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從小到大, 亦昀叫嚣着要離家出走然後躲在家裏的次數兩只手都數不過來,每一次都被亦泠揪了出來。
今晚她也不信這個邪,她說她一定要找到弟弟誰都攔不住, 于是黑燈瞎火就開始滿屋子找, 拔開了廚房的柴火堆, 打開了亦昀房間的櫃子, 影子都沒見着。
忙活了半天,最後她執拗地揭開了院子裏的腌缸蓋子,果然看見裏面——
還有一封信:
別找了!我真回北營了!
我祝你們百年好合!
亦泠:“……”
好吧。
轉過身,看着屋子裏的身影,亦泠遲遲沒有進去。
在她手忙腳亂找弟弟的時候,謝衡之已經收拾了桌面, 打發了來接他的人, 甚至還去洗了個澡。
這會兒人已經做好了睡覺的準備,正站在床邊放簾帳。
聽見亦泠進門的聲音, 他連頭都沒回。
“怎麽樣, 找到你那弟弟了嗎?”
“沒有。”
亦泠面無表情地說,“我很擔心他,我決定連夜出去找他。”
“嗯。”
謝衡之看着放下來的簾帳,想了想,又挂起了一面, 依然沒看亦泠一眼,“你去吧,我先睡了。”
亦泠:“……”
這人怎麽這樣!
感覺到她依然僵站在門邊,謝衡之這才回過頭。
“真不讓我留宿?”
床邊就點着一盞燈, 比不上上京的燭火明亮。
可就是這樣朦朦胧胧的一層光,映在謝衡之臉上, 随着他擡起眉梢,眼裏的神色像是在勾着亦泠回答。
但亦泠是絕不會回答的。
她直接鎖上門,坐到了鏡臺前,努力當謝衡之不存在。
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
她很有經驗的。
月光如水,萬籁俱寂。
亦泠看着銅鏡,一點點拆掉發髻。
謝衡之半躺在床上,背靠着床頭,簾帳半遮半掩,擋住了他的臉。
但亦泠知道他在看她。
在這昏暗的屋子裏,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像是燎在她身上的火,燙得她喘不過氣。
亦泠的動作越來越慢。
“你能不能快點?”
他有些低沉的聲音冷不丁響起,亦泠拂在發邊的手指都顫了顫。
快什麽?
急着幹什麽?
“……這才什麽時候,你急什麽急?”
“我倒是不急。”
謝衡之悠悠說,“我是擔心給你準備的熱水等會兒涼了。”
亦泠:“……”
沐浴的水沒涼,但亦泠洗到了它變涼。
最後她裹着厚厚的襯襖走了進來,渾身依然微微發熱。
謝衡之安靜地躺在床上,雙眼微閉,但顯然沒睡着,還在等她。
并且給她留了裏側的位置,和以前一樣。
亦泠站在床邊一丈遠的地方沒動。
“我能睡外側嗎?”
方便跑。
“可以。”
謝衡之挪到了裏側。
亦泠走了兩步,又問:“天好冷,我可以不脫衣服吧?”
“可以。”
這回謝衡之連眼睛都沒睜開,“一會兒熱起來了我幫你脫。”
亦泠:“……?”
什麽又熱起來了?!
亦泠徹底僵住,像看禽獸一樣看着床上的人。
禽獸不用睜眼都知道她在想什麽。
“大小姐,睡吧,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你最好t真的是困了。
亦泠最後還是脫了襯襖,穿着貼身小襖坐到了床邊。
感覺到身旁的男人呼吸綿長,她放心了些,擡手放下了簾帳。
輕輕地躺下去,卻感覺自己的後背枕到了什麽。
還沒反應過來那是謝衡之的手臂,她就已經被他摟進了懷裏。
猛然貼到他身上,亦泠立刻抵住了他胸口。
“你要幹什麽?!”
“別動。”
說話間,他另一只手也環了過來,側身抱着亦泠,呼吸拂着她頭頂,“不然我真的要幹點什麽了。”
亦泠立刻老實了下來。
安靜躺了許久,亦泠确定他沒別的心思,心裏的緊張才稍有緩解。
兩人也沒說話,只有呼吸聲交纏在一起。
雜念消散,亦泠閉着眼睛,又一次回想起了謝衡之今日說的話。
打仗,不可避免。
這意味着大梁千萬将士,和她的弟弟,還有身旁這個男人,都會走入刀光劍影中。
盡管亦泠知道這是他們的職責,也知道這場戰争或許還很遙遠。
她的呼吸越來越沉重。
直到謝衡之又把她抱緊了些。
“別擔心。”
他知道她在想什麽,“這些年朝廷也做足了準備,我來赤丘已經是最後一步。”
亦泠怎麽可能不擔心呢?
