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29)
通往花園偏院的康莊大道:“柳兄請。”柳湘蓮周身環繞蒸騰的怒氣,重重的踏着青石小路殺了過去。
太上皇坐在石凳上衡量到底是維護自己高高在上的輩分重要還是成全兒子的基情更體貼,他剛想到太太上皇和太太太上皇那些輝煌的濫情記錄,就被一陣急驚風掀下了凳子,不幸臉先着地。
“呸呸呸呸!哪個作死的東西敢對爺無禮?”太上皇氣急敗壞吐着嘴巴裏的濕土,頭也不擡先罵了出去。
“好個癡心妄想的老貨,今兒叫你認認你柳大爺是誰?平日裏懶得理你,倒越發縱起你的膽色來了。我也不打殺了你,只給你個厲害的瞧瞧。”湘蓮邊說,邊回手掣出腰後懸着的長劍,一雌一雄,兩股并立,分握手中,一前一後就朝太上皇頭頂刺了過去。
明晃晃的劍鋒直逼門面而來,饒是太上皇也算熟識武藝也吓得大叫“媽呀”,不及起身,頭一低,腰一塌,翻滾着朝旁邊躲去。湘蓮手中劍如影随形,跟着又刺過去,太上皇大驚失色,只道湘蓮真是忍無可忍了要殺他洩憤,驚慌之中也顧不上高呼“護駕”,只是伏在地上一路急滾,身手雖快,情勢卻已甚為狼狽。
也不知滾了多久,頭頂上呼呼作響的劍氣風聲終于住了,太上皇捂着脖子,顫顫巍巍爬起來一看,湘蓮早已不知去向。松了口氣,待要察看自己可有受傷,卻見滿地掉落着大片大片黑白夾雜的發絲。太上皇臉色慘白,僵硬的擡起胳膊去摸頭頂。
“啊啊啊啊啊啊!”又一個美好閑适的林府傍晚毀在了太上皇的鬼哭狼嚎之下。
☆、98賈母病危反沐天恩
新鮮出爐的皇宮寺主持——太上皇拒絕回京。
皇上感情上表示理解,但理智上,他還必須要說服羞憤的天天咬人的老爹:“皇父,微服私訪也是有時間限制的,我們出來的已經太久了,再不回去,京中肯定要流言漫天啦。”
太上皇包着腦袋耍賴:“流言就流言,漫天就漫天,橫豎現在坐那個位置的又不是寡人,寡人管他那麽多呢。”
皇上十分郁悶,那個位置明明是你不想坐了讓出來的,怎麽現在成了推脫耍賴的理由了?更加郁悶的是,他還沒辦法跟着耍賴,現在坐那個位置的是他,他雖有兒子可是沒一個長大成人的,是以,他想耍橫都沒條件。
于是,只好施展唐僧大法,不分日夜時時刻刻對着太上皇因為少了頭發之後特別明顯的耳朵唠唠叨叨,直吵得太上皇腦仁子“嗡嗡”作響。
終有一日,太上皇再也受不了兒子那堪比懶女人裹腳布一般又臭又長的勸導,頂着緋玉從戲班子裏給他弄出來的一頂老生假髻,一步三扶頭的跑出去透透氣。因為柳湘蓮盛怒之下削了太上皇滿把龍發,而後負氣遠走,緋玉生怕太上皇面子上下不來會追究,便連夜找了姑蘇城中知名的戲班子,買了二三十頂假發回來供太上皇遮醜。只是,戲班子用的假發大都誇張無比,哪裏是尋常能戴出來見人的,太上皇挑了又挑、撿了又撿,終于翻出兩頂勉強過得去的,又有林妃貢獻了最擅梳妝的巧手雪枭,把兩頂假發打散重編,總算弄出個差不離的樣子來。至此,太上皇方才閉了嘴不再天天叫罵了,他也知道,鬧到這個地步實屬自己狂放過度所致,想來也着實後怕,若是那日柳湘蓮的鴛鴦劍不是朝着頭發來又怎樣呢?依他武藝,若要刺駕不說十拿九穩也是□不離十的,每每想到這一節,太上皇總能稍微安分幾日。
