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翌日。
一場秋雨來得及時, 原本幹燥的陸家也稍稍有了點潤意。
喬攸打掃完衛生間便打開窗戶,放出兩只喜潮的睫角守宮吹吹濕潤小風。
兩只小家夥乖乖的也不亂跑,互相依偎着坐在窗臺上, 望着窗外綿綿小雨, 嘴裏興奮的發出“嘎嘎”聲, 像兩只小橡皮鴨子。
喬攸坐在旁邊跟着一起凝望雨簾, 都說環境襯托人心是真的,他的內心也潮漉漉的, 總是會想起陸珩的臉。
雖然他聽到自己的零分考卷并沒表現出任何不滿,但這會對掌管傭人的管家造成實質性影響也是真的。
房門忽然被人敲響。
喬攸回過神,開了門,外面站着陸珩,手裏端着兩杯熱騰騰的紅茶。
喬攸有點不好意思:“陸管家你怎麽……”
“閑來無事,想找你聊聊天,會打擾到你麽。”陸珩笑問道。
“哪的話。”想見你還來不及。
只是現在,心情有點不适合見面。
陸珩端着紅茶進了門,放在桌上,看着窗臺上相依偎的兩只睫角守宮,笑笑:
“我總覺得, 在它們身上看到了人類的影子。”
想起當初陸珩為了哄他開心假裝蜥蜴會說話, 喬攸心中的陰霾一掃而光, 露出标志性的燦爛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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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定它們真的會說人話哦。”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可又讓人覺得很安靜。
白噪音形成了天然的安眠曲, 舒緩而有規律, 這種聲音在人類的潛意識裏代表“安全”, 是人類幾百萬年沿襲下來的習慣。
喝着熱乎的紅茶,聽着綿綿雨聲, 喬攸竟有些困了。
但現在還在工作期間,他不能睡,也不能再給陸珩的管家工作添麻煩。
喬攸住的是家裏書房,也是陸珩以前辦公用的房間,自打被喬攸征用,他就将辦公地點移到了別的房間。
陸珩在書架前踱步,忽然問他:
“你平時喜歡看書麽。”
喬攸:……
“算是喜歡吧。”
狗血爛俗小說,應該也算文學作品。
“那你讀書時成績一定很好了?”
“其實……不怎麽好。考個大學都很勉強。”
陸珩笑了笑。那就真的不是在意成績,而是失落沒能得到獎金了。
“我今天休息,環境也很安靜,要和我一起看看書喝喝茶麽。”陸珩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揚了揚。
喬攸不禁陷入幻想:
安靜的房間內,雨簾形成了隔絕噪音的天然屏障,熱乎的紅茶溫暖了身體,不用再被迫接受那些看開頭知結尾的狗血小說,而是和陸珩一起窩在沙發裏讀着恢宏浩大的文學巨著。
漸漸的,白噪音帶來倦意,陸珩細心地發現了他困頓的雙眸,問他要不要去床上躺一會兒。
二人一起爬上床,蓋好被子,輕薄的衣衫下,彼此的體溫在碰撞、糾纏。
昏暗籠罩着房間,對方的面部輪廓也猶如打了一層柔光濾鏡,氛圍達到極致,陸珩傾吐着溫暖且帶有潮意的氣息,喑啞着嗓子問:
“可以麽。”
喬攸情不自禁回答:
“可以可以。”
陸珩将一本書放在他手中,笑道:
“可以就好。”
喬攸回過神,看向手中的書。
《贏——L.U電子發展史》
喬攸:……
說好的提高文學素養呢,怎麽透過這個書名,隐隐看到了陸景澤那張令人不快的臉。
陸珩自己則拿了本《雙城記》,在沙發上坐下,長腿優雅端莊,極有規矩地并攏。
一舉一動都像是經過專業訓練,挑不出一點毛病。
喬攸看了看手中的書,想換一本看。
剛把書本半截插.進去,餘光卻掃到了右下角的作者名字。
仔細一看:
陸珩。
陸珩?!
