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SEC 1
雨水嘩啦啦的，宋清嘉在廟中稍稍歇了一會兒，垂眼打量着濺上濕泥的下擺。過了一陣，外面似乎有馬蹄踏入泥濘的小路，依稀可聞木輪在石子上滾過的嘎吱輕響。
再凝神去聽，那聲音卻已停止。
她沉思一刻，扶牆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舉手遮住從屋頂上漏下的雨滴，慢慢向外走去。
此時雨雖大，卻還能看見前方幾丈遠的古樹旁停放着一輛青布簾的馬車，一排黑衣男子左右成行，其中兩人走到車前躬身請示。
宋清嘉閃身避到檐下牆角後，一雙黑澄澄的眼遙遙盯着樹下。
只見車前一人直起身向山神廟行來，像是要先探探景況，而此時馬車內終于有了動靜。留在原地的護衛撩起簾子一角，有人動作輕緩地下車，在淅瀝的雨水中立于樹下。
兩排護衛皆俯身行禮。
宋清嘉不由警惕起來，卻也不得不贊嘆那人端的是好氣度，從側身踩着腳踏下地到垂袖而立，竟是荒郊野外再意料不到的清貴雅致。只是遠望一眼，仿佛就能察覺到他通身懾人的氣勢。
餘光一掃，正看見那查探的護衛回頭颔首，往檐角的柴草後走過來。她趕忙敲了敲牆壁，提了聲音正要開口，卻最終一個字未能說出。
只因對方已然跟她打了個照面，手中銀湛湛的兵器甚至都遞到了她的下巴底下。而她連看都沒看清這個動作是如何做出的。
“這位兄臺，在下只是尋個地方避雨，看你們人多說不定要的場子大，又帶着兵刃，就想先一步從後面離開……”緊了緊手中包裹。
“那怎麽還不走？”那大漢形貌粗犷，問出的話也是語氣不善，眼神落到她手中的包上，更多了幾分輕蔑。
“剛才又想起你們有馬車，沒帶傘，應該也是躲雨的路人，不是山匪強人之類的，尊主又是一副貴人氣派，在下一介趕考學子，你們應該不會怎麽為難吧。”手指推着刀刃一點點遠離。
大漢在聽到“氣派”兩字時，嘴角難得松了一松，宋清嘉看的清楚。他收了刀嚓地一響入鞘，看看厚重雨水，粗聲道：“鬼鬼祟祟的做什麽，跟着。”
宋清嘉低眉順眼地跟上去，腹诽甚深。雨水順着發際流下來，她将頰邊的發絲撩至耳後，此時已顧不得衣上水痕污漬，只能保證一張臉還過得去。
停下步子，護衛向樹下隔了一丈遠的人抱拳回道：“公子，此人是進京趕考的學生，在廟中躲雨，膽子甚小，并無可疑。”
宋清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朝着那人姿态端嚴地行了晚生之禮，随後擡起頭來。
玄色衣袍的青年廣袖垂于身側，目光穿過密密雨簾落在破舊的廟前，衣上金絲暗繡，袖口的重瓣蓮在春雨裏舒展飄搖。
細碎樹葉擋不住雨水，銀線如流蘇一般垂落在玄玉冠上，使濕潤的鬓發愈發黑如檀木。他的側臉竟讓宋清嘉找不出一絲瑕疵，從側後面看過去，羽扇般的眼睫和高挺的鼻梁分外醒目。
無人說話。他站在樹下，仿若雨中靜靜盛開的優昙花，雖立于泥濘之上，那雙皂靴也莊嚴得不染一絲塵埃。
靜默片刻後，他回首輕掃一眼，片語未發地從樹下走入雨幕中。
侍衛點頭向宋清嘉示意，緊跟在後。
宋清嘉在心中定格他的目光，那一瞬她看清他的容貌，眉宇間凝着萬年不化的積雪，眼眸如夜色沉涼，蓄着一場難以預測的疾風驟雨。
然而即使這樣，也還是造物為這暮春凋敝時節添上的神采秀徹的一筆。
她抹了抹面上水珠，大步跟上去。
SEC 2
雷聲轟然作響，宋清嘉擡頭看看天色，要入夜了，這場雨約莫會下到明日清晨。