太上皇甩開戴權等人,自己漫無目的的亂逛,林府中即便有人看到他,也沒有個敢攔的,畢竟連二爺都要低頭的人他們還敢做什麽?就這樣眼睜睜看着無所事事的太上皇慢慢溜達到大小姐院中。
太上皇先前光顧着胡鬧,兼之林妃又回來的晚,故而他并不知道哪處是林妃的院子,這麽走着也不過随心所欲的溜達罷了。偏偏就走到了林妃書房的窗外,又偏偏聽到了屋中幾個小姑娘叽叽喳喳說些什麽,別的都沒聽清,唯有“不能叫龍老太爺知道”一句,他聽得倍兒清楚。
太上皇一下子興奮了,好啊,小丫頭片子有事要瞞他,這可是個大把柄啊,當即一掀簾子,一腳踹開門就沖了進去,大吼一聲:“什麽事不許叫爺知道?嗷!”一聲尖叫,兩三個厚重的木頭茶盤一起砸了過來,太上皇躲開了前兩個,到底被第三板給拍到了地上。
林妃起初是驚慌有人敢在她家裏闖她閨房才吓得尖叫,只是一開腔就反應過來家裏還供着一個大人物,可是腦筋能轉過來,聲音卻收不住,她的丫鬟們早在多年前被寶玉闖了梨香院之後就被緋玉提溜着教育過,因此林妃一喊,當即就跟條件反射似的,兩人閃身擋在姑娘身前,兩人随手抄起東西就砸。試圖僞裝劫匪的太上皇就這麽悲劇了。
雪雁看清了跌坐在地上氣哼哼的太上皇,“哎呦”一聲,甩手丢下原本要擲出去的鑲螺钿葵花形黑漆捧盒,急忙沖過去扶太上皇起身。那捧盒落地的不輕分量沉重的砸在太上皇的心上,震的他一凜,若被這東西敲到頭上,就該國喪了吧!
林妃也驚的夠嗆,趕前兩步,一手扶住太上皇,一手拿帕子去揉他頭上明顯的紅包,邊叫丫鬟們:“快些去取冰塊來敷。”雪鸾聽見,回身便奔出門去,半晌回來道:“老宅一向沒人住,冰塊留的便一年少似一年,早就找不到了,小婢讓廚房煮了幾枚雞子,剝了殼滾滾吧。”說着,捏住一枚滑溜溜的雞子便上前給太上皇敷紅包,雪枭也機靈的趁機把太上皇頭上歪了半邊的假發扶正,還順勢梳了兩把。
溫熱的橢圓體滾在額頭上還蠻舒服的,太上皇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但仍沒往初衷:“小丫頭,你跟你的丫鬟們唧咕什麽呢?什麽東西不能讓爺知道?”
林妃皺皺眉頭,心知瞞不住了,只好實話實話:“是京中薛贊善給我送來的消息,我那外祖母要不行了,這幾日四處找人想交待後事呢,已經派人到大觀園問了我幾次,薛贊善來信問我要不要回去呢!”
一聽賈母要蹬腿,太上皇明顯的精神振奮:“去啊,必須得去啊,爺非親眼看着她怎麽死不可。走走走,馬上收拾,別等她閉了眼再回去。”
林妃可不幹:“您老要看自個兒去看,我不去。我這會兒回去才叫犯傻呢!沒聽見說她正四處拉人托孤?我要去了,那就是現成的冤大頭,聽說她那寶貝鳳凰蛋也回來了,說不準這托孤托的就是他了,我可不要撿這麽個大包袱回去。”
太上皇歪着腦袋想想,也是這麽回事,便松了口氣:“那你打算怎麽辦?不回去不大好吧!那老太太一旦舍出臉皮,可是什麽事兒都幹的出來的,你就不怕她臨死還要坑你一回,說你不孝,外祖過逝也不奔喪什麽的?”
