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亦泠從未問過謝衡之這一場仗什麽時候開始。
這種事情她不該問, 也無須問。
已然入冬的赤丘荒寂一片,唯有這幾年新建的馳道上車馬不斷,運糧的隊伍浩浩蕩蕩, 源源不竭。
如岐黃堂這樣的店鋪貯備全都被購買一空, 就連來往的商賈也不再上門做生意, 與北營達成了協議, 以商隊運糧。
沿線定點官倉的日漸充盈,反倒讓赤丘陷入一股沉抑中。
天又越來越冷,岐黃堂門可羅雀,連小魯這樣的工人也不再露面,被招去了運糧。
這一個多月,亦泠還是日日都去岐黃堂, 即便沒什麽客人上門, 她和秦四娘也把店面打掃得一毫不染。
閑下來後,秦四娘就在後院生着炭火盤算一年的收成, 亦泠則帶着卓小娥在前廳裏學認字。
一開始, 秦四娘還總是和亦泠閑聊,後來也越發沉默。
她和夫君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作為一個将士的妻子,她用不着特意去打聽,也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于是她手裏的賬單變成了針線活, 開始為她的夫君縫制衣衫。
這點離愁,卓小娥還感覺不到。
她蹲在炭火旁,仰着臉問秦四娘:“四娘,你在給誰做衣服呀?”
“當然是我的夫君。”秦四娘淡淡地說, “他要出遠門了,給他做些暖和的, 免得在外面挨凍。”
“那我也要做。”
卓小娥伸手去針線框裏翻了翻,掏出一塊布料,“我會做帽子裏襯。”
秦四娘瞥了她一眼,也沒管她。
倒是亦泠坐到了她身旁,頻頻打量着她手上的動作,又不說話。
秦四娘知道亦泠只會縫制一些皮革制品,粗針粗線,縫結實了就行,而這種貼身穿的衣服,她就應付不來了。
“你也想做啊?”她問,“給亦昀做?”
亦昀不缺這些的。
赤丘再遠,他也能常常收到上京送來的衣物,都是亦夫人一針一線縫制的。
亦泠伸手拿了針線,低聲道:“不是給他做。”
“那給你夫君做?”
看着她不得章法的動作,秦四娘說,“他是個商人,恐怕也穿不了這些粗布。”
謝衡之和亦泠的夫妻關系還是秦四娘的姑母先一步告訴她的。
去問亦泠,她也承認了,只是說當初鬧了矛盾才分開的。
當時秦四娘還挺佩服亦泠,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脾氣上來了,竟然說抛夫就抛夫,還從上京搬來了赤丘這種地方。
“夫妻不計隔夜怨,何況他都追到赤丘來了,我看你對他也不是無情無義,與其在這裏做衣服,不如趁着還沒到最冷的時候,啓程回上京去吧。”
沒想到秦四娘會突然提出讓她離開赤丘,亦泠愣了會兒,才說:“他不能走。”
秦四娘以為謝衡之這個商人也和北營達成了合作,便沒多問,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兩大一小安靜地做着針線活,不一會兒,秦四娘看着自己做好的一件衣裳,滿意地起身,往屋子裏走去。
而亦泠鼓搗了半天,看着布料上歪歪扭扭的走線,陷入了沉思。
突然,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亦泠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立刻把手裏的半成品扔進了竹筐裏,假裝那團東西和自己沒有半點兒東西。
卓小娥擡頭就看見了謝衡之,起身道:“叔……”
想起謝衡之不讓她叫他叔叔,又立刻改口,“哥哥。”
謝衡之“嗯”了聲,看向亦泠:“在做什麽?”
亦泠嫌惡地看了他一眼。
早點成親都可以當人家爹的年紀了,怎麽好意思讓人家叫“哥哥”的呀?
“随便做點針線活兒。”
卓小娥舉起手裏針線:“是給夫君做衣裳!”
“你又沒有夫君,做什麽衣裳。”
謝衡之瞥了她一眼,随即看向亦泠空蕩蕩的手,“你不做嗎?”
“不做。沒空。”
“那到時候別人都有,就我沒有?”
