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章第九十八章
第 98 章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入冬後, 赤丘的夜越來越長。
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實則已經快到辰時。
自從離了上京, 亦泠已經很少睡得這麽沉。
起身坐到鏡臺前梳妝時, 還有些恍惚。
她盯着銅鏡裏的自己, 擡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昨天她一度以為自己唇瓣要保不住了, 後來吃飯的時候,嘴裏都酥酥|麻麻的。
思及此,她又轉頭看了眼屋子裏那張八仙桌。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狀元好像不知道桌子只是用來吃飯的!
小半個時辰後,亦泠穿上了過冬的襖裙,腳步匆匆離開了家。
如秦大娘所說,一路上都有巡查的士兵, 不少店鋪也都開了門。
行至某個分岔路口, 亦泠沒有去岐黃堂,而是轉向去往炮肉店的小路。
比起其他地方的風平浪靜, 這條街道尤為死寂。
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天, 空氣裏似乎還漂浮着燒焦的味道。
隔着老遠,亦泠便看見了炮肉店的廢墟。
那日的火勢那麽大,即便官府派了人來救火,也無濟于事。
亦泠過去時,好幾個住在周圍的百姓正在清理着餘燼, 順便看看還有沒有什麽能用的東西。
在人群中,亦泠還看見了一個小孩子。
戴着一頂毛茸茸的帽子,身上衣衫也髒兮兮的,跪在廢墟裏扒拉着東西, 雙手黑得看不出原來的膚色。
亦泠以為是個男孩子,也沒多想, 找到廢墟裏一個男子問道:“大哥,您知道這家店的老板的女兒現在住在哪裏嗎?”
沒等男子回答,身後的小孩就說:“姐姐,你找我?”
亦泠驚詫回頭,仔細打量着這個小孩的面容。
“你就是他的女兒?”
那一日她躲在炮肉店裏屋,只聽出了老板是個鳏夫。
後來的事情都是謝衡之告訴她的。
老板獨自帶着女兒生活,赤丘的孩子也沒條件念書,七八歲的女孩平日裏就在店裏幫忙。
那日出事,她正好躲懶跑去找別的孩子玩,才逃過一劫。
好在老板在赤丘還有個親哥哥,事情平息後,他的女兒就住到了大伯家裏。
亦泠原本想去看看,沒想到就在此處遇上了。
此刻小女孩定定地看着亦泠不說話,圓溜溜的眼睛裏還有些幾分呆滞。
亦泠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一時間不知說什麽,便問道:“你在這裏挖什麽?”
小女孩盯了亦泠半晌,感覺到眼前的女子沒有惡意後,才說:“我在找爹爹給我做的瓦狗。”
聲音雖然稚氣,語氣卻有着不符這個年齡的沉哀。
赤丘的孩子都懂事得早,她應當是明白“死”是什麽意思了,也知道自己爹爹再也回不來了,卻還是執拗得想要找到一絲念想。
可是這一場火,将炮肉店燒成了一片焦土,片瓦無存,哪兒還找得到什麽瓦狗呢。
刺骨的寒風中,亦泠眼睛有些紅。
她拿出帕子替小女孩擦了擦臉上的黑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卓小娥。”
“你在大伯家裏還好嗎?吃得飽穿得暖嗎?”
這幾日,亦泠不是第一個來關心她的人,所以卓小娥乖巧地點了點頭。
看着小姑娘黑亮的眼睛,亦泠想起了她爹爹無意間說過的話。
于是亦泠問:“那你想跟着姐姐學習寫字算賬嗎?”
-
赤丘的孩子早早就在幫着家裏分擔生計,像卓小娥這樣的年紀,即便不來岐黃堂學着做事,也要在大伯家裏幹活。
所以亦泠回了岐黃堂,與秦四娘商量時,她二話不說就同意了。
還說明日一早親自去一趟卓小娥的伯父家裏,好讓人家放心把孩子交到她手上。
亦泠今日本就來得晚,兩人商議了沒一會兒,便到了岐黃堂打烊的時候,秦四娘也催着亦泠回家了。
“你不是說今日下午北營要來取一批貨嗎?”亦泠說,“你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幫着你盤點盤點。”
秦四娘說:“不過我擔心你回去晚了路上不安全。”
“沒事。”
亦泠已經打開了貨單,低着頭說,“一會兒有人來接我。”
雖然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雲淡風輕,但秦四娘還是察覺到了一絲忸怩。
沒說是亦昀,那就是上回那個男子了吧?
