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30)
後會越加興旺,便樂得不再計較死人之財,生怕沾染了晦氣,壞了自己難得的好運。
除此之外賈母還預留了一萬多兩銀子出來,三千兩給李纨和賈蘭,李纨接的挺痛快,可是心裏卻火氣十足。三千兩不算少,但是對比留給賈寶玉那不下三萬兩的財物,還有一大匣子不知數目的銀票,這三千兩堪稱是打發叫花子。只是不要被不要,好歹她的蘭兒還能有點兒,那賈環可是分文未得呢。鴛鴦卻得了一千兩,賈母撕了她的身契,把銀票連同她金陵父母的身契一并給了她,叫她扶自己靈柩回南,以後就留在南邊自己過日子。鴛鴦哭着接了,感激涕零。李纨同情的看看火冒三丈的賈環和因為王夫人、賈母先後逝世得以從家廟中出來的趙姨娘,好好一個爺,在老太太眼裏混得連奴才都不如,還不如不生出來的好。
連號稱厚道人的李纨都這樣感嘆了,賈環豈非更怒上加怒。當下沒了好聲氣,哭靈也不認真,有人看着就随便嚎兩嗓子,沒人看就幹脆去找舒服地方歇着,反正除了趙姨娘壓根兒沒人關注他,想開溜再容易不過了。可不想賈寶玉,被賈政盯得死死的,不錯眼珠的逼着他守孝哭靈。
賈寶玉的表現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卻恰恰合在賈環和趙姨娘的腹诽之中。那表現,可真真白瞎了賈母疼他一場。因為這一次三春姐妹俱在,他便成日的瞅着她們,賈政一離開他就跑過來找姐妹們,不知唧唧咕咕的說些什麽。還整天嚷嚷着靈堂不潔,人來人往腌臜了姐妹們,做一副護花使者樣擋在她們跟前。他那樣的無痛無覺,好似賈母亡魂還不如一點子外人的氣味來的重要,弄得三春皆對他深惡痛絕,連理都不肯理。他碰了機會釘子,知道沒趣,便去找寶釵。寶釵是替林妃來給賈母上香哭喪的,因着林妃如今的郡主身份,便是青外祖母也沒資格叫她去披麻戴孝齋戒茹素,可是若不去,林妃又怕被人說嘴,因為她那些哥哥弟弟們相當決絕的一個也不肯登賈家的門,連祭奠都是随便派了個二管家去的。林妃怕小人長舌會壞哥哥們的仕途,便吩咐寶釵日日往賈府去代奠,過了五七再說。
寶釵一進門,寶玉的眼睛就直了。因寶釵代林妃而來,故一身淡妝素服,不敷脂粉,那一種雅致,比尋常穿顏色時更自不同,豐韻嫣然,當即犯了癡病,心裏想道:“古人說:千紅萬紫,終讓梅花為魁。看來不止為梅花開的早,竟是那‘潔白清香’四字真不可及了。但只這時候若有林妹妹,也是這樣打扮,更不知怎樣的豐韻呢。”他原就是個有頭沒腦的,心裏想着,嘴上就說,竟在衆人面前去拉寶釵,耍賴似的追問:“林妹妹因何不來?老太太白疼了她這幾年了,怎麽竟這樣狠心?”