林妃憤憤撇嘴,她當然知道賈母肯定幹得出這事兒來,所以才想說不要讓太上皇知道的,只要他不知道,自己就可以假裝不知道,到時候即使京中流言蜚語四起,她也可以裝無辜,讓位高權重一個頂八百的“義父”出面撐腰。可是卻叫他聽見了,那就沒法打這個主意了。
太上皇見林妃久久不語,只是低着頭擺弄镯子,心下有些不喜,他固然厭惡賈母巴不得她一出生就死了,可是作為一個在“孝”中成長起來的第一領導人,特別是現在還要靠着兒子夠“孝”才能繼續耀武揚威,他更加痛恨不孝的人。比如林妃,作為嫡嫡親的外孫女兒,如果賈母要死了她卻推脫裝傻,太上皇保證能在埋賈母的時候把她也順手摁進去。反倒是對于林家七子他沒什麽要求,認為他們去是情分,不去是應分。
這道理林妃自然不會想不到,只是她原也不是正主兒,血緣親情什麽的,對她的約束力太小。不過她既頂替了林妹妹享受屬于她的美女人生,自然也不能恩将仇報的毀了她的好名聲,于是,林妃慢慢道:“我正在煩惱這個,別說外祖母行将西去,便是重病不起,我也理應回去奉湯侍藥的。只是我也只願意奉湯侍藥,別的卻一概不想兜攬,這也是為哥哥們好,為我林家百年着想,若是身後拖上那麽一串混吃等死包袱,我哥哥他們可就苦了,成日就只剩圍着他們轉悠了,再別想有時間勤勞王事。”
這話頓時引起了太上皇的重視,他之所以願意容忍林家小子三不五時的犯上,願意鼓動兒子去糾纏林老大,為的就是他們有才華、有能力,可以為朝廷盡忠,如果給賈母送葬會影響他們幫輔政務,那太上皇還是不願意因小失大的。
當下便軟了口氣,拍拍林妃的手示意她坐下:“你說的在理,這事兒是得好好計較計較。”
林妃小心翼翼試探道:“外祖母所求無非是賈家不倒,蒸蒸日上罷了。按說,這事理應靠子孫們勤奮努力,兢兢業業,或讀書科舉,或入伍衛國,着實不應該把希望和要求都加諸在親戚身上。”
太上皇深以為然:“可不就是這個道理。可笑連你一個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她卻白活了六七十年。”
林妃見太上皇認同她的理念,越發覺得說服他去頂班多了幾分把握:“所以妃兒想着,不如勞煩老太爺略賞個臉面,看看外祖家中可有一二得用之人,提拔一下,如此,她家自有出息子孫,自然就不用再攀牽我家了。”她一邊小心翼翼的說,一邊密切注意太上皇的面目表情,只待稍有不喜立刻閉嘴,生怕被扣上個女子幹政的罪名。
卻不想太上皇并未覺得她提議擡高賈家有什麽不對,要知道,早在二十年多前太上皇就念念不忘要提拔代善的兒子,只是賈赦惡名在外,賈政碌碌無為,叫他想偏心都沒處可偏去。後來好不容易賈政生了個不錯的兒子,擦邊兒考上了同進士,他正興致勃勃打算給規劃一個遠大前景,卻連題目都沒寫完就沒目标了,只把太上皇憋屈得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嚎兩嗓子。
無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犧牲了兒子的閨房情趣,硬壓着叫他封了完全不符合他審美的賈家女做貴妃,想着如此一來,賈家好歹能沾上半個皇親國戚的光兒,若是賈氏有福,能生個一男半女出來,他就更加可以對代善邀功了。只是打死他也想不到,賈家出來的女人蠢到連嘛事不用管,只要會花錢享受的小妾都做不好,一家子齊心協力,不到一年就把賈氏給折騰到泥湯子裏去泡着了。
太上皇是徹底對代善的後人失望透頂了。不是沒見過蠢的,只是沒見過這麽蠢的;也不是沒見過無能的,只是沒見過這麽無能的;更加不是沒見過得瑟的,只是沒見過又蠢又無能卻還要得瑟的,太上皇表示他深深的無力了。面對這麽一群不知從何下手的笨蛋加三級,實在讓他連想幫襯都不行了。對不起當日給代善的承諾就對不起了吧,誰家代善求諾言的時候沒說明他的子孫後代是這個德行呢,要早知道,他就不答應了。
只是被林妃一講,他深埋的惦念又給挖了出來,想着林妃曾在賈家住了一年多的時間,是不是知道什麽不為人知的被埋沒人才?于是,太上皇十分謹慎的問道:“你可有推薦的人選?”
