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不是恨
那不是恨
程微棠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的游戲設施——
數只小豬造型的飛機圍成一圈，一邊放着稚氣的音樂一邊高高低低的盤旋。
時不時傳來三歲以下幼童快樂的笑聲。
她不敢想高高壯壯戴着墨鏡的冷酷男人坐進去，會是什麽場景, 小豬飛機能裝下他嗎？
“傅昭你——”
這個畫面光是在腦海一閃而過，程微棠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你怎麽這麽幼稚？”
男人不為所動, 站在告示牌前抱臂念出來。
“限三歲以下兒童。”
像是沒聽見她嘲笑他幼稚，傅昭回頭, 俊臉上流露出些許可惜的神色：“小姐, 你成年了玩不了這個, 不然我還能幫你拍兩張照留念。”
程微棠嘲諷的笑一凝。
“給我玩？”
很快，她怒氣沖沖跨進一輛恐怖骷髅造型的列車, 徑直坐下：“瞧不起誰？就玩這個！”
上次讓自己一吓就發燒昏迷，這回倒是膽子大。
傅昭見她态度如此堅決, 只好坐到她身邊。
據說這項目是園區裏數一數二的恐怖，不少人小時候的童年陰影, 長大後的中年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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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開始, 這輛列車就有人瑟瑟發抖鬼哭狼嚎。
工作人員：“想反悔的顧客現在還來得及哦。”
剛說完, 有幾個人就受不了發車前對恐懼的想象, 急匆匆解開安全帶下了車：“算了算了，風和日麗的還是玩點喜氣的吧！”
程微棠覺得他們都是自己吓自己，唇線抿起。
傅昭瞧她神情有點僵, 低聲問：“确定要玩這個嗎？”
“唔。”她鼻腔含混了一聲。
他這麽一問, 程微棠倒被分走了些許注意力, 餘光悄悄打量他。
之前都是傅昭吓唬自己，這回她可要睜大眼睛, 好好看一看傅昭被吓破膽的傻樣！
伴随着詭異的背景音樂，列車緩緩發動, 光線暗淡下來，駛入巨大荒涼的“骷髅島”。
涼風陰嗖嗖拂過，程微棠汗毛倒豎，繃緊身體。
坐在她旁邊的傅昭額發讓風吹起，露出英挺眉眼，他渾不在意地眯起眼，心想，外面是有些熱，這裏涼快多了。
他兜風一般，饒有興致，逐漸摸清了套路。
這就是低空過山車加上鬼屋的結合體。
配上唬人的音效，再時不時來點真人npc，把游客吓得鬼叫連天。
“有鬼！有鬼！”
“啊啊啊啊啊啊！”
全程過半，小山谷還久久回蕩着慘嚎，然而傅昭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鬼神之說對他來說毫無作用，血腥的視覺沖擊就更是見怪不怪。
當個放松的項目還可以。
一旁的程微棠同樣沒什麽反應，傅昭知道她也是見過大風浪的人。
沉寂三秒，他意識到什麽，晃了晃她。
“小姐？”
程微棠反手握住了他小臂，傅昭瞬間感受到她的手在不受控地哆嗦，嘴上倒是挺兇，咬牙斥道：“別晃我，什麽事非要這時候說！”
男人愣了下，盯着她的頭頂，忍俊不禁。
難怪全程安安靜靜，一聲都沒叫，原來一直低頭閉眼，就這還怕成這樣？
那雙小手有點涼，越害怕就抓得越緊。
莫名出現一種被需要的感覺，他挑眉揶揄：“你看清是什麽了？就這麽怕？”
“我……”
程微棠下意識就要反駁，誰知一擡頭，迎面就從傅昭的方向飛來個披頭散發血肉模糊的女鬼，龇牙咧嘴奔着她撲來。
她倔強一整天終于發出了第一聲尖叫，本能般往傅昭身後縮。
比長發女鬼更快的是傅昭的手。
咔嚓一道無情的斷裂聲，駭人的惡鬼已經被薅下來，搖搖晃晃遞到她面前，仿佛是個學齡前兒童玩的益智類玩具，毫無威脅。
男人聲線平穩：“假的，你看。”
他把女鬼的頭遞到她懷裏，跟随手摘了一朵路邊的野花般平靜：“拿着玩。”
列車到達出站口，重見天日。
腿軟的游客們叫苦連天地爬出去。
傅昭下了車，這才看清抱着女鬼頭顱的程微棠臉色慘白，一副魂歸天外還努力保持冷靜的樣子。
“還能走嗎？”他問。
程微棠虛弱：“我可……”
話音未落，男人擡手就把她端了出來，程微棠兩腳離地，晃晃悠悠，目光呆滞，還手拿奇怪道具。
剛一轉身，一個工作人員就攔下他，禮貌微笑：
“先生，您損壞了我們的道具，需要賠償五十元，請問微信還是支付寶？”
程微棠毛骨悚然把道具丢開，終于回過神，等了正在付錢的傅昭一眼。
什麽人！
哪有送人玩這種東西的！
這時，一個亂跑的小鬼頭直直撞在傅昭腿上，哎喲了一聲。
揚起臉看清男人的長相和兇煞蜿蜒的刺青，小家夥臉色刷的白了，後退了幾步，連聲說對不起。
不等傅昭說沒事，小鬼頭如臨大敵，逃命似的一溜煙跑沒了影。
傅昭揣好手機轉身回來，俊臉上是一種見怪不怪的坦然和冷漠。
程微棠緩了過來，也笑他：“我小時候要是遇見你這麽兇的人，一定跑得比他還快。”
傅昭微微一怔，縱容般哼笑了聲。
回去路上，副駕駛上的程微棠實在太累，沒多久就迷糊着睡了過去，懷裏還抱着打包好的滿滿一大杯奶茶。