雨點越來越急，她的腳步也越來越快，從衙門到房子至少要兩炷香，街上沒有馬車，她只得攬着包袱走回去。深秋的天氣極涼，京城的雨帶着漠漠寒氣，将她腦中那點溫軟的江南幻象沖刷得一幹二淨。
宋清嘉弓着腰從檐下穿過，冷不防撞上什麽堅硬的物體，踉跄後退兩步。天上驀然劃過一道閃電，她的臉被電光映得蒼白，兩道細細的眉毛随着巨響極輕微地抖動了一下。
“閣老。”她低頭含糊地吐出兩個字，抱着包袱要走。
楚權輿伸手扯住她手裏的東西，清冷的臉龐浸着雨水，“我替你拎。”
宋清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雙手護着裝有卷宗的布包，“不勞閣老費心。”
她撐着傘走了百尺遠，嘈雜的雨聲裏依稀連綴着腳步聲，跟在後面，由遠至近，再到咫尺。
咫尺之間他握住傘柄，潤着水汽的一雙黑眸在傘下瞧過來，頗有些無辜。
“對不住。”
宋清嘉震驚之餘仍面無表情，拖着傘加快步伐。
楚權輿在雨中站了一會兒，跟上去：“是我誤會你在先，往後不會重蹈覆轍。”
她張了張嘴，終究什麽也沒說出來，沉默着朝巷口行去，手指緊緊地抓着包袱。
楚權輿停下，在身後望着她，不再開口。她敏銳地感到他炙熱的目光，後頸冰冷的皮膚仿佛被澆了幾滴滾水，切切實實地開始發燙。
他視線裏的人在瓢潑大雨裏慢慢伸直右臂，下巴微揚，眼眸半眯，手心吊着沉甸甸的東西。
楚權輿向來冷峻的嘴角流出一絲笑意，追上她接過包袱，低聲道：“我來。”
他一手替她打着傘，一手拎着卷宗，鬓角沾滿水珠，着實有些狼狽。
宋清嘉擡頭細細地端詳着他，她官帽下的頭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烏溜溜的眼睛分外靈動，像只林子裏的小鹿。
又是一聲驚雷，她在袖底慢慢地摸索過去，找到他溫熱的手掌攥住，以為會安心很多，卻還是忐忑不定。
“會被認出來的。”她喃喃地抱怨。
“那就好。”
他幹脆将她逼在牆角，深深地吻上去。
SEC 3
定璃甫一回宮，就跑去太後那兒說了個七七八八，連籠子裏的鹦鹉都嫌他煩，叽叽喳喳地攆他走人。
“阿兄這回可是認真的，我也覺得那姑娘挺好，就是看着小了些……”
裴荻煩不勝煩地擺擺手，“等你哥回來自己和我說。你們這些小家夥，沒一個讓人省心的。老三老四都已經嫁出去了，我外孫都有了，可你們兩個大的，總讓人煩神，昨夜你爹爹才托夢給我，說阿衡不急，只是你，沒個定性……”
“母後怎麽還說我呢！”定璃跺跺腳，剛要反駁，只聽外面一聲通報，忙一溜煙從側門蹿了出去。
架子上的鹦鹉鬼精鬼靈地學舌：“陛下駕到！陛下駕到！”
裴荻輕斥：“待會兒別打岔，仔細揪了你的毛。”
夏執衡下了朝，換了身素軟緞袍，大步從屏風後繞過來。
“母後。”
裴荻掃了他一眼，舉着袖子往嘴裏送了半塊桂花糕，并不言語。夏執衡也不急，從容不迫地落座，替她斟了杯清茶，唇邊的微笑壓也壓不住。
這得意的模樣，倒像他爹那會兒從漠北凱旋時的光景。
四下寂靜，夏執衡耐性一向極佳，例行公事地問道：“母後今日身子可好？定璃才說宮裏總是那些舊人，母後天天瞧着，不免悶了，不如挑幾個伶俐的送進來。”
裴荻咽下糕點，就着兒子的手抿了口茶，施施然道：“你弟弟沒說過這話。”
夏執衡依然笑道：“母後看來比上個月——”
“哀家頭疼。”
“兒臣扶母後進房坐坐。”
“哀家腿酸。”
夏執衡嘆了口氣。
“阿衡怎麽想起來往這兒跑了？”裴荻笑眯眯地問，“可是有什麽大事要和我商量？”