林妃更加謹慎的回答:“此乃朝政大事,小女不敢胡言亂語。”
太上皇大手一揮:“沒事,就當咱們父女倆的閑話,說吧,不管說了什麽都恕你無罪便是。”幸好林妃早早把丫鬟們都遣了出去,要不太上皇這麽霸氣側漏的回答非把身份洩露殆盡不可。
太上皇的擔保還是挺有信譽度的,林妃放了心,掰着手指數了幾個人出來:“我覺得琏表哥還是有幾分本事的,賈府裏的外事一向是他在管,雖說不出彩,可也沒什麽大錯。”不過這是在王熙鳳沒敢放貸的條件之上的,一旦王熙鳳又威風起來,林妃可不認為賈琏有本事壓住老婆。
太上皇點點頭,記下了賈琏的名字,心裏琢磨着,有哪個部門适合無功無過的人去養老。林妃又道:“東府裏有兩個表侄兒,分別叫做賈蓉賈薔的,有時候會幫忙西府跑個腿兒,半點兒小差,聽說還算有幾分才幹。尤其是賈蓉,必要的時候還聽有決斷,父皇應該聽說過他趕走無德老爹的事情吧!”反正左右沒人,就幹脆順着太上皇側漏的霸氣換了稱呼,多拍拍馬屁總不會有錯的。
太上皇不以為意:“東府?賈代化那屋的?寡人不管他們。”他對賈代化連印象都模糊了,他的後代就算能幹代善扯上關系,也是三服之外了,太上皇認為自己無需去管。
林妃倒是對賈蓉賈薔沒造化略略遺憾,眨眨眼睛道:“那就沒有了。”
太上皇卻聽出了興趣,主動問道:“你認為賈赦怎麽樣?”
林妃一攤手:“我是外甥女兒,他是大舅舅,除了請安,連面都少見,能知道什麽?”
太上皇追問:“總該聽過別人的評價吧!”
林妃想了想,很中肯的道:“貪財。好色。”
太上皇大為失望:“什麽玩意兒嘛!”
林妃覺得有必要挽回一下賈赦的形象,省得将來自家二哥娶二表姐的時候被太上皇鄙視,于是補救道:“貪財,但不斂財;好色,但不劫色。總比不顧律法死命搜刮的人好吧,也比三不五時出去強搶民女的人好吧。”林妃舉的例子都很具有代表性,一個是太上皇大兒子,一個是太上皇二兒子,倆例子出去能堵死太上皇。
太上皇一想起倆破兒子果然覺得心口很疼,遂匆匆結束訪談:“行了,那就賈赦和賈琏得了。賈赦貪財好色,就去個沒財沒色的地方,他好像頂着個什麽将軍吧,就去臺場歷練歷練吧!過個兩三年,要是有點兒成績,就回京封賞,要沒成績就繼續呆着,反正呆在軍中也不怕他惹事。那個賈琏,既然擅長跑腿,那就去跑吧。六部裏缺的就是跑腿的,随便按哪兒都容易,還有那兩個東邊的,叫什麽什麽來着,就跟着他打個下手好了,橫豎跑腿的人不嫌多。”
林妃聽了很高興,賈家中有人能入官場,賈母自然就不會一直惦記盤剝他們了,于是把太上皇大大奉承了一番,美得他忘光了自己的燈泡頭,樂颠颠的表示要回京圍觀賈母蹬腿過程。皇上一聽,太上皇終于肯回京了,大喜,狠狠獎勵了一番不知怎麽勸動固執的太上皇的林妃,弄得林妃莫名其妙打包了一堆據說回京後可以直接去內務府領賞的白條,暈乎乎跟着一路飛馳回宮。在他們上路的第三天,收到了京中的第二條消息,賈母生命的終極動力——賈寶玉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于是,從根本上解決了賈母念念不忘算計別家的風險,林家終于可以清淨清淨了。現在她再怎麽偏心也只能在自家範圍內折騰了,倒黴被纏上的就是那位從各種意義上都很苦逼的賈小琏同學,從今而後,養活賈寶玉就成了強加在他頭上的責任了,就當是提前體驗體驗怎麽養敗家子兒子吧。祝他好運。
☆、99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賈寶玉的回歸伴随着一個噩耗——王子騰死了。
王子騰是被賈寶玉鬧死的。