衆人都很無語。且不說這一兩年來賈母給林妃找的不自在遠遠多于疼愛,便是真論疼愛,也無人能出寶玉之右。可是他又怎麽樣呢?三春姐妹和史湘雲皆不肯理他只好,他又找上了本家的什麽喜姑娘四姑娘,跟人家哥哥長妹妹短的,也虧了她們願意理他,還挺親密。又有尤氏也跟着賈珍回來祭靈,身邊仍舊帶着那兩個小妾偕鸾佩鳳,他便又去招惹她們。成天裏除了和奶奶姑娘們混混,心裏再沒有別的事,那才真叫白過費了賈母的心,疼了他這麽大呢。他沒有自知之明也就罷了,卻倒打一把說起林妃來了。
饒是寶釵事不關已也被氣得夠嗆,冷着臉甩開寶玉的拉扯,躲到跟着她過來的兩個小宮女和自己的丫鬟莺兒身後,柳眉倒豎:“賈公子還請自重,沒得做這些臊人的拉拉扯扯。我們郡主乃是宗室貴女,這世上除宮中上皇、太妃、帝後和貴妃之外還無人配讓郡主娘娘守孝哭靈,何況賈太宜人位份過低,便是我來代奠都已經很超過了,你那些大不敬的瘋言瘋語,還是趁早收了的好。要不然,只怕兩個字還不夠你額上展示的呢。”說完,一扭身出了靈堂,今兒的躬都鞠完了,與其無所事事的在這裏被寶玉氣到七竅生煙,她還不如回去上林妃跟前買好一陣子呢。聽說宮中有位老太妃要不好了,皇上已經在計劃放出一部分女官和大齡宮女算作祈福,她還指望求林妃好心把她的名字報上去呢。那個“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夢她早就不做了,她現在惟願能在年紀大了出嫁之前回家去陪陪薛姨媽,再幫着哥哥薛蟠找個好嫂子,日後出了門子,不管到哪一家,她也能心安了。
回了大觀園,寶釵毫不客氣的把寶玉原話照學一遍,直接把林妃氣了個倒仰。她這陣子因為太妃病重,太上皇心情不暢,到處找人的茬兒而天天被宣進宮裏去伺候老麻煩。在宮裏就煩的想撞牆了,哪裏還受得了回了家依然要被人惡心?林妃氣得直喘,拍着桌子叫道:“從明兒起,你也不必去了,我看他又能怎麽樣呢?該盡的心我也盡到了,該做的禮我也做足了,要還有人嚼舌根子,不必客氣,能打的就直接打了,不能打的我去找皇兄評理。你有時間了,不如回家去看你媽媽,也好過去那裏忍氣吞聲。”
寶釵一喜:“郡主大恩,竟是許了奴婢回家嗎?”
林妃正沒好氣,聞言想也不想撇着小嘴歪頭堵了回去:“就知道你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哼,我對你還不夠好麽?你自己瞧瞧你這頭上手上穿的戴的,哪有一點兒差的?我又不打不罵你,也不羞辱寒碜你,輕易也不叫你伺候,你還只惦記着早日離開了呢。你且去看看坤儀公主、興懷公主、真陽郡主、延清郡主她們身邊的伴讀怎樣呢?什麽時候讓你去跟了她們你就知道好歹了。”
寶釵知道自己是沒挑對時候撞上槍口了,苦笑道:“奴婢知罪,奴婢不識好歹,奴婢承蒙錯愛……”她還要排比下去,林妃卻被怄笑了:“快住嘴吧!再說下去,可就真成我虐待了你了。”
寶釵趁機陪笑請願道:“郡主最是善心,不止從不虐待身邊人,還常常厚賞,甚至允諾挑賞呢。”
林妃白她一眼:“知道你想要什麽,放心,該走的時候自然會讓你走的,要不留着你幹嘛,還多一口人在我這裏搶飯吃。”說完,自己倒先笑了,複又囑咐道:“不過你回家去可別張揚,放宮女乃是為着宮中的老太妃要不好了,這事是哀非喜,你可別樂颠颠的給人抓了把柄去,話說在前頭,到時候我可不去救你。”
寶釵連連保證:“奴婢的性情郡主還不曉得?哪裏會出這種纰漏,決計不會給郡主添亂。”
林妃點點頭:“我很知道你聰明過人,不過白囑咐一句罷了。既是這麽着,你今兒就收拾家去吧。若是我料的不錯,這大觀園,你就不必再回來了。”
寶釵一愣,不解的看向林妃,林妃托着小下巴蹙眉道:“不止是你,怕是連我也不能常常在這裏逍遙了。宮中那位老太妃,算起來是父皇親近妃子中的最後一個了,剩下的什麽才人寶林之流,大多是他沒見過幾面的,這位老太妃若真薨了,他便不是孤家寡人也差不多了。今兒臨走前皇後姐姐還同我講,皇兄希望我日後能長居宮中陪伴父皇呢。他說父皇的脾氣從來都是越喜歡誰就越欺負誰,按這個分析,我得算所有公主郡主當中最得寵的了,皇兄希望我能填補些父皇的孤寂呢。”說到這兒林妃忍不住腹诽:真是沒看出他哪裏有孤寂。