插.進書架一半的書立馬被抽出來。
喬攸可算是明白為什麽陸珩一個管家在陸景澤面前說話都有幾分分量。
陸珩不僅熟知陸家一切工作,上到雇主下到傭人,連L.U電子集團的發展史都門兒清,甚至還能為其撰寫三十萬字的文學作品。
他能拿高薪,自己一點不眼饞。
喬攸抱着書在陸珩身邊坐下,翻了一頁。
文章的開頭,以1947年全國20多個大中城市先後300餘萬工人罷工為切入點,講述了L.U電子是如何在這歷史的洪流中逆流而上,占據一席之地。
從陸景澤的太爺爺輩開始,以簡短精煉的文字,寥寥幾筆刻畫出栩栩如生的現實世界。
喬攸本以為這本書會很無聊,他也在想自己什麽時候才會産生出厭倦下翻的情緒。
但始終沒有,書中的文字仿佛在跳躍,為他構建出一個光怪陸離又充滿新奇的世界,其中一些感想,完全颠覆一個普通人對人生的理念,就這樣拽着他翻了一頁又一頁。
也會讓人感慨:原來有錢人從出生起看到的就是與普通人不同的風景。
比起學到了什麽,他們更注重怎麽學習,這種教育成果反饋伴随他們一生,也使得他們注定不會失敗,哪怕暫時失意,也能憑借強大的學習能力快速調整重新出發。
只是這本書裏沒提過陸景澤的小叔。
喬攸也只能将責任歸咎于原作者,原作者也沒怎麽提過,只知道有這麽個人,其他的一概不知。
書中世界投映進現實世界,所以集團發展史對這位小叔也不着筆墨才能真正實現邏輯自洽。
三十萬字的發展史,喬攸僅用了三個小時全部讀完。
“啪!”他合上書,心潮澎拜。
他問陸珩:
“陸管家,這本書是你親自執筆?還是你口述,作家主筆兼潤色。”
陸珩放下手中的《雙城記》,眉尾輕輕揚起,唇角挂着笑,反問喬攸:
“那,你先告訴我,寫得好不好,我再決定怎麽回答。”
喬攸:?
“如果我說寫得不好……”
“那就是我文字不精,只能寫出這種拙作供人談笑。”陸珩笑道。
“如果我說寫得好。”喬攸又問。
“那就是作家老師主筆。”陸珩語氣坦然道。
喬攸拍了拍陸珩的肩膀,予以肯定:
“你還挺謙虛。”
“過獎了。”
喬攸撫摸着書本封面,深長的視線似乎有些意猶未盡,喃喃着:
“其實寫得真的很好,不說媲美名著,可也是人上人的水平。要是我小時候有你萬分之一的水平,我的作文也不會老是被班主任當成反面典型。”
“不是你的錯。”陸珩的語氣嚴肅了些,但依然不失溫柔,“時代造英雄,或許只是你當時的作文不适用小學生喜歡的華麗辭藻,和他們喜歡的假大空并非一路,但這并不能說不好。”
喬攸想起小學家長會,老師當着所有家長同學的面大聲念他的作文,嘲笑他想做廚子的夢想既可笑又目光短淺。
他羞得無地自容,低着頭看着鞋尖,視線一點點變模糊。
可舅舅會說“有夢想不是了不起的事,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實現夢想的人才是真英雄”。
陸珩也會說“不是寫得不好,只是太別具一格,那個年齡段的人理解不了”。
大相徑庭的兩個人,卻都有着“溫柔”的特質。
他能成長為今天這樣開朗的男生,是生活中遇到的那些溫柔的人在不斷給予他積極的情緒反饋。
人真的很需要這個東西,去塑造健全完整的人格。
不知為何,喬攸鼻根酸酸的,眼眶一圈也熱熱的。
“怎麽了。”陸珩注意到他的表情,盡量放輕聲音,“是因為我不了解你的童年,說錯了話,所以生氣了?”
