給陸珩。
陸珩也非常配合的全部吃光。
最後對李叔說一句:
“李叔不愧是國際金牌大廚,破了我這麽多年過午不食的規矩。”
李叔雙手緊緊揪着自己的廚師帽,對着陸珩深深鞠躬:
“陸先生我會繼續努力的!”
淩晨一點。
陸珩剛洗漱完,就收到了喬攸發來的短信:
【陸管家,晚飯吃得好麽。[紅臉兔子]】
陸珩回複:
【好聽的假話和難聽的真話你想聽哪個。[微笑]】
雖沒明說,但內涵得很明顯了。
他并不覺得李叔做飯有多好吃。
喬攸望着短信,眉間漸漸斂起,撓撓頭。
李叔的廚藝大家有目共睹,他不光負責雇主的一日三餐,也包括保姆傭人們的住家餐食。
不論是丫頭們還是喬攸,進了陸家後都胖了好幾斤,平心而論,有些人不願離開陸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李叔做飯太好吃,如果以後再也嘗不到李叔的手藝人生真的會留下遺憾。
連阮清那麽挑食的人都為他的廚藝所折服。
偏偏陸珩覺得很一般,為什麽。
而所有人都覺得喬攸廚藝一坨,唯獨陸珩表現出裝都裝不出來的高度欣賞。
為什麽???
喬攸思考不出結果,回了房間,從桌上端起一盤百香果綿綿糕,這是他從字母站學來的,做法簡單只需要一只空氣炸鍋。
他想給陸珩加個餐。
剛出門,邁出去的腳立馬收回來。
他看到陸景澤從陸珩的房間裏出來,又在門口叮囑了什麽。
驚險,差點被陸景澤拿了小辮子。
這個點,保姆端着甜點進了管家房間,要說是“研習糕點”,陸景澤定要在員工守則裏加一條:
【禁止傭人越俎代庖私自進入廚房】
沒別的,就是針對喬攸。
喬攸望着手中的綿綿糕陷入沉思。
……
房間裏。
陸珩慢條斯理扣上睡衣扣子,火.槍點燃芯子,香薰燈融化了下面的蠟塊,淡淡的鳶尾花香融合了辛香豆蔻,在空氣中彌散開。
淡雅的甜膩香味,安撫着陸珩白日忙碌一天的情緒。
他躺在床上,最後看一眼手機,看喬攸有沒有再給他回消息。
消息停留在自己那句好聽的假話上。
手指向上拖動屏幕,拖了兩下,确定沒再有回信後,他放下手緩緩翕了眼。
“叩叩。”
昏昏沉沉即将步入睡夢時,陸珩忽然聽到房間某處傳來極輕的敲動聲。
他坐起身子循着聲音聽,發現是從窗臺處傳來。
掀起窗簾一瞧。
落地窗前貼了張嫩生生的小臉,瞅着他直樂呵。
陸珩瞳孔驟然擴張,一向從容的心突兀地跌入谷底。
他一手扶上落地窗把手,玻璃阻隔了聲音,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張,發出了類似“別動”的口型。
喬攸一手抱着水管,一只腳踩在牆體凸出的裝飾橫條上,堪堪只有三公分寬,只能落個腳尖在上面,另一只腳則在半空中懸着。
他騰出一只手手托着盤子,對着陸珩笑吟吟。
陸珩動作輕緩打開落地窗,喬攸開口道:
“陸管家,我做了百香果綿綿糕送來給你。”
“手給我。”陸珩一手扶着窗柩,騰出另一只手伸向喬攸。
第一次,他沒有回應喬攸的期待,話鋒變得尖銳,語氣也猶如深不見底的黑潭,無盡下沉。
喬攸将盤子遞給他,看見了陸珩忽然斂起的眉。
陸珩接過盤子随手往地上一放,緊緊拉住喬攸的手,攥得他手腕生疼。
但眼下也顧不得控制力道,手臂浮現青筋,似乎是用了蠻力,拉着喬攸的手将他拽上來。
落地窗是田字格形,只有右上角的窗戶能打開,離着房間地面還有些高度。
陸珩做了個深呼吸,喉結滑動了下。
他踩上不算高的防水臺,手臂穿過喬攸腋下,另一只手伸出窗外抓住喬攸的褲腰往上提。
喬攸終于從窗戶裏爬進來,身體尚未落地,便感受巨大的力量死死攬着他的上身,一只有力的大手托着他的屁股将他抱了進來,輕輕放在地上。
陸珩立馬關了窗戶,上了鎖。
喬攸拍拍弄髒的裙擺,從地上撿起那盤綿綿糕,雙手呈上,眉眼彎出好看的弧度:
“陸管家,百香果綿綿糕,嘗一嘗吧。”
陸珩垂視着他,從前見到他時臉上清淺從容的笑,此時卻找不到一點痕跡,只剩不被肌肉調動的五官,在眼底沉着深切的森寒。
喬攸眨了下眼睛,盤子邊緣的手指不着痕跡往回縮了縮。
這是他沒見過的表情,有點陌生,也有點……
無法言喻的畏懼。
“陸管家……綿綿糕。”他又提醒了一次,語氣卻也失去了往日的笑意。
身體不受控制向裏縮起來。
陸珩還是不回答他。
冗長的對視過後,陸珩鼻間傾出一聲嘆息,緩步走到沙發裏坐下。
微垂着下颌,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了捏眉心,視線緩緩下墜,倉促收回在翕了的眼中。