姑母的消息還沒傳到秦四娘耳裏,她揶揄地笑着:“好好好,免得你回家一個人也是日思夜想。”
亦泠:“……”
被秦四娘調侃的羞赧只是轉瞬即逝,當亦泠想起卓小娥在廢墟裏挖瓦狗的模樣,心情還是沉了下來。
轉眼到了黃昏。
岐黃堂關了這麽些日子,北營短缺了不少藥材和皮革。不過為了安全着想,他們沒讓秦四娘再安排人送過去,而是親自派人上門來取。
謝衡之和北營的人一起到岐黃堂時,秦四娘只當是巧合,也沒工夫搭理他和亦泠二人,草草聊了兩句便催着他們回家。
岐黃堂外的街道很窄,也不夠平坦。
謝衡之的馬車停在外頭,兩人須步行出去。
踏出門檻的那一刻,謝衡之便感覺到了亦泠渾身氣息都沉壓壓的,像是有什麽心事。
“怎麽了?”
“我今日去了一趟炮肉店,見到卓小娥了。”
她補充,“就是那個炮肉店老板的女兒。”
“嗯。”
謝衡之點頭,“我知道她的名字。”
“她五歲就沒了娘,現在又沒了爹。”
亦泠仰頭望着天,聲音很沉,“她的爹爹今年才攢夠錢開了一家店,現在也被燒成了焦土,什麽都不剩了。”
像小娥這樣的孩子,赤丘何止一個。
光是三年前被屠殺的那三十多個百姓,就留下了七八個孤兒。
年年都有北猶人來擄掠,年年冬日都不得安生。
亦泠出生在富庶的地方,記事後又随着父母去了上京生活,所見之處皆是花天錦地,日日操心的也都是蜀錦吳绫和八珍玉食。
即便當初被送去了慶陽,在祖父的宅子裏,她也不曾缺衣短食。
在亦泠的認知裏,赤丘僅僅是一個不常被人提起的地名。
直到跟着亦昀來了這裏。
朝晖夕陰,嚴霜烈日,還有一個個貧苦但淳樸的百姓,讓赤丘這個地方在亦泠心裏鋪展成了一幅鮮活的畫卷。
而這幅畫卷的瘡痍也直白地裸|露在亦泠眼前。
邊境線那麽長,赤丘的百姓年年冬日都膽戰心驚,這裏的財力人力也撐不起長時間的巡防。
城隍廟裏馨香禱祝,求的不是姻緣富貴,只是安穩寧靖。
但這好像也是奢望。
四周緊閉的門,悄無人聲。
亦泠看向謝衡之,眼眶有些紅。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有休止?”
“以戰止戰的時候。”
原本亦泠只是感慨系之,她沒想過得到一個明确的答案。
當謝衡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猛然心驚,停下了腳步。
怔然望着他,四周風都停歇了,她的心跳始終未能平靜。
-
今天又是亦昀輪休的日子。
他以為亦泠還在家裏養傷,離開北營後,便徑直回了家。
結果亦泠不在,想t必是去岐黃堂了。
于是亦昀喝了口水,便打算去接她。
剛走出家門沒幾步,鄰居劉嫂就叫住了他。
也沒什麽大事,就是問問他最近的風聲,然後就聊起了他的姐姐。
“原來那個日日來看望你姐姐的男子就是她夫君啊?”
“那麽好個夫君,你姐姐怎麽跑來赤丘了呢?”
“他們成親多少年了?當初為何要分離啊?”
亦昀這才知道,他不在家的這幾日,謝衡之又給自己做實了一個名分。
正巧外頭傳來了馬車輪辋壓過路面的聲音,亦昀從劉嫂家窗戶看出去,便見謝衡之和她姐姐先後走了下來,拎着食盒往家走去。
行吧。
人家當事人都承認了的事情,亦昀也沒什麽好掙紮的。
總歸以後就要做一家人了,他也不能每次見到謝衡之就像耗子見了貓。
思及此,亦昀辭別了劉嫂,往自己家走去。
亦泠和謝衡之前腳進門,亦昀後腳就站到了檐下。
原本想敲敲門,卻又覺得這樣很沒氣勢,顯得他才是個客人。
今天他就應該不卑不亢地走進去,坐在謝衡之面前,拿出小舅子的範兒。
于是他伸手一推。
亦昀:“……?”
不是,那天他就随口一說,他姐還真鎖門不讓他回家啊?