喬攸的性格,跌倒了沒事,自己能爬起來回家。
可要是有人關心一句,那就不一樣了。
或許在愛裏長大的小孩都有這種特質,喜歡和親近的人撒嬌。
他看着陸珩,睫毛輕顫。
許久,人張開雙臂,小心翼翼抱住陸珩。
不敢太使勁,生怕陸珩不能接受,只淺淺抱着。
陸珩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側腦的頭發,每一根底下仿佛都挂着一只憂傷小狗。
陸珩淺淺微笑,主動把身體往喬攸臂彎裏送了送,擡手輕輕撫摸着他的後背,輕柔的語氣一輕再輕:
“對不起,是我說錯了話,我現在收回應該還來得及,對麽。”
喬攸搖搖頭,收緊了雙臂。
“是因為感動啦。”
發絲末梢懸挂的憂傷小狗變成了淚眼朦胧的感動小狗。
陸珩輕笑出聲:“那我該說什麽,萬幸?”
喬攸一直這麽抱着陸珩,陸珩沒拒絕,喬攸也跟着悄悄揩油。
手指順着陸珩的後背劃出優美弧度。
身材真好,真是個健康的男人。
喬攸,流口水,失去矜持的花癡笑。
陸珩任由他抱了許久,并未出聲制止。
他只覺得這種感覺很新奇。
母親待他一向嚴格,幾乎沒從母親臉上見過笑模樣,更不用說擁抱。
景澤和家裏的幫傭每次見他都是深深低着頭,他們看起來好像很怕他。
但眼前的喬攸,總是小狗一樣黏在他身後,樂呵呵對他搖尾巴,在他眼裏沒有尊卑,沒有等級。
陸珩從前也是霸總小說男主标配,幾乎沒笑過,就算笑也只是出于禮貌的職業微笑,可和喬攸在一起時,仿佛也被他的性格傳染,一天到晚嘴角沒下來過。
真是個極有感染力的孩子。他的家人和朋友一定很幸福。
是喬攸先松了手。
一直保持這個動作,手臂泛起酸麻感,得停下來歇一歇。
陸珩俯身,觀察着他的表情變化,笑盈盈道:
“好了?”
“再抱就不禮貌了。”喬攸敷衍的進行了深刻的反省。
“既然好了,那麽。”陸珩說着,從《雙城記》裏抽出一張對折的A4紙,“我也來考考你,看你是不是真有認真讀過我寫的書。”
喬攸從笑容滿面到陰雲密布,中間只多了一張試卷。
怎麽又要考試,合着剛才陸珩是對他使美男計,好誘惑他協助完成陸珩的管家工作。
美色誤國啊。
誰讓自己沒出息呢,活該。
喬攸哭喪着臉接過試卷,提前練習抓耳撓腮。
手剛觸碰到頭發,頓住。
咦?
這題不是很簡單?問“L.U電子現任董事長的名字”。
下一題也很簡單,問“董事會多久舉辦一次”。
至于下一題,問國家商會會長的年齡。
記得集團發展史中好像提過一嘴,是陸景澤的小叔,也記得原文作者的設定,陸景澤是被他大了十歲的小叔照顧長大的。
都很簡單,無一例外,且沒有冗長的論述大題。
喬攸填完選項,又認真看了一遍,交給陸珩判卷。
陸珩同樣認真,拿着鋼筆一題一題點過去,最後大筆一揮,在試卷标頭旁寫了個數字:
100.
考試,so easy……?
陸珩又把所有選項從頭到尾看過一遍,将試卷交給喬攸:
“恭喜你,以滿分的成績獲得首屆陸家專題競賽,第一名。”
說完,他為喬攸鼓了鼓掌。
喬攸怔了許久,忽而站起身,雙手捧起試卷舉過頭頂,眼中波光如星海:
“我是……第一名!”