喬攸舉着盤子的手慢慢放下。
良久,他輕聲道:
“抱歉,打擾到你休……”
“為什麽爬窗戶。”陸珩打斷他。
喬攸怔了怔,解釋道:
“我看少爺一直在走廊徘徊,我想給你送糕點,又怕他撞見。”
“一樓大廳頂高六米,這裏相當于三樓。”陸珩的聲音依然平穩,卻從呼吸中洩了一絲顫意。
喬攸不好意思告訴他,這不是他第一次爬窗戶。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喬攸自認優點不多,但知錯就改算一個,卻也僅限于對方是陸珩。
如果面對陸景澤,那必然是“錯的是全世界不是我”。
陸珩驀地睜開眼,腿向前伸了伸,墨色的真絲睡褲下露出一截白皙精致的腳踝。
他不動聲色,只那麽沉沉望着地板。
“陸管家別生氣了,我真的有在好好反省,吃點綿綿糕就早點睡吧,下次我會挑少爺不在的時候從正門進,好不好。”
喬攸揚起笑容,語氣重新變得輕松。
也只是故作輕松。
他知道陸珩這次是真生氣了。
相較于無論發生什麽都能耐心解釋的陸珩,彼時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證明。
似乎過了快一個世紀,陸珩擡起眼眸,低低道:
“我洗漱過了,你也早點睡。”
喬攸幽幽看向手中的百香果綿綿糕。
或許是他太得寸進尺,他覺得以前就算陸珩洗漱過也會說:
“太不湊巧了,我剛洗漱過。但是,再洗漱一次好像也沒有很麻煩。”
然後接過他做的綿綿糕,認真品嘗并反饋。
喬攸抿着唇,點點頭,手指抓緊盤子邊緣,輕聲道:
“那我回去了,陸管家你也早點睡。”
他回頭望着窗戶,心道是不能從這裏走了。
又怕走正門撞上陸景澤。
左右為難時,聽到陸珩說:“景澤已經睡下,走正門。”
“哦,好。”喬攸內心長嘆一聲,拉開了房間門。
關門時,他小心翼翼看向沙發的陸珩。
……?
關門的手倏然頓住。
昏黃的香薰燈朦胧地照亮狹小的角落,恰好映照出陸珩的側臉。
如果沒看錯,他在笑?
在笑?
喬攸凝望他,許久過後,關門離去。
陸珩聽到關門聲,朝門口看了眼。
卻見那盤百香果綿綿糕留在了門口的木櫃上。
他起身過去,捏起一只綿綿糕送進嘴裏,細細咀嚼。
不會太甜,果味卻很濃,蓬松宣軟,很像雪麗糍。
好吃,而且是非常。
陸珩挑起眉尾,視線再次落在門口,喬攸離去的方向。
生氣是有的,但很快也就消了。
是自己太過縱容他,才讓他膽子越來越肥,現在連二樓都敢爬,以後不敢說會不會在美國五角大樓上跳舞。
如果說他想使壞,想折磨景澤,自己非但不會制止,還會為他鼓掌喝彩。
但關乎到生命安危,絕不能這麽算了,繼續縱容才是真的在傷害他。
*
時間進入十二月中旬,對于地處北緯的晉海市來說,算是正式迎來了冬天。
喬攸忙完了自己的工作,照例擺弄他的睫角守宮。
比起其他蜥蜴,睫角守宮對溫度的适應度較高,雖不會像其他動物一樣冬眠,可溫度降低也會造成它們活動量降低、進食減少等一系列症狀。
尤其是小克,因為這些日子食欲減退步,身體明顯瘦了一圈。
小汪好歹還能在樹枝上動一動,小克則一動不動窩在它的椰子殼小房子裏,精神萎靡。
“可憐的孩子,怎麽瘦成這樣了。”喬攸用指尖輕輕點了點小克的腦殼。
看到有人打擾自己老公睡覺,頭一次,一向溫順的小汪對着喬攸發出警惕的“嘎嘎”聲,用嘴巴拱開他的手指,大尾巴一轉,擁住小克的身體護在懷裏。
喬攸望着惺惺相惜的兩只小家夥,眉眼漸漸舒展開。
比起人類,動物的感情永遠都是這樣,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簡單直接且熱烈。
他想起了陸珩。
想起了昨晚離開陸珩房間時無意間看到的那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眼神漸漸放空,悠長劃過空氣。
倏然,他聽到樓下傳來一陣談話聲。
喬攸回神,仔細聽了聽,只覺得聲音很陌生,且很雜。
他倒窗邊向下一看。
這個位置對應的是陸家的庭院,陸珩站在院子裏,旁邊還有幾個裝修工模樣的男子。
喬攸披了外套下去,即将靠近衆人時慢慢放緩腳步。
裝修工人手持圖紙圍着陸珩,陸珩只着厚實毛衣,在工人中間認真打量圖紙,微垂着眉眼,在工人師傅的介紹中時不時點點頭。
喬攸在一邊靜靜地等。
待到幾人談話完成,他才上前:“陸管家?”