寶釵若有所思道:“如此,也算郡主的福分了。”
林妃訝然。
寶釵解釋道:“郡主雖說為帝女的身份,可終究是義女,連封號都低人一等。若上皇在時大家自然高看于你,可若是有一日……到時候郡主連婚配都要尴尬了。”她倒是真心希望林妃嫁的越高越好,這樣她能得的好處也會越多,便是身價也能随之高上不少。
林妃心想,你會這麽說是因為不知道我大哥跟今上的交情,要真沒了太上皇的胡攪蠻纏我反而更優哉游哉呢。只是這話沒法言明,便只有順着寶釵的話做感激狀朝東方行禮:“父皇慈愛,銘感五內。”說完自己都覺得惡心,卻沒法表現出來,那臉上,笑得都快哭出來了。寶釵見狀,急忙告退,催促着莺兒胡亂收拾一番,連夜乘車回到自己家中。從此告別大觀園和諸姐妹,謹守門第之別,一向甚少來往,當然,更加遠離了進京以來最大黴運的發源地——賈家。
☆、101有心無力鴛鴦殉主
果然如林妃所說的那樣,寶釵回了家沒幾日,宮中便發下名帖大批釋放宮女。寶釵位列其中,最後一次穿起女官朝服進宮去給皇後磕了頭,從內務府領回了自己的戶籍,正式脫離宮廷,回到了原先一心想飛出去的窩。薛姨媽和薛蟠都很高興寶釵回家,雖然薛姨媽還有些遺憾她沒能被指個貴婿,但是當寶釵熟練的操持起家務讓她得以頤養天年之後,她的遺憾便消去了不少。當後來寶釵做主給薛蟠娶進一位雖然出身不高相貌也不特別出衆但是賢淑知禮能力不錯的皇商世家次女之後,薛姨媽又高興了幾分。當然,她最高興的還是官媒們陸陸續續的登門求娶曾經的薛贊善的時候,雖然其中并沒有太高的門第,那些薛姨媽過去幻想過的王府公侯一概全無,但是四品之家嫡三子的求娶也讓她頗為得意了。反而是寶釵十分不願意,入京以來連番失利已經讓她充分認識到自己該呆的位置了,過高的門第于她是禍非福,何況那家還曾經跟着那壞了事的義忠親王老千歲折騰過不短的一段時間。因此假意哭了兩回讓薛姨媽回絕了,過了一段時間,拐彎抹角的忽悠着薛姨媽挑了一個清貴的翰林人家,和她那進京待嫁的堂妹薛寶琴一起入了詩書傳家之族。
放出宮女的第二天,那位老太妃便薨了。太上皇果然十分沉郁,至此為止,陪伴他大半生的男男女女皆走個精光,只剩他一個孤獨度日。想起往日歲月,越發悶聲悶氣,久久不願開口說句話出來。皇上和皇後都十分擔心,連連下旨召林妃等年幼的宗室女孩兒入宮,叫她們效仿彩衣娛親,務必讓太上皇恢複精神。太上皇卻不領情,把一幹小女孩子全轟出宮去,單留下林妃一個揉搓解悶,林妃看在他老年喪妾的苦逼份兒上咬牙忍了。
皇上見太上皇情緒好轉,放心的叫皇後去處理太妃喪儀了。皇後按規矩降下鳳谕,命令各府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姻。太妃棺寝在大偏宮二十一日後,方請靈入妃陵園寝,地名孝慈縣。這陵離都來往得十來日之功,如今請靈至此,還要停放數日,方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朝上朝下便也得跟着折騰月餘日子。
邢夫人和王熙鳳婆媳倆位列诰命之中,一天不落的跟着折騰。彼時,賈赦已經出發往臺場效力去了,賈琏也因為禮部辦太妃大喪缺人跑腿而被提前征用,每天帶着賈蓉賈薔兩個累得死去活來,三天沒到,初得實差的興奮早散的一幹二淨了,叔侄三個有志一同的無比懷念過去混吃等死的美好生活。
賈家內外主事全忙活別的去了,賈母那還沒辦完的風光大喪立刻現了眼。且不說前頭有太妃專美,單是沒人出力就有夠看的了。數數吧,現在的賈府,男的就剩早被賈赦一腳踢出去了又借着賈母治喪死皮賴臉蹭回來的賈政、賈寶玉,賈環和賈琮倒是沒被踢,可是年紀略小,啥也幹不了。當然,年紀不小的賈寶玉同樣沒用至極,賈政也比他強不到哪兒去。女的中,三個姑娘年幼不說還沒出嫁,沒法出頭露面去招待親友,即使所謂親友也就那麽幾個諸如薛姨媽之流進不了宮的,二來惜春稚齡世事不知,迎春雖比過去強點兒,可也只限于能處理明白自個兒屋裏那點子小事,讓她去撐賈母喪儀還不如祈禱賈母借屍還魂自己來辦呢。唯剩一個探春,能力有,手段有,魄力也有,但是在賈赦走之前幹的唯一一件大事——兩房徹底分家——之後,她再出面就已經不止是名不正言不順了,至少在邢夫人看來,說句天理不容都不為過。