“恭喜,你真棒。”陸珩彎彎着眉眼,輕輕鼓掌。
“謝謝陸管家悉心教導,也謝謝那些輸給我的倒黴對手,我會銘記這份榮譽,再接再厲再創佳績~”喬攸瞬間化身領獎臺上的影帝影後,捂着胸口,眼含熱淚。
不過他不太想從宇宙起源開始講起。
陸珩鼓完掌,從褲兜裏摸出一張銀行卡,推到喬攸手邊:
“這是承諾的第一名應得的獎金,你是首位取得滿分的考生,所以給予額外獎勵,以茲鼓勵。”
喬攸再次怔住。
良久,他緩緩摸起那張銀行卡,卡背面寫着六位數密碼。
“給我的?”他不可置信,确定一遍。
陸珩點點頭,精致的眉尾微微揚起:
“努力會有回報的。”
看到小狗終于露出了笑模樣,陸珩懸着的心也放下了。
愛錢是人之常情,喬攸也算是人,對吧。
所以就由着他吧。
*
翌日。
大雨中。
喬攸從ATM機裏出來,站在門口樓梯上,望着雨滴打在水窪裏散開朵朵漣漪。
他遲滞了快一個世紀,最後狠掐一把自己的大腿。
疼~
确定了,不是做夢也不是幻覺。
是實實在在得到了一張餘額為五十萬的卡。
這不是驚喜,是驚吓。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寫了份A4紙大小的試卷就得到五十萬,合理麽。
用褲腰帶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陸景澤出的這筆錢,信他不如信自己是秦始皇更靠譜。
陸珩個人行為罷了,上升不得整個陸家。
他猜到陸珩作為管家年薪很高,但他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是天天出外勤,還要給陸景澤這個周扒皮身兼數職辛苦讨來的。
這錢拿得不安穩。
心裏是有點甜蜜的,陸珩非但沒有責怪他考了零蛋,還為了哄他開心特意設計這麽一出,甚至自掏腰包。
陸珩真的很在意他。
錢雖然是好東西,但使用不當就會變成刺向自己的利刃。
真收了錢陸珩再誤會他是為了錢才接近他,二人的關系就從這時悄然裂開一道縫隙。
不要,他不要體會這種狗血小說裏的劇情。
喬攸決定把卡還回去,再請陸珩吃頓飯表示感謝。
走到陸家門口他還在想,請陸珩吃什麽好呢,他看起來不太喜歡火鍋,東北菜怎樣,量大管飽還好吃。
只是,剛走到門口,卻莫名感到一陣陰風呼嘯。
門口停了輛雷克薩斯,這車好像是家庭醫生的。
一邊還站着幾個保姆,深深低着頭,面色凝重。
喬攸進了門才發現,大廳裏,保姆們站成兩排,和門外那倆一樣,低頭耷拉眼。
大廳中間的沙發上坐着陸景澤,眉目冷漠。
而他的面前站着海玲和家庭醫生,林醫生面容緊繃,嘴唇緊抿。
海玲咬着下唇,眼底盡是水光,透着哀求意味,就這麽望着陸景澤。
喬攸:……?
邪惡哥布林又開始沒事找事了。
喬攸悄悄拉過吳媽,詢問情況。
吳媽嘆了口氣,惋惜地看着海玲,對喬攸小聲道:
“我才知道,林醫生早就暗戀海玲了,今天過來給阮先生做複查,離開時給海玲送了封情書,被少爺抓了現行,少爺現在要把兩人開除呢。”
吳媽“啧啧”兩聲:
“都什麽年代了還寫情書,你說他要是發個短信說句喜歡你至于鬧到這一步麽。”
喬攸不理解。
這事兒和海玲有什麽關系。
無論如何,海玲都不能走,他最寶貴的吃瓜搭子。
沙發上的陸景澤擡起眉眼,冷冷看着二人:
“我會盡快發布招聘,等你們和新來的員工對接完就可以離開了。”
林醫生還是個有擔當的,主動攬鍋:
“情書是我寫的,海玲在此之前全然不知情,是我的問題我一個人走就行,和海玲無關。”
陸景澤冷哧一聲,眼底盡是不屑:
“我怎麽能确保海玲看到情書後不會對你這等青年才俊動心,你們二人要是裏應外合拿了我陸家的東西跑路,我找誰說理去。”
喬攸無語。
這人是不是被人陷害着長大的,天天在這預設危機,累不累。
再看陸景澤那副樣子,原來霸總和反派只有一線之隔。
海玲哭得幾度哽咽,蹲在陸景澤腿邊,聲音嘶啞道:
“少爺,我保證我不會動任何歪心思,求求你不要趕我走……”
陸景澤還是不屑地笑道:
“你的保證?值錢麽?窮人向來沒骨氣,我又不是第一次見,你們說的話,都沒什麽可信度。”
一句話,惹得在場所有幫傭在心裏瘋狂辱罵加詛咒。
一向對陸景澤恭恭敬敬的吳媽內心OS:
傻逼!