陸珩淡淡瞭了他一眼,沒說話,粉色的唇抿着淩厲的弧度。
喬攸皺了皺眉,往後退了一步。
十二月的冷風呼嘯而過,在裸.露的皮膚上留下些許幹涼的痕跡。
沉默了快一個世紀,他才問:
“怎麽忽然叫了工人師傅來,要裝修麽。”
陸珩垂着眼,視線落在圖紙上,淡淡道:
“嗯,外牆不安全,重改。”
簡單幾個字,似乎暗中指代了某個爬牆入室的小嗎喽。
“要改成什麽樣呢。”喬攸不着痕跡看向他手中的圖紙。
沒等喬攸看清,陸珩收起圖紙,擡頭望向二樓的窗戶,低低道:
“外觀上拆掉所有可供落腳的裝飾牆,水管拆掉重做,嵌入建築內部。”
喬攸:……
合着這次裝修改動就是針對他的呗。
陸珩好像也沒耐心和他解釋太多,轉身離去。
喬攸望着他的背影,捏着裙擺的手漸漸攥緊。
良久,他“哼”了一聲,也轉身離去。
……
外牆改動不是一兩天的工夫,陸家宅邸大,外牆面積更不小,這幾日喬攸都是在無休止的“叮叮當當”中度過,有時電鑽聲就像順着他的腦門鑽下來一樣,鑽的他身體都在顫抖。
不僅是他,恒溫箱裏兩只小家夥也快因為這巨大噪音應激了,原本行動遲緩食欲不振的小克也氣的“嘎嘎”直叫,扒着箱壁一個勁兒往上跳。
就連門外路過的保姆也會抱怨一句“吵死了”。
忍無可忍,喬攸準備收拾東西先暫時搬回雜物間讨個清淨。
收拾東西時,從抽屜裏發現了陸珩給他的銀行卡。
上次在首屆陸家專題考試中喜提鴨蛋,陸珩為了不讓他太沮喪特意為他重新舉辦了一次考試,考題都很簡單,拿到滿分後還說因為他是唯一一個滿分,因此給了額外獎勵。
額了五十萬。
這筆錢夠一個拿着普遍工資的社畜人辛苦賣命六七年。
上次想還給他,但腦子不記事,這次正好看到了。
喬攸将銀行卡放在陸珩房間外的裝飾小櫃上,特意用花瓶壓住一角防止被不知情的人拿走。
陸珩那邊剛監督完工人完成今天的工作,洗了手回房間,卻敏銳地發現門口小櫃上的花瓶好像被人移動了位置。
仔細一瞧,瓶底壓了張銀行卡。
是他上次給喬攸的那張。
他拿起卡片,環伺一圈,沒看到人。
回了房間,他将卡片擺正在桌上,對着看了許久,手指尖輕輕順着黑眉刮過。
再看看手機,也沒有任何喬攸的短信,只是不發一言将這筆錢還了回來。
手指抵住唇中間,慢慢翕了眼。
良久,他撿起卡片揣進褲兜,想去找喬攸問個清楚。
結果去了他的房間後,面對空蕩蕩的房間才發現他已經搬走了。
陸珩沉思片刻,下了樓,猜測着喬攸是不是搬回了雜物間。
剛到旋梯口,一眼就從身穿同樣女仆裝的保姆們中間注意到了喬攸。
只站隊尾的喬攸今天卻熱情地站在首位,一向如直尺般的腰背也難得彎成了九十度,對着剛和阮清從外面玩回來的陸景澤深深鞠躬:
“歡迎少爺回家——”
陸景澤脫外套的手猛地一頓。
他渾身僵硬,眼球也像生了鏽,機械地轉動着看向恭敬到不同尋常的喬攸。
他該不會,又想出什麽爛招兒折磨自己。
自己最近貌似沒惹他吧……
“好……好,辛苦了。”陸景澤卻莫名心虛起來。
喬攸小跑到鞋櫃旁,主動找出拖鞋放在陸景澤腳邊:
“少爺,阮先生,請換鞋。”
陸景澤只覺手心發燙,皮膚麻麻的,情不自禁向後倒退一步,眼底寫滿警惕。
阮清嫌棄臉,不知道陸景澤又在出什麽洋相。
陸景澤小心翼翼撿起拖鞋,翻來覆去仔仔細細研究一遍,确定無毒無公害才提防着穿好。
“少爺,晚餐已經備好,您是先吃飯還是先洗澡。”喬攸微微俯下身子,語氣像極了吳媽。
陸景澤喉結滑動了下,求助地看向阮清。
阮清翻了個白眼,轉而對喬攸露出笑臉:“我們在外面吃過了,你們別忙了,早點休息吧。”
喬攸依然恭敬,對着陸景澤又是九十度:
“是,那我現在為少爺放水洗澡。”
陸景澤的雙眼在一瞬間失去了焦距,穿過空氣忽然不知道該把視線放在哪裏,手指不受控制拉住了阮清的衣角。
隊伍後面的吳媽見此情景:?
