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霁纭(二十二)
霁纭(二十二)
就在言羽淩發呆之際,一個小窗口突然在屏幕上彈出,顯示他的車庫被打開。自從進入戰時狀态後,霁纭的治安急劇下滑,随着對生活希望的喪失,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肆無忌憚地釋放人性裏最惡的一面,把仇恨發洩到無辜的人身上。像他們倆所居住的這種高檔住宅尤其容易成為不法分子的目标,大樓因此增強了安保措施,需要多重身份認證才能進入,并且有任何響動都會第一時間提醒住戶。
言羽淩看着屏幕裏那輛二手平價車穩穩停入車庫,那是他上星期才特意買來給韓炡上課用的,最近針對豪車的襲擊事件越來越頻繁,他擔心韓炡的安全,緊急買了這輛看起來最不起眼的車。
人高馬大的年輕人鑽出那輛造型簡樸的小車,看起來有那麽點滑稽。言羽淩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裏走入直達電梯的韓炡,忽然心頭湧上一陣強烈的悲傷。這種一個人在家上班一個人出門上學的日子,平淡得好像可以一直延續到天荒地老,可其實也許,每一次打開門都可能是最後一次。在這個亂世,明天究竟有多遠?
言羽淩放下手中的相框,徑直沖向電梯門口,韓炡此時剛好走出電梯,還來不及開口,就被言羽淩撲上來緊緊抱住。韓炡愣了下,緊張地撫着他的背。“哥,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言羽淩閉着眼睛,嗅着韓炡頸間的味道,腦海中又浮現出Taylor的遺書。“沒事,就是想你了,很想很想你。”
韓炡打趣道:“怎麽我現在魅力這麽大了嗎?才出去幾個小時,就讓你對我相思成疾了?”
“是啊,你小子一定是給我下蠱了吧?我中了你的毒,離開你一會兒就受不了。”言羽淩自認從不是一個戀愛腦的人,也很讨厭那些要生要死的誓言,可眼下,他好怕有些話不說出口以後就來不及了。
韓炡笑着吻了吻他:“被你發現了,我對你下了情蠱,讓你這輩子只能喜歡我,一刻都不想離開我。”
言羽淩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拉下來與自己唇齒糾纏在一起。他們太了解對方,無需任何試探,一點星火便可迅速燎原。兩個人跌跌撞撞纏纏綿綿從門口到客廳中央這不長的距離已是衣衫淩亂,韓炡把言羽淩撲倒在沙發上,迫不及待地脫掉自己的襯衫,言羽淩一眼就看到他手臂上的醫用無菌貼。
“你受傷了?怎麽弄的?”
韓炡輕輕嘆了口氣:“別提了,我有兩個同學因為對局勢的觀點和立場不同打起來了,我拉架的時候被不知道誰身上的尖銳物品劃傷了,只是一點點小傷,不打緊的。”
那塊無菌貼的面積不算小,言羽淩小心地摸了摸它的邊緣:“你同學怎麽這樣,立場不同打架就能解決問題了?如果大家都用暴力解決問題的話那這個世界……”說到這裏他突然頓住了,然後無奈地搖搖頭,“你還真別說,現在這個世界就是在用暴力解決問題,人人都知道不應該的事,卻又都無力去阻止,真是夠荒謬。”
“其實也不是所有人都無力阻止,他們兩個都是學前沿科技的,都想為改變現狀出一分力,只是他們思考的方向不同而已。這世界上有很多跟他們一樣有能力又有意願去阻止戰争的人,只要找對了方向我相信一定能夠阻止更多的犧牲。”
言羽淩對他這熱血青年的理想主義觀點不置可否地笑笑,用下巴指了指韓炡手臂上的傷:“他們能不能改變現狀我不知道,反正你是已經為了阻止他們的沖動做出了犧牲。”
韓炡笑着在他唇上吻了吻:“怎麽?心疼我啦?”
“廢話,你從頭到腳都是屬于我的,我怎麽可能不心疼?”