喬攸實在受不了這種氣氛,主動站出來:
“陸少,你講講道理,誰犯事開除誰呗。海玲在這個家待了這麽多年,人品你也看到了,除了愛吃瓜沒別的毛病。”
“況且……”喬攸語氣軟了些,“她媽媽生病需要錢,她還是辍學過來打工,你不能用別人的過錯去懲罰一個無辜的人。”
陸景澤眉目一瞪,狠厲從眼中溢了出來。
他聲音陡然擡高:“員工守則第一條,嚴禁辦公室戀情,既然有這條規定必然是有它存在的必要。”
“還是說,你以為我是什麽做慈善的?況且,她媽媽生病,是我造成的?”
陸景澤剛接任代理執行總裁那年,就有一男一女倆傭人偷偷談戀愛,想拿點值錢的跑路,于是偷了公司公章,幸好是陸家出動全城警察攔人,否則公章落入他人之手後果不堪設想。
他小叔會殺了他。
所以從那以後保姆都換成了女性,廚子司機也只要已婚男士。
原主能進陸家也是因為吳媽幫忙說情,看這個孩子無父無母在大街上撿廢品實在可憐。
喬攸心裏一咯噔。
不提這茬他還真忘了,員工守則第一條,字體加粗加大加下劃線:
【嚴禁任何形式的辦公室戀情,如果出現此類苗頭,直接勸退處理,任何人不得說情。】
那他和陸管家……
雖然八字尚且沒一撇,但以後的事誰敢保證。
那麽問題來了。
管家到底算不算員工。
心中“啧”了一聲,喬攸心道差點被這邪惡哥布林牽着鼻子走了。
他說的話的确有道理,但道理是建立在海玲确确實實和林醫生有一腿的前提下。
林醫生單方面表達愛慕,海玲甚至也沒來得及做任何回答,就被陸景澤抓了個現行,他不分青紅皂白虛空索敵,根本不聽他人解釋。
或者說,這些日子他的形象在傭人們心中大打折扣,想學古人殺雞儆猴重新樹立威嚴。
陸景澤站起身,冷冷道:
“你們盡快辦理交接手續,收拾好東西。”
他又用餘光看着喬攸,幾乎是一字一頓道:
“如果誰想說情,就跟他們一起走。”
說罷,轉身離去。
此話一出,整個大廳陷入沉默的漩渦。
安靜到連呼吸聲都聽不見。
過了快一個世紀,林醫生将海玲從地上拉起來,語氣堅決:
“跟我走吧,無論是你媽媽的病還是你,我都會負責到底。”
喬攸看着心酸酸的。
以往這個時候,都有海玲和他一起嗑瓜子看八卦,屠龍者終成龍,海玲這次卻成了八卦的主角。
“我不要……”
海玲從林醫生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有意識地往後退了兩步,似乎想避開他離遠一點。
林醫生的手僵硬地懸在半空,眉間一點點蹙起。
海玲不再理會他,轉頭跑上樓,想再求求陸景澤再給她一次機會。
剩下林醫生怔怔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晦暗的房間裏,他的影子斜斜拉長。
喬攸回憶起,之前阮清淋雨高燒,海玲被迫撐傘也不幸病倒時,林醫生進了門就直接往海玲的房間跑,當時他還以為是林醫生怕陪葬怕到慌不擇路,就提醒林醫生阮清在二樓。
原來是早有苗頭。
*
深夜。
喬攸站在海玲房門口,手裏握着一張銀行卡。
思忖良久,敲了敲門,屋內傳來海玲帶着哭腔的一聲進。
他知道海玲留不住了。
喬攸把銀行卡遞過去,道:
“這是我這幾個月在陸家攢下的錢,不多,幾萬塊,你先拿去給媽媽治病,剩下的等我發了下個月工資就轉給你。”
海玲抱着雙臂縮在牆角,搖搖頭:
“我不要……”
她不可能靠別人接濟過一輩子。
但也憂愁,她沒學歷沒力氣,只有做保姆的經驗,除了陸家,還有誰會開出月薪五萬的高薪,她又該怎麽維持媽媽幾萬塊一瓶的天價藥。
想到這裏,她将頭埋進雙膝間,哭聲徐徐而來。
喬攸更心酸了。
要是他能穿回現實世界找到自己的存折,就能給海玲提供百萬的資金幫助。
但他不能。
喬攸輕嘆一聲,目光看向別處。
這個時候,去注視少女的眼淚很不禮貌。