她從窗戶裏探出頭對着黑夜指指點點,怎麽數好像也只有一個月亮。明天早起再數數太陽,如果确實沒出現第二個,那就是喬攸病了。
陸珩還站在旋梯處,看着喬攸小跑去浴室為陸景澤準備洗澡水。
喬攸路過他時,他刻意擡手推了下鏡框。
換來了喬攸的視若無睹。
明明近在咫尺,卻像隔着一條銀河。
……
深夜,喬攸洗漱完,在他不足五平米的小雜物間裏美美躺下。
逼仄的小房間裏堆滿雜物,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可因為位于大宅背面,靠着後花園,這裏很安靜,連風聲都聽不見。
因此,忽然響起的短信提示音便格外明顯。
拿過一瞧,是陸珩發來的。
只有簡單二字:【晚安[微笑]】
喬攸揚起眉尾,将這看似簡單随意的二字反複看了好幾遍。
他确定,陸珩急了。
想起陸景澤和阮清回來那會兒,他不是沒看到陸珩,也不是沒注意到陸珩擡手推眼鏡的暗示,更無法對那張清風霁月的臉完全無視,但他就是故意的。
爬窗過後那一晚,喬攸在床上翻來覆去想了很久,他可以确定離開時看到的确實是陸珩在笑。
後知後覺,才明白陸珩當時就消了氣,只是不知出于什麽心态,故意不理他好給予他一點小小懲罰。
但這種不予理會的冷暴力,實際上比直接扇他倆大耳光再進行長達一小時的言語羞辱更讓人難受。
小學時成績太差了,不僅是教他語文的班主任不喜歡他,數學老師也看不起他,有次随堂測驗只考了六十分,将将及格,就成了平均分九十多的同學裏的異類。
數學老師要求改卷子時要另外找紙抄題改,改完後按照座次依次去辦公室找他分析錯題原因,以及正确答案是怎麽得來的。
喬攸因為個子高,一直坐在最後一排,因此輪到他時已經放學了。
數學老師還在辦公室批改其他班學生的作業,喬攸抱着已經揉爛的試卷,夾着身體小心翼翼進來找老師。
可老師根本不管他,只低頭批作業。
喬攸就一直那樣站着不動,因為害羞和恐懼而一直夾緊的身體時間一長變得酸麻痛麻,可數學老師不發話,他也不敢吱聲。
一直到天色漸黑,數學老師批完最後一本作業,合上本子站起身,拎起外套邊穿邊往外走,就好像世界上根本沒有喬攸這麽號人。
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窗外是已經完全黑下去的天,還有一直站在辦公桌旁的喬攸。
不知所措,不知道老師還會不會回來,索性就只能一直等。
還是舅舅下班回家找不到人,殺到學校來,了解事情經過後,差點沒控制住暴脾氣砸了老師辦公室。
喬攸的數學成績一直非常差,到高中也沒任何改變。
可同樣是老師,他的英語老師就會因為他忘記寫作業嚴肅批評他,可批評過後又會帶他去辦公室,一道題一道題為他講解昨晚的作業,看着他寫完,背好單詞,再親自騎着小電驢把他送回家,見舅舅不在家,還會幫他做了飯再走。
所以喬攸的英語成績一直很好,也很喜歡英語,即便已經畢業放下課業很久,可現在和外國人交流依然無壓力。
想要一個人改正錯誤,比起一昧的體罰和冷暴力,重要的是該讓他如何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并加以改正。
所以他故意無視陸珩,只是希望對方知道,冷暴力造成的傷害比身體暴力帶來的傷害更加深刻,久久不能愈。
喬攸關了手機,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