聽起來真的有點可憐。
亦泠:“做人不可處處攀比。”
謝衡之:“……”
-
這段日子謝衡之來找亦泠的時間并不固定。
有時候傍晚來接她回家,吃完飯後,也不一定能留宿。
偶爾也在午後提着糕點來岐黃堂,和亦泠一起在後院的火盆旁喝喝茶,而後又匆匆離去,兩三日後才出現。
亦泠知道他越來越忙,是在盡量抽時間來陪她。
所以今晚吃完飯後,謝衡之又要離去,亦泠也司空見慣。
只是今日連秦四娘都傷感地給她夫君做起了衣裳,亦泠心裏有些悶,在謝衡之起身的那一刻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是不是要走了?”
謝衡之明白她在問什麽。
“沒那麽快,”他說,“興許還能一起給亦昀過個生辰。”
亦泠心想亦昀可能不是很想和你一起過生辰。
不過有他這句話,亦泠心裏松快了些,松開了手。
“嗯,知道了。”
接他回北營的人已經在外面候着,也沒法再逗留安撫她。
轉身前,他想起什麽,掏出一封信,放到了桌上。
亦泠不解:“這是什麽?”
“等會兒慢慢看吧。”
說完這句話,謝衡之是真的要走了。
亦泠也沒管那封信,起身想送送謝衡之。
走到了小院外,刺骨的風吹得亦泠打了個寒戰。
待馬車啓程,亦泠才攏了攏衣襟毛圈兒,轉身回屋。
剛走兩步,她發覺臉上有什麽冰冰涼涼的東西飄了下來。
天已經黑透了,她看不清,只伸手摸了摸臉頰。
下雪了?
亦泠回頭,看着已經遠去的馬車,四下寂靜無聲,唯有雪粒紛紛揚揚。
又一陣風夾雪吹來,亦泠驀然回神,小跑着回了屋裏。
燭火下,那封神神秘秘的信還擺在桌上。
亦泠往掌心呵了兩口熱氣,好奇地打開了信封。
徐徐展開其中信紙,上面卻是亦泠完全沒有料想到的字跡。
亦泠妹妹,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
這是沈舒方寫來的信。
足足有四頁,但對她這兩三年颠沛流離的日子着墨不多,幾句便帶過。行文也随意,像是想到什麽就寫什麽。
提起她和亦泠在上京的日子時,倒是寫了很多,讓回憶躍然紙上。
其實那時候亦泠和沈舒方礙着身份,無非也就是拈花弄月,閑話家常。
但或許是因為今晚赤丘突然下起了雪,離情別緒格外重,亦泠看着看着就鼻尖泛酸。
最後一頁信紙上,沈舒方抱怨淩港莊潮熱,太子還沒忘掉以前那些臭講究,夏日裏每天須換兩三次衣裳,還非要她親手做的。
寫到此處似覺有秀恩愛嫌疑,筆鋒突兀一轉,問亦泠如今過得可好,和謝衡之是不是孩子都該有了。
亦泠猝不及防笑出了聲,擡手揉了揉眼睛。
她本想當即就提筆給沈舒方回信。
可是轉念一想,沈舒方和太子如今須隐姓埋名,行蹤更是不能輕易暴露,她還是等謝衡之來了,再确認能否回信。
于是她合上了信紙,将其妥帖收進了櫥櫃裏。
轉眸一瞥,看見了櫃子裏裝着針線和布料的竹筐。
其實亦泠早就開始偷偷摸摸學做衣裳了,料子也剪好了,只是她實在不太會用針。
縫不出像秦四娘那樣整齊漂亮的走線,更別提在衣襟上繡上名字,遂作罷許久。
不過……
亦泠拿出竹筐,坐到了床邊。
現在連太子都能穿上沈舒方做的衣裳了。
做人不可處處攀比,但別人有的,謝衡之也得有。
左一針,又一針,糊糊弄弄又一針。
待桌上燭火幾乎燃盡,亦泠都渾然不覺光t亮越發不足。
直到她的指尖忽然被紮了一下,痛得亦泠直甩手。
也在這時,敲門聲響起。
已經亥時了,誰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亦泠心頭猛然狂跳起來,慢吞吞走到門邊。
“誰?”
“是我。”
謝衡之?
他怎麽又回來了?
亦泠立刻打開了門。
寒風灌入,謝衡之還喘着氣,頭發衣服上卻鋪着一層細細的雪,顯然是策馬而來的。
“怎麽了?”亦泠問,“出什——”
沒等她說完,謝衡之忽然跨了進來。
裹挾着風和雪,将亦泠緊緊抱在懷裏,什麽都沒說。
亦泠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擡手關上的門,她根本感覺不到冷,只覺得呼吸不暢。
屋子裏燃着炭火,謝衡之沉重的呼吸聲就拂在亦泠耳邊。
“這次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她問。
謝衡之閉着眼睛,點了點頭。
“第一場雪比預料中提前了一個月。”他低聲說,“為防大雪封山,後日清晨大軍就要出發。”
意料之中的答案,亦泠聽到後,在這暖烘烘的屋子裏,還是心底一沉。
“那你怎麽來了?你快回北營去!”