他擡手輕輕撫摸着海玲的頭發:
“不哭哦,不哭……”
海玲原本的小聲啜泣因為有了他人安慰變成嚎啕大哭,她渾身失了力,靠在喬攸懷中,手指緊緊攥住他的衣襟,在他的胸前留下一灘深色的水漬。
……
淩晨一點。
陸珩見完合作商,喝了點酒,稍有點微醺之意。
借着醉眼,他看到了喬攸房間的燈還亮着。
輕笑一聲,望着懷中的粉玫瑰花束,被尤加利葉子包裹着,嬌嫩欲滴。
回程時看見有高中生推着花車沿街叫賣,讓司機停車詢問,才知道孩子媽媽離世,父親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高位截癱沒了工作能力,他為了湊學費不得不在這個時間出門讨生活。
陸珩買了他剩下的所有花,包成兩束。
一束給了司機讓他帶回去送給妻子,一束自己拿回來。
陸珩還問了那孩子粉玫瑰的花語是什麽。
孩子說:
“代表初戀。”
望着滿懷嬌粉,陸珩能想象到稍後某人在收到花又要露出他标志性的小狗笑容。
微涼的夜晚,清風圍繞着玫瑰,在雨後散發着星星點點的水光,明珰亂墜。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條漱口水含着,又在外面站了一會兒,清風拂面,吹散了酒精味。
輕嗅過衣領,确定身上沒有酒味才進了門。
徑直去了喬攸房間,發現門是開的,向裏看了眼,卻沒見人影。
陸珩又去其他空房間看了眼,都不在。
他本想回房間慢慢等,可轉念一想,淩晨一點不睡覺,對身體不好,得把他抓回來呢。
陸珩下了樓,猜測着喬攸會不會在他以前住過的雜物間找東西。
還真讓他聽到了喬攸的聲音。
“不哭哦,不哭……”
安慰的聲音穿插.進斷斷續續的哭聲。
陸珩循着聲音來到雜物間門口,一眼便看到了角落的海玲和喬攸。
喬攸緊挨着她,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
陸珩看了許久,捧着玫瑰的手緩緩垂下。
粉色的花瓣被氣流驚擾,散了幾瓣落在地上。
喬攸正在安慰海玲,卻忽然感覺門口好像有視線穿過,擡頭看去,只看到一截飄起的衣角,從門後一瞬而過。
他對海玲道“等我一下”,起身追出去。
在樓梯口追上了陸珩。
“陸管家,這麽晚才回來。”
陸珩笑笑:“嗯,見了個客人,回來晚了些。”
喬攸望見他手中的粉玫瑰,想張嘴問是不是送給他的。
電光石火間,又怕陸景澤忽然從哪個犄角旮旯跳出來,給他和陸管家也抓個現行。
索性閉了嘴。
事實上,陸珩也在等他那句含帶笑意的“陸管家,這花兒是不是送給我的鴨”。
他都想好了說辭:
“不是送給你的鴨,是送給你的。”
但陸珩注意到喬攸只是看了那花兒一眼,沒作聲,反而岔開話題:
“海玲和林醫生的事你知道了麽。”
陸珩知道,陸景澤已經在電話裏和他報備過。
“我知道,所以?”陸珩笑問道。
喬攸撓了撓臉頰,心虛地移開視線:
“你在陸少那說話有分量,能不能……我不是想為難你,不能就算了。”
陸景澤說過,誰求情誰一起走。
他當然不想陸珩走,但哪怕只有0.01%的希望他都要試試。前提是,絕對不能因為他的無理要求傷害到陸珩,所以陸珩只要說了不,他絕對不問第二遍。
陸珩垂了眼,沉思片刻,良久,他微笑着反問:
“景澤難道不是在按照規定辦事麽。”
“可錯不在海玲,她這次完全是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咱們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醉意一波一波上湧。
陸珩緩緩翕了眼,指尖輕輕揉捏着眉心,緩解醉意。
喬攸凝望着他的臉,伸出手想為他揉一揉,末了,陸景澤那張大臉閃現腦海,于是又收回了手。
Shift!