李纨同理。何況她還不是什麽能耐人,就算名正言順,她也管不起來。在王夫人被抓進天牢之後,賈政那邊就是她在管的。可她除了不動聲色把王夫人的嫁妝和歷年分紅全管到自己腰包裏留做賈蘭的教育基金之外什麽也沒管明白,到他們蹭回來給賈母當孝子賢孫之前,賈政家裏三天兩頭開不出火來,餐與餐之間的間隔常常拖到賈政忍無可忍抱着肚子滿地打滾。
一大群沒用的人加在一起得出了一個類似鬧劇的局面——賈母葬禮的主持人被定為鴛鴦。理由是,賈母特意留了幾千銀子給個奴才不能浪費了。于是,本來趴在賈母靈前哭哭啼啼的鴛鴦成了被趕上架的鴨子。
鴛鴦原先還想着,自己跟在賈母身邊多年,聽的看的學的不比太太奶奶們少,能力手腕更加不差于鳳姐兒,何況那些辦事的嫂子大娘都是跟在她屁股後邊一口一聲“鴛鴦姑娘”殷勤的不得了的,而她原先也曾看過如何料理秦氏後事,如今家裏家外人口更少,操持一場體面的後事應該不難。雖說銀項已經沒有了對牌,可是老太太原先預備下的銀子卻是現成的,都在她處收着,想來辦的應該比寧府那場還得力些。
當下鴛鴦便去請賈政的示,想讓他和寶玉去操辦外頭,卻不料,爺倆一般的一問搖頭三不知,憑什麽事,一概只會說一句:“請大老爺大太太做主。”可是這一會子上哪兒去找賈赦邢夫人呢?寶玉就更加不中用了,連哭靈都不正經哭,一會兒一跑開去找人說說笑笑,哪裏還敢指望他做些什麽?鴛鴦無奈,急得團團轉的當兒,被鳳姐兒屋裏的小紅抽空拉住,唧唧咕咕說了幾句話,鴛鴦這才想起昔年建園子的時候曾幫着料理得宜的賈芸,回了賈政以後便請他代為照管家中上人差事,下人裏頭則由林之孝負責搭建靈棚等細差。偏偏賈芸應了以後,賈政又跑出來指手畫腳,說什麽‘詩雲’‘子曰’;又說什麽‘喪與其易,寧戚’。聽他的意思,老太太的喪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費,圖好看的念頭。簡而言之,就是要省錢。賈芸聽了,一邊暗中鄙視他的人品,一邊也樂得輕松少費力,左右自己不過是聽命辦差,辦的好與不好,都有賈政的名去頂着呢。
鴛鴦沒法跟賈政理論,只得打主意把裏面弄得體面一些,于是便傳出話去,将花名冊取上來,一一的瞧了,卻又發現新問題。原來賈政一家幾次三番的折騰,早把得用家人都折騰光了,眼下剩的基本都是當初分家後留給賈赦一家人的。可是這些人中,三分之一都跟着賈赦去了任上,下剩的三分之二中又有三分之一跟着賈琏跑腿辦差,這一部分還以年輕力壯處事靈活的居多,又有三分之一多充作執事依仗天天跟着邢夫人鳳姐兒兩個入宮盡禮,眼下剩在府中的,統共男仆只有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馀者俱是些丫頭,而三春姐妹的丫頭又不能使喚,這便又少了許多,再剩下的多是粗使的小丫頭和灑掃婆子等,便是這些加起來也不過三十多人,難以派差。鴛鴦心裏發苦,犯愁的想道:“老太太體面了一輩子的人了,臨了這件大事怎麽卻沒法風風光光?她的事倒沒有東府裏一個重孫媳婦的人多,這樣混辦一場,将來可怎麽去見老太太?”想畢,不禁蒙頭大哭起來。
一場沒哭完,便聽外頭亂紛紛叫道:“今兒第三天了,裏頭還很亂,叫了半天,上了菜,短了飯:這是什麽辦事的道理?親戚太太奶奶們動了氣,我們可沒法賠補。”鴛鴦急忙抹幹眼淚,匆匆洗了把臉進去吆喝人來伺候,将就着把早飯打發了。偏偏那日人來的不少,雖說沒有格外尊貴的人物,可是那些本家碎嘴婆子刻薄奶奶們更難伺候,裏頭的人等不到好飯好菜,一個個都死眉瞪眼的。鴛鴦只得在那裏照料了一會子,她乃是丫鬟的身份,哪裏壓服得了人?一進門就是好一陣子指桑罵槐,心裏委屈的無以複加。好不容易強忍住眼淚哄好了,又惦記着外頭派人,趕着出來,叫了旺兒家的傳齊了家下女人們,一一分派。衆人都答應着不動,鴛鴦急道:“什麽時候,還不供飯?”衆人道:“傳飯是容易的,只要将裏頭的東西發出來,我們才好照管去。”鴛鴦啐道:“糊塗東西!派定了你們,少不得有的。”衆人心中暗罵死蹄子小娼婦,卻礙于她是二老爺和大奶奶做主訂下的,沒法明着翻臉,只得面上勉強應了,卻仍然不動。