她興致勃勃的目光直視過來，夏執衡靜默一瞬，道：“也算不得什麽大事。”
裴荻突然揉了揉額角，氣若游絲：“……頭暈，母後先躺一會兒，你先坐坐，待母後眯一會兒起來你再說。”
她顫巍巍地站起來，喃喃道：“這天越發冷了，叫我這個老人怎麽過呀……”
窗外夏日炎炎，面前的婦人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蔥段般的纖手捂着頭，一雙盈盈的眼望過來，頗為無辜。
夏執衡欠身：“兒臣扶您進去。”
裴荻忽地冷了臉，拂袖而去。
夏執衡坐在外間，與花鹦鹉對視片刻，唇角漸漸揚起來，高聲道：
“母後，兒臣這裏有個南邊來的小姑娘，您一定會喜歡她。”
暖閣裏咔嚓一聲響，太後一陣風似的重新出現在他面前，雙頰泛着激動的紅暈，“多大？誰家的？性子如何？哪裏人？怎麽認識的？”
鹦鹉歡快地撲扇着翅膀：“程程！程程！程程！”
裴荻氣得抓起籠子丢給嬷嬷，“要你多嘴！”
夏執衡怔了須臾，清隽的眉眼漾開柔暖笑意，“三日後阿娘過生辰，我帶她來見您。”
“到底是誰家的姑娘？”
“十七了，三年前在九江遇見的。”
“是誰家的！”
“性子極好，生得也好，難得做事仔細，定璃也覺着她不錯。”
裴荻看自己兒子魔怔一般誇着那姑娘，又是好奇又是急切：“好歹聽聽我的話！”
“家裏是臨原的詩禮大族。”
裴荻恨不得把定璃揪回來一塊兒聽。
“簪纓世家，姓程……”她回想着，娥眉一點點蹙起來。
“正是程祭酒的獨女。”
啪地一下，裴荻手裏的瓷杯再次砸了。
“程攸……”她的目光穿過幾十年荏苒歲月，落在青翠欲滴的盆景上。
都那麽多年了……她無聲一嘆。
SEC 4
久願垂着眼睛道：“最近都有些忙。”
夏執衡淡道：“忙到何種程度？晚上能睡着？”
久願撇了腦袋盯着牆角盆子裏的海棠花，“我向來都能睡着的，就是……”
他走近半步，仔細端詳着她略微蒼白的臉，道：“睡不好麽？”
還沒等她回答，他就接道：“那就是能睡着的。你這就叫累了？”
久願心中委屈，但也知道和他比起來自己确實要輕松一大截，就索性不說話。
夏執衡冷道：“原是我逼得你這般。”說罷将紙一扔，轉身朝書案走去。
久願愣了愣，“我沒有抱怨。雖然有些忙，但是确實能學到很多東西。我曉得你最近心情都不大好，怎麽敢向你抱怨？”
夏執衡清隽的眉皺起，一言不發地坐回椅上繼續打發折子。
久願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感到深夜的寒氣從門縫裏一點點漫上來。燭臺上靜立的燈火熏着琉璃罩，他的側臉籠在一片柔和微黃的火光裏，如琢線條卻顯得極為冷清。
她交疊起透風的寬大衣袖，雙手扣合，冰涼的溫度讓她自己都打了個寒噤。殿內明明燃了無煙的炭火，還是覺得冷的鑽心，幸虧她來之前把頭發放下來了，頭上起碼存住一撮熱氣。
夏執衡翻過一頁，道：“過來。”
久願自然是不太有膽子過去的，站在那兒期期艾艾道：“要是沒事微臣就走了……林大人還在外面，微臣不好叫他等這麽長時間。”
夏執衡淡淡道：“你命人通報一聲，暫時走不了，讓翰林先回去，不必再等在宮門。”
久願為難道：“可是微臣還有事情沒和他說，晚上他只顧着幫微臣擋酒了，沒來得及多謝他……”
夏執衡劃了個朱紅的圈，丢了筆道：“王都知，出去告訴林大人，他若是樂意，可以在宮裏待到點卯。”
王慎斂目諾了聲，及時帶了門出去，留下兩人在屋內僵着。
死寂之中，久願還要再開口，卻只見他一步步走到她跟前。那雙眼瞳漆黑如子夜，反射不出一絲光源，看久了會令人覺得掉進了深淵裏。