詳細的解釋是:王善保家的王善保無法獨自一人承擔起帶走賈寶玉的重任,不得不半途返回駐地請求王子騰的支援。王子騰被纏得無可奈何,被迫同意把賈寶玉接回身邊放着,等到自己回京敘職的時候再把他帶回去。結果在領回來的半路上,收到了賈母病危的通知書,賈寶玉又哭又鬧,王子騰頭大如鬥,氣急敗壞的強壓着他趕路,一連數日勞乏,又被賈寶玉吵得心煩意亂,神魂不定,兼之深秋微寒,便不慎感染上風寒,強挺着熬到了十裏屯那個地方,再撐不下去了,只得停下腳步延醫調治,無奈這個地方沒有名醫,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
這一回,輪到王家人哭天喊地了。随行的官員全吓傻了,封疆大吏死在自己地頭上,這個責任誰也擔不了,一個個全都飛馬往京中報信,一面沿途照應着趕過去哭靈的王家諸人,還要着落着擒拿賈寶玉等事。
消息進了京,代理朝政的倆親王也懵了,信函一個轉手,八百裏加急就往姑蘇送了過去,太上皇和皇上在半路收到信,均是氣惱萬分,好端端一個手段不凡能力超群的九省都檢點,上任沒到半年就叫人活活禍害沒了,這股子郁悶換了誰也咽不下去啊。
無可奈何,皇上只有先帶上一半人加快進程,緊趕慢趕回宮去處理邊疆缺漏,緊急指派後備人選赴任,一面又發下恩旨賞了倒黴催的王子騰一個內閣的職銜,谥了文勤公,命王子勝、王仁父子陪同王大太太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員照料,匆匆忙活過去了事。等王家哭天抹淚啓程回南、新任九省都檢點快馬加鞭趕赴任所之後,太上皇才帶着林妃和赫玉、丹玉等幾個小的,晃晃悠悠進了城門。
王子騰是個能吏,太上皇對他的印象一直不錯,他是四王八公一系裏少有的、爹爹爺爺沒跟太上皇有過感情糾纏卻全憑個人能力被太上皇重用的四大家族後代。聽到他死的這麽窩囊,太上皇心裏很氣,命去賈府抓了賈寶玉來問罪。賈寶玉是個養在溫室裏從來沒有經過大風浪的,心下只知安樂、不知憂患的人,如今碰來碰去,先是賈母病重,再是王子騰猝死,好不容易回到家,前腳進門後腳就收到了裹在破草席子裏的王夫人幹屍,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見人哭他就哭,別人不哭他也哭,越是不叫他哭就越哭。可憐太上皇,氣勢洶洶把人弄到面前審問,一個答案沒得來,倒被哭出了偏頭疼,連他從幾十年前就設想過值得百般幸災千般樂禍賈母葬禮都沒顧得上瞅一眼去。
林妃倒是趕上了看賈母閉眼。她從宮裏出來,連家和大觀園也不及回一趟,便直接讓把轎子擡到賈府。才進門,便有王熙鳳快步迎出,規規矩矩行了禮請了安才湊近林妃身邊。雪雁讓開兩步,把林妃的手遞上去給王熙鳳扶着,那鳳姐兒便趁勢接過來,靠在林妃耳邊小聲道:“郡主娘娘來的正是時候,老太太病勢日增,只想着要看孫女兒們,又撐着等寶玉回來,二老爺和大奶奶也帶着蘭兒回來了,見天兒的守着。起初老太太時時念叨着想見郡主娘娘金面,後來知道不能才罷了,一時又想起史大姑娘,便打發人去瞧她,偏她家裏現在也亂着,保齡侯被委遷了外省大員,聖旨要求他帶齊家眷立刻上路,他便要帶史大姑娘同行,只說她是從小跟着他長大的。偏忠靖侯又不同意,說一出京山高水長人地生疏,而史大姑娘也該相女婿了,出去了難找好的,讓把人送到他家去養着。保齡侯不肯放人,兩下裏僵着,鬧得不可開交。史大姑娘夾在中間,好不尴尬,因此只是心裏着急,雖知道老太太病,卻是不能過來請安。還特意囑咐了別在老太太跟前提起來,倘或老太太問起來,務必變個法兒回老太太才好。我們倒是編了些借口,只怕老太太嘴上不說心裏也不肯信的。眼下郡主娘娘大駕光臨,倒是能叫老太太忘了這一節去。”