等紅綠燈時，傅昭凝望她的睡顏。
男人深不見底的眼眸逐漸有光影躍動，像是透過時空，看見她多年前的模t樣。
“跑？的确是跑的。”
他揚了揚嘴角，面上是掩蓋不住的得意。
“只不過是跑過來牽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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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晚宴，小宴會廳裏觥籌交錯，能來參加的都是些合作相關的高層人士，連助理都沒資格入場。
程微棠淺淺笑着和人舉杯，優雅地抿了一口，那人一走，她轉身就将紅酒換成了白水，潤了潤嗓子。
喝過甜滋滋的勾兌飲料後，她就不喜歡去品什麽發酵多少年的東西了。
葡萄屍水，不好喝。
要是好喝這些人就不會一口口抿，早就迫不及待咕嘟咕嘟灌下去了。
程微棠走神想着，忽然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棠棠，項目進展順利嗎？”
她淡淡應聲：“和原計劃一樣。”
程為水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不會找她說別的，比起父親，更像是不顧員工死活的領導，看似溫情，實則刻薄。
果不其然，這邊還沒收尾，程董就開始給她安排下半個月的工作，說着說着，還提起傅昭，誇贊他今天都沒參加晚宴，馬不停蹄為程家考察下一塊地。
程微棠乖順聽着訓話，神色未變。
只是化着精致妝容的臉上，慢慢浮現一抹輕嘲。
“知道了，哥哥很努力，我會向他看齊。”
“這就對了，明天回來後，我們家跟你南叔叔一起吃個飯。”
南家是程家在商場上多年的老對手。
他家的長子南書予前段時間還因為接手了度假村項目，氣得程為水大發雷霆，這又要和他們家吃飯，生意上的敵友誰也說不好。
多半是要談兒女婚事。
程家就她一個，她是一定逃不過這場飯局的。
程微棠含混應了幾聲挂斷電話。
也許是壓力原因，她像是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心裏陡然煩躁起來，太陽穴開始暗暗作痛。
“着火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小宴會廳剎那間如一鍋滾水，剛還體體面面推杯換盞的衆人，尖叫的尖叫，逃竄的逃竄。
火……？
程微棠剎那間血液凝固。
她仿佛讓人一把死死扼住咽喉，拽回了地獄般烈火焚燒的一晚，漫天的黑與紅，以及人體燒焦的味道。
應激反應般，她僵在原地，雙腿比灌鉛還重。
着火了……
媽媽，着火了……
起火的地點是樓上，但最近風大，火勢蔓延勢如破竹，短短不到一分鐘，樓上樓下全部被烈火包圍，濃煙滾滾，黑雲般從宴會廳的門窗湧了進來。
火焰燃燒的速度比人想象中快得多，防火警報發出尖銳鳴笛聲，噴淋頭的作用微乎其微。
一片兵荒馬亂中，程微棠讓人重重一撞，猝不及防摔在地上，腳腕傳來的刺痛如電流般劃過！
她痛得眼前一花，咬住下唇沒有叫出來。
但這一撞也讓她回過神來，現在不是當年。
她至少……
至少要掙紮一下。
這家酒店有些年頭，很多布局并不合理，往哪跑的人都有。
程微棠第一次來，一瘸一拐地跑了一圈，竟然又繞了回來！
煙霧越來越濃重，如一頭嗜血的怪物要将一切吞吃殆盡。
陣陣窒息感傳來，程微棠甚至看不清眼前的路。
高高腫起的腳踝，幾乎消失的氧氣，再難支撐她尋找出路，昨天還在游樂園，和傅昭度過鮮活又平靜的一天。
誰料到今天就要葬身火海。
她重心不穩，靠着牆倒了下去，苦笑一聲。
恍惚間，程微棠看見讓烈火焚燒得不成樣子的女人，悠悠蕩蕩吊着脖子，朝她招手。
眼淚順着鼻梁流下去，流進另一個眼裏。
“媽媽，你要來帶我走了嗎？”
——但是。
——我好像還有很多事沒學會，這輩子先學會的只有讨好和仇恨。
——怪物般活了可笑的小半生。
被焚燒斷裂的木板轟然砸向程微棠，她惶然地睜大眼，想象死亡有多痛。
沒關系，反正……
她捏緊拳，閉緊雙眼。
……都結束了。
電光火石間，一道溫熱重量狠狠壓過來，将燒成火球的木板牢牢隔絕開，沒讓程微棠被傷到一點。
那人被砸得很重，也只是悶哼了一聲，反應極快掀翻帶火的木板。
緊接着，一個沾滿水的濕衣服捂上她的口鼻。
煙霧太濃，缺氧到要失去意識到程微棠看不清他的臉，但颠簸的懷抱裏，她感到有溫熱的液體一下下砸在她臉上。
……是血。
傅昭把她抱得很緊，程微棠的臉貼在他脖頸上，不知怎麽，他抖得那麽厲害。
小銀鎖，是她親手用鍛造的小錘子敲出來的。
現在變得很燙，随着奔跑的動作，一下下碰在她臉頰或者額頭上，像是傅昭的心跳。
程微棠最初讨厭他的理由，除了他是金不渝的兒子，自己的敵人以外。
更是因為他活得很起勁。
那種鮮活的生命力刺痛了她。
可冥冥之中，她也因為這個理由，目光悄悄落在他身上無數次。
那到底是什麽？
是恨嗎？
意識失去的前一秒，程微棠暗笑他現在沒有那麽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