戰争就是戰争,準備再充足,也是相看白刃血紛紛。
但她也知道擔心是最沒有用的事情。
于是她吸了吸鼻子,說道:“我不擔心,謝大人無所不能。”
謝衡之沉默了一下。
謝大人也不是無所不能。
至少現在不能的事情就擺在眼前。
亦泠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平複了一會兒心情,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對了,有一事我一直挂念着。”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問出口,這些日子很糾結。”
“我怕你明明不能透露,卻又不得不——”
謝衡之打斷她的念叨:“太子妃娘娘?”
亦泠:“……”
白糾結了。
不等亦泠再張口,謝衡之徑直說道:“他們沒有死,那場宮變中,我幫他們趁亂逃出去了。轉徙了兩年多,如今在淩港莊安定了下來,暫時不會去別的地方。”
這個男人守口如瓶的時候一個字不提,提起來完全不考慮亦泠一下子能不能接收這麽多信息。
好一會兒,她才“啊”了一聲。
那場宮變她是知道的,可太子與皇後娘娘不是共犯嗎?
謝衡之怎麽敢的……
亦泠睜開了眼睛,震驚得說不出話。
“對,”謝衡之又說出了她的心裏話,“你夫君就是這麽膽大包天。”
亦泠:“……”
無語了一會兒,她剛想張嘴追問,謝衡之又說:“你問皇後和太子為何要逼宮?我明晚再告訴你。”
“今天為何不能說?”
亦泠問。
“這樣我明晚才有留宿的理由。”
亦泠:“……留留留!你想留就留!現在就說!”
在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亦泠聽到了這輩子聽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事情。
太子竟然不是聖上的孩子,他甚至都不是皇後所出。
皇後野心竟然如此之大,掌中宮寶印還不夠,一心想做個垂簾聽政的太後。
亦泠更沒想到,深居後宮的皇後竟然能為了僞造子嗣屠殺一整個雲襄村的百姓。
聽到這裏,亦泠的呼吸已經震蕩。
感覺到她的驚顫,謝衡之便沒再說下去——
關于他和雲襄村的關系。
“睡吧。”
許久之後。
就在謝衡之快睡着時,懷裏的人冷不丁說道:“好可怕。”
聲音雖然小,謝衡之的睡意頓時消散了一大半。
他拍拍亦泠的背:“都過去了。”
又醞釀了許久,謝衡之再一次即将入睡時——
“那麽多條人命,她怎麽下得了手?”
謝衡之:“……”
他深吸一口氣,“嗯”了聲,“她該死,睡吧。”
更深夜靜,謝衡之第三次昏昏欲睡時。
“這些年來,她夜裏能睡一個安穩——”
謝衡之徑直翻身,堵住了她的嘴。
衣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亦泠還未回過神,已經被他壓着動彈不得。
推又推不開,話也說不出,亦泠就這麽莫名其妙地被親得披襟散發,雙眼淚盈盈,他才停了下來。
雙臂仍然撐在亦泠腦側,他重重地喘氣。
“還睡不睡?不睡就繼續。”
-
第二天清晨。
亦泠到岐黃堂的時候,秦四娘已經把卓小娥接過來了。
小魯和幾個大娘正圍着她說話,東一句西一句,卓小娥就是不怎麽說話。
看到亦泠來了,她才回過頭,主動開口叫了一聲“姐姐”。
昨天在廢墟裏還灰頭土臉的卓小娥終于擦幹淨了臉,盡管膚色還是和她爹爹一樣黑黢黢的。
穿的衣裳不合身,一看就是大伯家裏的舊衣服,不過至少是幹淨暖和的。
亦泠走過去,蹲到她面前。
“來了?吃過東西了嗎?”
卓小娥點點頭,立刻又問:“姐姐,我要學什麽?”
“這麽好學啊。”
亦泠牽着她去看一樓挂着的皮革制品,“那我們先記住這些東西的價格吧。”
原本亦泠想帶她去二樓認藥材,不過今天有北營的人來取貨,秦四娘正在上面盤點,忙得不可開交。
而一樓這些皮革,卓小娥都認識。
價格說了一遍,她也都記住了。
于是亦泠就帶着她坐到了一樓廳堂的桌前,拿出筆墨,教她寫字。
提起筆,亦泠寫下了“卓小娥”三字。
“這是你的名字。”
卓小娥看着紙面上的字,努力地把它們和自己的“名字”對應起來。
可是她全家都不識字,腦子裏沒有任何文字的概念,只覺得是一團陌生又複雜的畫兒。
“姐姐,這是符嗎?”