“本就已經萬事俱備,只待林将軍下令開拔。”
謝衡之捧着她的臉,低頭蹭了蹭她臉頰,眉心輕顫,“今晚很冷,想抱着你睡。”
-
兩人躺上床時,已是深夜。
謝衡之說抱着亦泠睡,就當真只是抱着她睡,什麽都沒做,只是抱得很緊。
雪落無聲,兩人都沒有說話,怕一開口,心裏的不安就無所遁形。
可是亦泠更不習慣這樣的沉默,她總忍不住胡思亂想。
于是她故作輕松地說:“其實我一直藏着掖着沒告訴你。”
謝衡之:“嗯?”
“我的廚藝其實還不錯。”
亦泠說,“出發之前,還有機會給你踐行嗎?怕等你回來後,我手藝都生疏了。”
謝衡之沉默了一下,似乎當真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然後他嘆了口氣。
“恐怕不行,要踐行只有今晚。”
亦泠愣住,也思考了一下此事的可行性。
“你不會要我現在起床去做飯吧?”
謝衡之輕笑。
“踐行就只能是吃飯嗎?”
一盞溫酒也足矣。
但亦泠顯然誤解了他的意思。
怔然許久,突然翻身,覆到了謝衡之身上。
她閉着眼睛,輕吻他的唇角。
輕輕啄着,一寸寸輾轉至唇中。
沒有等到他的迎接,亦泠微擰着眉,說道:“你張嘴呀。”
遲滞了片刻,亦泠才得以探入他口中。
學着他以往的動作親了一會兒,依然沒有等到回應,亦泠突然停了下來。
她睜開眼,只能看見謝衡之漆黑的眼眸。
今夜的謝衡之似乎格外克制,可是他的呼吸卻并不平靜。
“你怎麽不動?”亦泠說,“你平時不是這樣的。”
謝衡之依然只是看着她,聲音喑啞,眸光湧動。
“我平時什麽樣?”
亦泠回答不出來。
就這麽對視了許久,謝衡之突然翻過身,将她壓在了身下,比以往每一次都親得用力。
亦泠漸漸喘不上氣了,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去推他,反倒是死不松手地抱着他。
光是抱着還不夠。
一想到今晚之後,她或許就很久無法見到謝衡之。
甚至……
她抱得越來越緊,還想更貼近一點。
雙手在渾然不知的時候探入了他的衣襟,撫摸着他逐漸發燙的肌膚,在他胸口的傷疤處細細摩挲。
而後就像是想記住他身體的每一處肌理起伏,她的指尖一路游走至他的腰腹,攀上他的肩背,最後在再次撫至他胸口時,被他一把摁住手。
他擡起頭,氣息還未平複,終于說出了今夜一直壓在心裏的話。
“阿泠,我若是回不來呢?”
亦泠眼眶一紅。
也僅僅是眼眶紅,依然倔強地說:“怎麽可能?你自己說的,你命硬。”
“但是我忘性大。”她看着他,眼裏泛出了淚光,卻依然死死憋着,“你若是太久不回,我怕我會忘了你。”
說完便仰起頭,親了他一下,随即閉上眼睛,等着他的回應。
“別讓我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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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雪不知什麽時候停的。
亦泠偶爾睜眼,眸子不知被什麽模糊了,只能看見謝衡之額頭挂着的汗珠。
但謝衡之什麽都沒說,在她忽然渾身發顫時,擡起了頭,緊緊盯着她。
“我會回來。”他的聲音也像是在發燙,每個字都炙熱,“也不會讓你忘記我。”
話音落下,亦泠悶哼了一聲。
萬籁寂靜,簾帳內汗水交織,氣息灼熱。
她能聽見謝衡之粗重的喘息聲,也能聽見陳舊的木床吱呀作響的聲音。
就連自己嗓子裏溢出的低吟也清晰可聞。
一整夜的極力掩飾逐漸土崩瓦解。
不知是因為酸脹難耐,還是忐忑擔憂,她眼角還是滑落了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