鴛鴦一見,心知賈母走了,她的茶也涼了,如今這些人再不是跟在她身後要讨“鴛鴦姑娘”歡心好哄些好處的人了。她心中又氣又惱,更覺十分悲涼,口中卻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行下一禮,低聲下氣道:“大娘嬸子們可憐可憐我!你們不齊截,叫人笑話的是老太太,好歹你們豁出些辛苦來!便是不瞧我的面子,也該想想老太太的好處。老太太這一輩子也沒有遭塌過什麽銀錢,如今臨了這件大事,必得求大家齊心協力體體面面的辦一辦才好。
這些人一見鴛鴦被她們治的服了軟,當下揭去僞裝,毫無顧忌的暴露出猙獰面目,一個個極不客氣的審問她們關注的重點:“姑娘原先也是辦大事的人,怎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得?差使人去做事,卻不給發下銀子,叫人怎麽去做?”
鴛鴦辯解道:“大宗的銀錢都放在外頭請廊下芸二爺分派家人辦事,現在外頭棚杠上要支幾百銀子,這會子還沒有發出來,內裏的好歹儉省儉省,先讓他們湊了手再說。”
衆人亂紛紛嚷道:“好端端的,怎麽叫外家的爺們辦去?他們哪裏是能盡心的,錢進了手,怎麽還有出來的道理?不知道如何自己去逍遙呢。怨不得我們聽見外頭男人抱怨說:‘這麽件大事,咱們一點摸不着,淨當苦差。’叫人怎麽能齊心呢?”
鴛鴦一聽,她們到如今這時候還只想着怎麽中飽私囊,借主子的死發自家的財,一口氣撞上來,往下一咽,眼淚直流,只覺得眼前一黑,嗓子裏一甜,便噴出鮮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一個勁兒的往下滑。幸虧琥珀急忙過來扶住,只見鴛鴦的血一口一口的吐個不住,沒多時,便昏了過去。琥珀扶不住,兩人一起跌坐在地。那些人一見鴛鴦被氣得吐血半死,都怕擔上責任,當即一哄而散。琥珀連哭帶叫也喊不住一個,看着昏迷的鴛鴦半張臉上全是血,又驚慌又害怕又傷心,緩了一陣才強撐着背起鴛鴦,吃力的拖着腳送回自己房裏。
珍珠在屋中看見,急忙過來,接下鴛鴦,扶她躺在床上,又倒了熱水給她喝,卻不想鴛鴦牙關緊閉,根本沒法吞咽,全撒在脖子裏了。琥珀出去想叫人找大夫,找了一圈也沒人肯理,又去找李纨,想讓她出面請賈政,孰料,那起子混賬婆子早将鴛鴦告到了賈政跟前,當然,她們嘴裏是不會有實話的,說的自己一清二白,卻反賴鴛鴦不盡心操持,說她托懶多清閑,更有心惡的,明裏暗裏挑撥說鴛鴦要私吞了老太太的錢。賈政現在最注意的就是一個“錢”字,一聽這話哪裏了得,一連聲的讓拿鴛鴦來問話,琥珀偏在這個哭哭啼啼跑來訴苦,賈政自然半點不信,只逼着鴛鴦拿錢出來,罵道:“老太太白疼了她一場,竟是這樣的一個白眼狼,家裏家外亂成一團,大家忙不過來,她卻稱病受用。不管事也行,只把老太太的銀錢交出來,另派賢明的去做。”
賈母預留的銀子,鴛鴦早就交了大半給賈政,賈政卻只給了賈芸一半還少些,剩下的都扣在手裏,賈芸見狀,也扣了些自用,外加每次打發賈家的奴才們辦事,總要先許些好處,不然保管什麽也辦不了。如此一來,真正用在正事上的錢便少之又少。賈政不說自己貪婪令鴛鴦無法行事,反倒說她不肯用心,又逼着拿錢出來,全不顧念鴛鴦已是七死八活,命人搶盡賈母留給鴛鴦等貼身丫鬟之物後揚長而去。
到晚間,鴛鴦才悠悠醒轉過來,屋子裏漆黑一片,全靠着窗口灑進來的幾縷月色,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透過半開的門扉望去,外頭挂着的白燈籠也是半明半滅,影影綽綽。鴛鴦強撐着起身,摸了個半長的蠟燭點上,卻發現屋中除了她身下躺着的床幾乎空無一物。鴛鴦大驚,先以為是遭了賊,她住在賈母裏屋的套間,若真有賊,怕是賈母屋內也該搬空了,急忙出去檢視,發現果然空了大半。不過這時候她倒是看明白了,賊不會費力去搬用不到的衣裳箱籠,想起自己昏睡中恍惚聽到的琥珀和珍珠唠唠叨叨哭個不住的那些話,心灰意冷的幾乎又哭死過去。