韓炡喜滋滋地看着他,這樣一本正經說情話的言羽淩實在讓他愛到不行。“沒關系,這點小傷保證不影響功能,我現在就可以向你證明……”
究竟是怎麽從客廳到的卧室,韓炡都有點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回家的時候還是豔陽高照,這會兒天都要黑了。言羽淩是真的累壞了,躺在他懷裏沉沉的睡着,汗濕的頭發還貼在額角。韓炡靠在床頭癡迷地看着他的睡臉,擡手想要撥一下他的頭發,看到自己手臂上的那塊無菌貼時又停住了。
無菌貼下面覆蓋着的子彈擦傷還隐隐的泛着灼燒感,韓炡俯下身,在言羽淩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下。
對不起,我騙了你……
…………
戰争的白熱化只持續了較短的一段時間,白熊和Jupiter各自摧毀了對方的一些重要設施,然後便進入了長期對壘的狀态。那些手握極權的人瘋狂但并不真正愚蠢,他們知道現代武器的毀滅程度,真走到同歸于盡誰都得不到好處。
但戰争的陰影卻變得更加濃重,對壘狀态使人恐懼大規模沖突随時可能爆發,全球都在瘋狂囤積物資,能源陷入危機,物價高速飛漲,生活品質一落千丈,那一座座現代化的摩天大樓就像一座座墳墓,裝載着人們死去的理想和人生。
與此同時各個地區都出現了極端分子,他們帶着“共同毀滅”的心态到處制造恐怖活動,不存在不濫殺平民的制約,對待老弱婦孺亦無憐憫之心。他們就像這個世界的癌細胞,讓人們每一天都生活在恐慌之中。
在這一片混沌中,“夜莺”的名字再次進入人們的視野。這個民間組織不再是之前那群只知道游行喊口號的熱血青年,他們多次在恐怖襲擊中力挽狂瀾,挽救了一個又一個無辜的生命。夜莺的出現就像是用美妙的歌喉刺破長夜的冷寂,雖然無法結束這黑夜,卻也給了絕望的人們一絲光亮。人們開始把它奉為亂世英雄,無數的年輕人投身其中,更有匿名人士為他們提供資金支持,夜莺因此迅速壯大,在全球各地都能看到他們的旗幟,那些身穿夜莺制服的反恐戰士被視作“和平天使”般的存在。
不管日子是好是壞,時間總自顧自地流淌,不理會人的喜悲。轉眼他們結婚已經快要一年,言羽淩這段時間一直在琢磨着該送韓炡點什麽,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那家夥在物質方面幾乎沒有任何要求,言羽淩就沒聽他說過想要什麽東西。眼看周年紀念日越來越近,言羽淩面對着自己做出的幾個備選方案,越看越哪個都不滿意,沒有一個能夠表達出他對這一年的感激。他想要感謝韓炡給了他這麽好的一段感情,他知道世事難料,所以才格外珍惜最美的時刻,表達該表達的情意。
言羽淩結束工作後窩在沙發裏邊琢磨禮物邊等韓炡下課回來,不知不覺竟在沙發上睡着了,醒來時天已黑透,窗外的夜被嘈雜的燈光點亮,這座城市的外表依舊那麽繁華,淹沒了一個個苦苦掙紮的生活。言羽淩看了下時間,發現韓炡早就該回來了,可家裏卻只有他一人。沒有留言也沒有未接來電,言羽淩懷揣着不安給韓炡撥去電話,卻始終無人接聽。這讓他瞬間焦慮起來,自從和平不複存在,每天都有大量來自紛争地區的難民湧入霁纭,與此同時這座城市原有的很多居民又因不斷上漲的生活成本而選擇離開,劇烈的人口流動導致本已十分動蕩的治安更加混亂,在這種形勢下韓炡每次出門言羽淩都提心吊膽,生怕他會遭遇意外。
言羽淩立刻打開了追蹤軟件,韓炡的手環信號顯示他還在學校,這讓言羽淩稍稍放心了些,想着他或許是臨時有事耽擱了,又或者幹脆是學習太投入忘了時間。雖然這樣自我安慰着,他還是起身準備出門,內心深處的不安讓他必須立刻見到那個人。
然而剛走到門口,韓炡就來了電話。
“哥,不好意思剛才沒接到你電話,我有個同學下午突發急病,我幫忙送他去醫院,一直忙到現在。”
“哦?那你同學還好嗎?”