随着一聲緩慢的深呼吸,陸珩睜開眼。
微微泛着醉意的眼眸彌散着濕潤。
他淺淺微笑,語氣依然溫柔:
“喬攸,我今晚喝了酒,思緒有點混亂,想先回去休息,等我明天起來再說,好不好。”
喬攸點點頭,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花兒。
“嗯,陸管家你好好休息。”
望着陸珩離去的背影,一向神經大條的喬攸也察覺到不對勁。
陸珩是有問題當場解決的性格,他說等明天再說,有可能确實是因為不勝酒力,也有可能,是不想解決。
喬攸也不是非要陸珩一定解決,大概是看到海玲哭得那麽難過,他也有點難過。
嘴上說着弱勢群體比起他人施舍應當先自強,可看到海玲就會想起曾經的自己,出于一種同理心,還是忍不住向她伸出援手。
半夜。
喬攸在床上翻來覆去烙了半天大餅。
他睜開了眼,實在睡不着。
頸間的珍珠項鏈像一根上吊繩,勒着他的脖子。
他坐起來想摘掉項鏈,但又想到是陸珩送的,算了,戴着吧。
睡不着,腦海中總是浮現海玲悲傷的臉,還有陸珩微醺的眼眸。
有點擔心,聽說喝了酒的人得多喝水,不然酒精燒胃會很難受。
陸珩平日也不太願意麻煩保姆,萬一燒死了都沒人知道。
喬攸起身下床,攏了攏睡衣,去樓下接了一杯溫水,融了點蜂蜜在裏面攪拌均勻
他站在陸珩房門口,嘗試着敲了幾下門,卻久久無人回應。
思忖再三,出于擔心,喬攸只好暫時放下禮貌先進去看看情況。
房間裏很暗,只有桌上一盞燭燈照亮了狹小一塊角落,散發出的微光探出了點,打在床上,将隆起的被單輪廓變得朦胧。
單人沙發上擺了一束粉色的戴安娜玫瑰,深綠色的尤加利葉子包裹着典雅淡粉,被燭光鍍上一層淡淡淺金,仿佛融化在靜谧的日落黃昏。
床上的人睡得深沉,在閉眼的前一刻似乎還在遭受酒醉帶來的頭痛之苦,手指節抵在眉心,兩撤直而整齊的眉,此時也在微微蹙斂。
即便于昏暗環境下,陸珩還是白到顯眼。
被子外的胳膊被墨藍色的緞面睡衣包裹着,只露出一截骨感分明的手腕。
喬攸輕輕将水杯放在桌上,猶豫了許久,還是晃了晃陸珩的手,把他叫起來喝點水再睡。
陸珩緩緩睜開眼,醒來的瞬間,大腦一陣天旋地轉。
借着微弱的光,他看清了來人。
“陸管家,先喝點蜂蜜水。”喬攸将杯子遞過去。
陸珩接過杯子,杯壁的溫度在掌心彌散開。
蜂蜜水微甜,進了胃裏也暖暖的,剛才胃裏的灼燒感在蜂蜜水的融合下稍稍緩解了些。
“謝謝。”陸珩笑笑,“這麽晚了,還讓你操心。”
喬攸說:“沒事,反正我也睡不着。”
“怎麽呢。”陸珩輕輕倚在床頭,目光在他臉上停留。
“就是,想起海玲的事,以及,陸管家你喝了酒,酒精燒胃,怕你……”後面那句“怕你悄無聲息的嘎了”及時剎車咽回去。
陸珩摩挲着杯壁,宿醉帶來的頭疼感猶如一只大手扯着他的思緒向下墜落。
良久,他開了口:
“如果,是別的幫傭遇到這種事,你也會失眠麽。”
問完這個問題,陸珩輕喟一聲,擡手揉着眉心,想把不适感驅散,也或許是想揉開那緊蹙的眉間,以使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沒那麽嚴肅。
喬攸靜靜凝望着他,沉默在空氣中發酵,當達到一定數值後,空氣漲開。
陸珩聽到他堅定地說了一聲:
“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