-
“這就鎖門?”
謝衡之轉眸看向亦泠,“要不還是先喝杯水吧。”
亦泠無視他的渾話,後背抵着門,緊緊盯着他。
自從聽見謝衡之說出“以戰止戰”那句話,她的心裏就沒安定過。
一路忐忑不安,都不敢提及這兩個字眼。
直到回了家,鎖上了門,她才敢追問。
“真的要打仗嗎?”
謝衡之知道亦泠一路上都在懸心此事,本想哄她先吃飯填飽肚子再說。
但她既然已經問出了口,謝衡之便斂了神色,說道:“若不打,永無安寧之日。”
安靜的屋子裏,只有亦泠紊亂的呼吸。
“打仗”這件事對她而言也很陌生,但她知道打仗意味着什麽。
“……除了打仗,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阿泠。”
謝衡之聲音沉了下來,“如果有別的辦法,誰會願意打仗呢?”
亦泠的氣息漸漸平了下來。
她垂眼盯着地面,久久不語。
其實打或不打,都不是她能說了算的。
甚至她內心深處也知道,這是眼下唯一的辦法,只是一時間無法直面。
雖然她才來赤丘不到三年,但是從秦四娘這些本地人嘴裏早已得知了赤丘百姓過着怎樣的生活。
過去多年,北猶年年劫掠,但大梁積弱,國庫空虛,兵力不足,無一戰之力。國之兵弱則受辱,出兵不得,和談被拒,北猶狼子野心日益增長,過去數年劫掠一次,如今年年劫掠,若再不反抗,難道要等到他們侵占大梁之時嗎?
沒了上京的花天錦地蒙蔽在眼前,她看見的全是黃沙枯木。
沉默許久後,亦泠擡起了頭。
但她沒有再多問什麽,拉着謝衡之坐到了桌前。
“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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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頓飯吃了足足三刻鐘,亦泠幾乎沒有怎麽說話,只不停地往謝衡之碗裏夾菜。
關愛來得太猛烈,謝衡之有點承受不住。
“真吃不下了。”
“吃不下也得吃。”
亦泠板着臉,又往謝衡之碗裏夾了一塊兒肉,“否則你今天別想走。”
謝衡之:“我本來就不想走。”
沉抑的氣氛被他這句話打破,但亦泠也沒他那麽多歪心思,擰眉道:“你這麽瘦,若是不多吃點,我怕你扛不住北猶人的拳頭。”
謝衡之:“……不至于。”
他還是放下了筷子,端起茶水漱了漱口,“不早了,我回北營了。”
亦泠“哦”了聲,沒有挽留,起身送他。
只是走到門口時,她還是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這個你拿着。”
謝衡之低下頭,看見亦泠掌心放着一枚平安符。
他沒有說話,接過之後,另一只手攬住亦泠的腰,低頭吻了上去。
不同于前兩日,或強硬或挑|逗,他今天甚至都沒有将她抱到桌上去。
只是站在門邊輕柔地吻着她,手指撫摸着她的頭發。
天色漸暗,亦泠閉着眼睛。
謝衡之親吻着她的唇舌,卻一點點撫平了她心裏的不安。
許久之後,感覺到她渾身不再緊繃,謝衡之才停了下來。
他靠在她頸邊,低聲說:“我今晚真不想不走了。”
“?”
亦泠從沉淪中驟然清醒。
“不行。”
拒絕得果斷又幹脆。
謝衡之:“……”
他擡起頭,眼裏還有幾分迷離,“為何?”
“因、因為……”
亦泠雙眼慌亂地看了看四周,意識越發清醒,“因為今天亦昀輪休,他要回來的。”
……又是他。
謝衡之沒松開亦泠的腰,在她耳邊說:“他回來又怎樣?姐夫還不能在他姐姐家裏留宿?”
“不行,他、他鼾聲很響,會吵得你睡不着。”
說完後,亦泠也不給謝衡之糾纏的機會,拔開門闩就把他往外推,“你快回去吧。”
謝衡之被她推出了門,看了眼天色,說道:“你确定他今天輪休?”
“當然!我是他姐姐,我還能不清楚——”
話未說完,亦泠忽然發現門外地面上好像放了一封信。
她眨了眨眼,蹲身撿了起來。
展開一看,上面熟悉的字跡寫道:
我離家出走了,再會。
一個擁有薄情寡義的姐姐的弟弟留
亦泠:“……”
謝衡之看了一眼上面的內容,掉頭就回了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