好一陣子,鴛鴦方慢慢緩過氣來,想着事既至此,便是再沒有活路了,她跟了老太太一輩子,從小丫頭起就跟在身邊服侍到如今,不如索性再跟一程,權當是報恩了。她素性堅強果決,既定了主意,便毫不猶豫,站起來,一面哭,一面開了妝匣,摸索到暗格裏找到幾根黯淡無光沒被人拿走的銀釵環給自己妝扮一番,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往梁上一拴,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瞬間抽搐幾下,不過片刻,咽喉氣絕,香魂出竅!
☆、102探春智化刁奴險心
及至天明,要去送殡,琥珀等想找的時候才發現鴛鴦懸了梁,吓得大嚷,全家盡知。賈政生怕有人疑心到他奪走鴛鴦之物上頭會壞了他那早就壞的徹底偏偏自己還不自知的名聲,假意嗟嘆着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即命賈芸:“出去吩咐人即可買棺盛殓,待會兒便跟着老太太的殡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後,全了他的心志。”賈芸答應出去,這裏命人将鴛鴦放下,停放裏間屋內。
做完這些,賈政猶覺心慌,便要了香來,上了三炷,作了個揖,說:“她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頭論,你們小一輩的都該行個禮兒。”別人都不理論,唯寶玉聽了喜不自勝,心想:“鴛鴦這樣一個人,偏又這樣死法!”又想:“實在天地間的靈氣,獨鐘在這些女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們究竟是一件濁物,還是老太太的兒孫,誰能趕得上他?”虧他還有點兒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所作所為不是個東西。想畢,走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賈政合了意,也不多呆,指了件事便躲出去了。
最是探春敏銳,來瞧鴛鴦的時候看到了屋內境況,心下了然,又氣憤又羞愧,忍無可忍之下倒是抛開了顧慮,狠狠整治了一番欺天瞞地的狠毒狗彘奴,一一查明了,打了許多,還逼李纨出面買了幾家人才止住了邪風,總算在最後把賈母的葬禮糊弄個體面。複又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叫他看着入殓,做主在老太太項內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還将鴛鴦所餘的幾件可憐東西賞下。她嫂子得了錢喜出望外,對那些褒獎鴛鴦的話一點沒聽,磕了頭,喜歡喜歡的到處去說:“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志氣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聲,又得了好發送。”這話傳到探春耳朵裏,當場氣了個倒仰,一疊聲的叫着把她兩口子攆出去。
賈政見探春能幹,不禁起了讓她趁機總理內宅的念頭,以圖日後他們可以蹭住下來。探春不敢辭父親要求,只能咬牙接下了。可她也沒傻到當這種出頭鳥的份兒上,禀了賈政,讓他務必指派下李纨,一面趁晚間鳳姐兒回家去透了信兒。鳳姐兒原本就很看好探春,而現如今家裏也真是沒有人能做主,便撺掇着邢夫人命探春合同李纨裁處,只說過了一月,等她們送完了太妃之陵以後再還回來。邢夫人想着她們都出了門,家裏也确實不能沒人打理,有撞上門來的白工不用白不用。只是她怕探春會借機替二房弄錢,一定要迎春總領,看住了探春和李纨才同意。迎春本無大才幹,只是邢夫人力逼着,不敢推辭。加之她身邊一個林妃給的嬷嬷提醒她說:“姑娘也該練練手段了,将來出了門子難道也是這樣兩眼一抹黑什麽都不管嗎?”迎春滿臉通紅,喏喏應了。