“已經沒事了,他家人正在趕來的路上。”
韓炡通話的背景是學校的閱讀室,這熟悉的一幕讓言羽淩心裏閃過一絲疑慮。“小炡,你現在在學校嗎?”
“是啊……”韓炡的眼睛不經意向右上方轉動了下,“我回學校幫同學取點東西,給他送過去之後馬上就回家。”
“我去找你吧,你同學在哪家醫院?”
“不用!你不用過來,他家人應該馬上就到了,你的車晚上出來容易被人盯上,我不放心。哥你安心在家,如果困了就先睡,不用等我。”
言羽淩盯着屏幕沉默了幾秒,“那好吧,你回來的路上注意安全。”
通話結束後,言羽淩盯着已經切斷信號的畫面陷入沉思。有了過去的教訓和方才韓炡略顯不自然的反應,他格外留意了韓炡的通話背景,盡管環境模拟器技術已經越來越成熟,但他作為專業人士還是能找到畫面邊角那最不起眼的圖像畸變。
他既然人在學校為什麽還要用環境模拟器?是有什麽不能讓他看到的?難道學校發生什麽事了?還是……
言羽淩突然靈光一閃,韓炡也許根本就不在學校!手環的定位是可以被修改的,而且并不複雜,暗網上随便就可以買到修改定位的軟件。
會不會是自己多心了?韓炡沒理由騙他的。言羽淩不停地勸說着自己,手還是不受控制地打開了車輛定位,上面顯示韓炡的車确實是在學校,可他還是無法安心,緊接着又打開了生物信息追蹤系統。手環和車輛的定位易僞裝,但生物信息采用的是高階加密系統,定位不可修改,只要韓炡做了需要确認身份的事情,就會被對比生物信息,言羽淩就可以定位到這個事情所發生的位置,這項追蹤技術涉及到個人隐私,需要極高的權限才可以操作,除了司法機關外掌握網絡的白熊公司也只有極少數的高級工程師才有權限,而言羽淩偏偏剛好就是其中之一。
當定位信息出現在屏幕上時,言羽淩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記錄顯示韓炡下午租用了一輛共享汽車,到了位于城北貧民區的一個廉價旅館。旅館沒有韓炡的入住記錄,但這說明不了什麽,這種旅館魚龍混雜,入住基本不會要求驗明正身。言羽淩顧不得許多,直接黑進了道路監控系統,攝像頭傳回的畫面裏,老舊的街道上映滿俗氣的霓虹,那是他一輩子都不想沾染的地方。
言羽淩發了陣呆,覺得這一切好荒謬,一定是他的操作出了錯,韓炡或許根本就沒來過這裏。然而不到五分鐘後,韓炡的身影便出現在監控裏徹底打破了他的幻想。韓炡和另一名男子站在旅館門口有說有笑,不多時一輛黑色轎車自動停在他們面前,兩人一起上了車。
全息屏幕在黑夜裏發出幽藍的光芒,言羽淩緊閉着嘴唇臉色發白地看着那輛轎車開到了韓炡的學校,放下韓炡後繼續朝南邊行駛。這之後沒過多久,那輛專門為韓炡上課購買的代步車便被啓動,朝着家的方向駛來。
韓炡為了隐瞞行蹤,連用車都要考慮到了,如果不是言羽淩有追蹤生物信息的能力,怕是還傻傻的以為他在學校。看着車子的位置越來越近,言羽淩默默關掉了屏幕,帶着一顆刺痛的心回到卧室。
韓炡到家後見言羽淩已經睡了,便匆匆洗了個澡,輕手輕腳地鑽進被窩。言羽淩在黑暗中閉着眼睛,靜靜地聽着他做這一切,在他來到身邊時假裝迷迷糊糊地轉過身,抱着他緊緊地貼了上來。
“對不起吵醒你了,沒事了,你快睡吧。”韓炡的聲音裏滿是疲倦,輕輕吻了吻言羽淩的額頭,抱着他不出一分鐘就進入了夢鄉。
言羽淩聽着耳邊細碎的鼾聲,心亂如麻。
…………
韓炡一覺睡到天亮,醒來後輕輕吻了吻身旁的言羽淩,然後照例起床幫他做早餐。言羽淩在韓炡離開房間後悄悄睜開眼睛,目光無比清明。他一整晚幾乎完全沒睡,混亂的思緒占據了整個大腦,他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以前聽人講述那些出軌故事他都一笑了之,他那麽驕傲,怎麽可能會在不值得的人身上多浪費一秒鐘,萬一不幸真的遇上個不知好歹的敢背叛他,直接一拍兩散便是,他不會有絲毫猶豫。
可這一天居然真的來了,而他不僅猶豫,更有憤怒、委屈、疑惑、痛苦。為什麽那個人偏偏就是韓炡,那個讓他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人,如果換做是其他任何一個人,他都會冷靜地讓對方卷鋪蓋走人,甚至懶得去争吵半分。可現在他除了心痛之外只想做一只鴕鳥,誰都不要撥開蓋在他頭上的沙。韓炡不會騙他的,絕對不可能,一定是有什麽誤會,韓炡和那個男人走出旅館時也沒有暧昧的舉動,他們應該沒什麽的,不要自己吓自己!