她移開目光，蹙眉道：“陛下到底想怎麽樣。”
夏執衡扳過她的臉，她的發絲滑落在他的手指上，一瞬緞子似的柔軟而微涼。
久願立刻抓着他的手欲掙脫。夏執衡用了三成力，反扣住她，靜靜說道：
“你想多了，我并不想怎樣。”
話音剛落，久願便知道不妙，肩一斜往架子後躲了兩步，不料忘了右手腕被他緊緊握着，力氣反彈差點撞到他身上。
夏執衡嗓音帶了幾分低醇的酒意，威脅道：
“不許這樣。”
久願搖了搖手腕，“你像是有些醉了，要是看完文書就去休息吧，先放開好麽？”
夏執衡熟知這風格，每當她想要別人改變主意，都會搶先說幾句好聽的，今日這奉承話卻的的确确起了反作用。
“你既知我醉了，便乖一點，別動。”
久願哪裏會聽他的，又掙了幾下，剛要再試一試，夏執衡就壓了過來，略略觸到她淡紅的唇。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就幹淨利落地連拖帶抱将她弄進了暖閣裏，行動間青玉簾叮叮當當地響。
久願急道：“有話好好說！”
他呼吸已未及先前穩，壓低聲音道：“沒什麽好說的。”
久願腳挨不到地，心中一團亂麻，他修長的手遮住她的眼睛，她越發驚惶，左手攥住他的袖子往下扯。
夏執衡其實并未飲多，他向來不在公宴上飲過七杯，可此時他認為自己真的連喝茶都能上頭。她瓷玉的膚色滲出珊瑚淺紅，嘴唇與柔順的發一樣潤澤，那明媚的顏色如同四月的芍藥花瓣，少了綢緞的微涼。琉璃燈的光線似暖陽鋪了一層明蘊，他不能自抑。
夏執衡擡袖拂滅燭火，月華瞬間盈滿屋室，穿透紅木窗格的銀光像是湛湛的流水，蕩着着幾竿竹影，幾絲風色。
久願費力地推開他的手，正對上他凝視着她的眼睛。他的眸子生的極漂亮，在光線昏暗的時候，那眼中會綻開一縷微光，像是黎明前浸着星光的大海。
她忽然用被禁锢的右手搖了搖他垂下來的發絲。
夏執衡俯身在她耳邊道：“他替你擋了幾杯？”
她小聲道：“六杯吧，他……”
他的手撫上她的脖頸，流連在鎖骨周圍，“冷不冷？”
久願擋不過他，只得拿手背蓋住眼。
夏執衡吻上她的唇，她徒勞地推拒了一下，由着他折騰去了。
他的身子很暖和，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又掠過了他的眉，他的臉頰。夏執衡看着她困意漸漸上來，窩在胸前怎麽也不想動，低低道：“下次我替你擋就行，不必麻煩林懷闕。他是誰？”
久願聽得想笑，湊着他的胸口道：“那你又是誰呀。”
她的口音帶了點南邊的軟糯，讓他的眼光也變得同樣的軟。
“很累麽？搬到這裏來住。”
她張了張口，最終道：“不可以。”
他直接将她的外袍抛到地毯上，“我是你未婚夫婿。”
這是他第一次同她這樣說，她都聽呆了。回過神已經晚了，地上淩亂的一片令她眉頭一跳，急急道：“我還沒寫信和我爹說……還有那個，小時候和謝家口頭有約，真的……”
夏執衡忍無可忍道：“你以為我當真能忍住？”
他嘆了口氣，“程程，從今往後再做什麽就要想清楚了，不然莫要怪我心狠。”
“我等了太久，只想要你立刻嫁給我。”
久願剔透的眸子映出他的，她知道那是他貯藏了很久的，極端溫柔的目光。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目光。
2014年10月16日星期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