亦泠:“……”
有點挫敗。
“算了,”她頓了頓,“我們從最簡單的字開始學吧。”
畢竟又不考狀元,卓小娥能記賬寫信就已經是一門技藝了。
半個時辰後,卓小娥趴在了桌上,眼裏已經沒了神采。
……真是跟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體會到了幼時家裏教書先生的無奈,亦泠提起筆,正要繼續寫字,就聽卓小娥說:“姐姐,你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麽認識這麽多字啊?”
謝衡之已經以她“夫君”自稱,又頻頻出現在岐黃堂,他們的身份早晚瞞不住的。
于是亦泠沉默了一下,說:“姐姐是從上京來的。”
“上京?!”
卓小娥立刻擡起了頭,眨巴着大眼睛,“姐姐真的是從上京來的嗎?”
亦泠點頭。
“我聽店裏的客人說上京的元宵節有蟾蜍燈、螃蟹燈還有兔兒燈,是真的嗎?”
上京鮮有人提起赤丘,赤丘卻人人向往着上京的安穩繁華。
亦泠嘆了口氣,說:“豈止呢,不管是什麽東西,上京的燈會都能做成栩栩如生的花燈,連小孩兒都可以呢。
卓小娥驚呆了。
“小、小孩也要被做成花燈嗎?”
亦泠笑了下,正想說不是那個意思。
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伴随着兵器碰撞的響動。
緊接着,前一刻還滿臉好奇的卓小娥突然鑽到了桌子底下。
亦泠俯身去看時,她緊緊抱着桌腳,渾身都在發抖。
再擡頭,北營的幾個士兵已經下了馬,提着刀大步走進來。
在卓小娥的視角裏,她只能看見幾雙沾滿了泥的皮靴。
經過桌旁時,她連眼睛都不敢睜開,蜷縮着身子,喘不上一口氣。
直到士兵們徑直上了二樓。
亦泠垂眼看着躲在桌子下的卓小娥,終于明白她在害怕什麽。
她的心被這縮成一團的身影揪住,徐徐蹲下來,朝她伸出手。
“小娥,別怕,他們不是北猶人。”
許久,一只傷痕累累的小手才伸了出來。
卓小娥探出頭,四處張望着,确定沒有北猶人,才從桌子下面鑽了出來。
可她渾身還在顫抖。
亦泠把她抱在懷裏,輕拍着她的背。
“小娥,他們是北營的将士,他們是來保護我們的。”
卓小娥這才敢擡起頭,往二樓看去。
“那他們會趕走北猶人嗎?”
“會的。”亦泠說,“他們一定會趕走北猶人的。”
卓小娥想起了什麽,嘴巴一撇,眼眶立刻紅了。
“我娘也說他們會趕走北猶人,可是他們一直都沒有趕走。”
“我爹爹說,趕走北猶人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我的堂哥還有我的叔叔,都會死。”
她已經沒了娘,又親眼見到了自己爹爹的離世,再想到其他親人,眼淚頓時掉了下來。
“姐姐,北猶人有自己的家,為什麽總是要來搶我家裏的東西呢?”
為什麽呢?
因為北猶與大梁t的矛盾永遠不可調和。所有的條款與商貿都只能是一時的,他們會永遠垂涎大梁的資源,永遠虎視眈眈。只要尋得機會,他們一定會打過來。而天性兇殘的北猶人一旦侵占中原,輕則□□燒,重則屠城,連老人小孩都不會放過。
唯有讓北猶徹底臣服,才能換來大梁百姓長久的安寧。
可是亦泠無法将這些話說給一個不足八歲的小孩聽。
她緊抿着唇,氣息沉重。
如謝衡之所說,若有其他辦法,誰願意打仗呢?
每一個士兵的家裏都有等着他的父母和妻兒,每一筆軍饷都是大梁百姓日夜勞作的汗水。
“小娥,你爹爹是個好人,可是北猶人是無法和他們講道理的。”
說話間,搬着藥材的北營士兵下來了。
卓小娥還是害怕這些身材高大又帶着刀劍的男人,立刻把臉埋進了亦泠懷裏。
士兵經過,腰間刀劍铮然作響。
亦泠捂着卓小娥的耳朵,低聲說道:“道理只在這些将士的刀鋒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