言羽淩閉上眼睛,眼角的睫毛被淚打濕。欺騙,這件事韓炡可做過不止一次,大的小的,可以說是前科累累,直到現在韓炡的家人都還不知道韓炡被之前的學校開除的事。他又憑什麽相信這樣的韓炡不會再次欺騙呢?
直到這一刻言羽淩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多麽無可挽回的錯誤,他就像全世界為愛情喪失理智的傻瓜一個樣,輕易地讓自己掏心掏肺,淪為一個愚不可及的笑話。
言羽淩如往常一樣起床洗漱,然後坐在餐桌前吃韓炡精心為他準備的早餐。看着咖啡上愛心形狀的拉花,言羽淩心頭忽然湧上一股怒火,他供這個人吃供這個人穿,想盡辦法扶持他把自己能給的全都給了他,而這個人卻一邊虛情假意地哄着他一邊跟別人私會在那種肮髒的小旅館,他怎麽敢!言羽淩好想把這杯咖啡潑到韓炡臉上,質問他昨晚到底去了哪兒,把監控甩到他面前,看他驚慌失措的表情!
可他最後還是忍住了,只是平靜如常地吃着早餐,他不想聽到任何狡辯,更不想看到韓炡求他原諒的模樣,因為他知道自己會心軟。他要親自去把事情弄清楚,讓他那顆因戀愛而發昏的頭腦冷靜下來。
接下來的日子,言羽淩表現如常,沒有露出分毫破綻,而韓炡也一如既往地粘他對他好,看向他的眼神裏充滿了溫柔和依戀。一切似乎都沒有變,恍惚間言羽淩甚至懷疑那晚的事是不是他做的一個噩夢。如果不是那段監控視頻還保存在他的電腦裏,提醒着他那真實存在的欺騙,他真的想讓事情就這樣過去。
從那天開始,言羽淩辦公室的屏幕裏就多出了一小塊分屏,用來偷偷追蹤韓炡的行蹤,而韓炡始終都規規矩矩地家和學校兩點一線,再未出現過手環定位和生物信息分離的情況。
就這樣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一個半月,上星期他們剛剛甜蜜地慶祝了結婚一周年。言羽淩在日複一日中勸服了自己,他在心裏說只要韓炡不再犯他就不再追究,年輕人心性不定偶然開個小差,人生那麽長誰能不犯錯,他允許自己原諒韓炡這一次。
然而他的自欺欺人終是換來了事與願違,這一天當他正在忙着工作時,那個小屏幕突然提示韓炡的定位信息異常。上周言羽淩送給韓炡的結婚周年禮物中有一條男士項鏈,吊墜的背面镌刻着兩個人緊緊纏繞的名字,韓炡對這個意義非凡的禮物愛不釋手,當即表示這輩子都要貼身戴着。言羽淩自然很滿意,因為那個吊墜裏面隐藏着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定位發射器,靠微波充電,信號永遠不會消失。此時韓炡的手環顯示他還在學校,而項鏈的定位卻正在朝東南方向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