于是,三人議定,由探春主抓大局,李纨從旁協助,迎春旁觀監察兼學習,這是鳳姐兒分配的,是最合理的布局,邢夫人也沒什麽話好說,只是刻薄了迎春兩句便讪讪的同意了。
因三人住處不同,自打賈赦當家作主以後,迎春就在賈府內有了自己的一處大院子,但是嬷嬷堅決不同意把這裏作為下人們來來往往回事的處所。而李纨和探春屬于臨時住戶,擠在過去王夫人獨霸天下時期給三春分配的小抱廈裏,那地方小的将将能轉開身,顯然也不能作為辦事處。故探春提議,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于午錯方回。這三間廳原系預備省親之時衆執事太監起坐之處,結果省親泡湯了,大觀園也交公了,這裏自然沒了用處,而林妃入住大觀園之後便命封閉連接賈府的所有通道,到最後,這裏便成了每日婆子們上夜的值班房。這廳上有一處匾,題着“輔仁谕德”四字,家下俗語皆只叫“議事廳兒”。如今他三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的媳婦等來往回話的,絡繹不絕。
衆人先聽見賈政主張讓李纨探春辦理,各各心中不屑又暗喜,且不說在她們的印象中,李纨素日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人,便是探春口角鋒芒些,也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年輕小姐,何況又已經不是這家裏的正經主子,因此都沒放在眼中。及至後來聽說添了一個迎春也沒甚在意,只想着迎春素日裏萬事不挂心,說好聽的叫平和恬淡,說難聽的那就跟她那混名兒似的,整一塊“二木頭”,就更加沒當回事了。
可是沒過幾天,衆人便漸漸發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兒,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每日早起晚歸,一天的起坐都在廳上,到了夜間針線暇時,臨寝之先,還要坐了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其嚴謹細致竟是比鳳姐兒當權時更甚。
這一日,三人剛至廳中坐定,茶還沒吃一口,便有先前跟了賈政一家去後又跟着回來的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昨晚已趁隙回過大太太、二奶奶,都說知道了,只叫回姑娘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探春如何辦理。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說出許多笑話來取笑。
探春果然十分為難。若此時王夫人還在,王子騰還在,她們也仍舊明公正道的住在這府上,那不消說,該怎麽辦就怎麽辦,而且還得是踩着趙家來辦才最讨好。
可是現在不同了,王夫人死在獄中,王子騰被寶玉氣死在半路,且他死的突然,于任上還有首尾沒能處理,被人參了海疆的虧空,皇上批示下來,說本員已故,叫着落其弟王子勝、侄兒王仁賠補。這兩人剛從原籍返京,原本還打算借着王子騰的死開上一吊,騙幾千銀子來花,卻不想反要倒貼,頓時跳腳,幾次三番跑來找王熙鳳要錢。王熙鳳給了兩次,見越發縱得心大,便不肯再給,每日借口伺候邢夫人進宮吊喪,一直躲着他們。
王家窮途末路,二房也出了将軍府,趙家雖未脫籍,卻因着賈環的出息拔高了不少,賈政見狀,便起了幾分扶正趙姨娘的念頭。這倒不是說他喜愛趙姨娘或是有多麽看重她,他純粹是發現趙姨娘生的一兒一女都能挂靠上林家給他借力罷了。然而趙姨娘卻不知道內情,只滿心高興有望當正房太太,可以好好在過去那些擠兌輕侮她的人面前顯顯威風,因此早早便打着嗓門四處張揚。
這樣一來,探春自然不能如常辦理,若是在自家,便是虧着本來她也該幫親娘胞弟做個大面子,好顯得尊重。因為一旦趙姨娘扶正,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