林妃邊聽邊點頭,一面走還一面觀察王熙鳳的形容,見她雖塗了厚厚的粉卻也掩飾不住哭腫的雙眼,心下猜到王子騰一死,她在大房裏的地位必然更加不穩,又有王夫人死的那樣不體面,邢夫人肯定也要牽連到她頭上去。她原就跟邢夫人關系不睦,跟賈琏也沒多少感情經營,又沒個兒子,生了個巧姐兒也是三日倒五日病的,現在再沒了撐腰子的伯父和賈母,大約就快要人心盡失了吧。雖知道這裏面大半是王熙鳳自己胡作非為鬧騰的,可事到臨頭也難免同情她,想了想,便安慰她道:“你盡力了,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非人力可為,還是節哀保養自己吧。”
王熙鳳心頭一緊,幾欲落淚,但她心性剛強,到底忍住了,勉強擠出個笑容感謝林妃:“謝郡主娘娘關愛。”話音落,已走到了賈母門前,王熙鳳識趣的松開手讓雪雁接過去扶着林妃,自己殷勤上前親自打起門簾,賈母已經沒有指望了,她未來的日子只會一天比一天難過,這當口,她巴不得去殷勤所有可能給她一絲助力的人。
林妃跨進房間的時候所有人都驚訝萬分,這一回賈母逝前三春皆未出嫁,因此都守在床邊不足為奇,寶玉在也不奇怪,反正只要賈母一天還在,他就是長到三十歲也照樣能混在內宅裏,而不是像賈赦、賈政、賈琏等人在外間守着聽信。讓林妃驚訝的是寶釵竟然也在,她可不能算賈家人吶。寶釵看出了林妃的不解,略覺不安,疾步上來摻過林妃解釋道:“老太太幾次派了人來叫奴婢,實在不好不來,所以……”
林妃不置可否,緩緩來到賈母床前,賈母睜眼看見林妃,神色大變,掙紮着要起來,邢夫人和王熙鳳急忙去扶,又張羅着倒參湯,賈母費力的喘着氣道:“不要這個,倒一鐘茶來我喝。”衆人不敢違拗,即忙送上來。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衆人都道:“老太太要什麽,只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賈母搖着頭:“我喝了口水,心裏好些兒,略靠着和你們說說話兒。”說完拿眼睛去看林妃,林妃想着只怕是回光返照,便都依了她,主動上前去在寶玉旁邊落了座,寶釵怕她心裏不自在,機靈的站到了兩人中間,盡量拿身子去遮林妃,賈母見了,心中嘆氣,知道再無指望,終于徹底抛開了從來就不可能的妄想,只是請求林妃道:“我就快死了,能不能讓你舅舅、你兄弟他們也進來,再給我瞧上一瞧?”
林妃寬慰她道:“老太太是有大福氣的人,壽數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幾帖藥,想來也就好了。有年紀的人,還要寬心些才好。”話雖這樣說着,卻也沒有反駁讓賈赦等進屋的要求,人之将死,別的什麽規矩禮數,能讓的還是都讓讓吧。
一時,賈赦、賈政、賈琏、賈環、賈琮、賈蘭等直系男丁全進了來,賈蓉、賈薔等也老大不情願的接回了賈珍,一起在外面候着。鴛鴦琥珀等用手輕輕的扶起,卻發現賈母這會子精神好了不少,心中恻然,都知已是回光返照。
卻說賈母坐起說道:“我到你們家已經五十四年了,從年輕的時候到老來,福也享盡了。自你們老爺起,兒子孫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寶玉呢,我疼了他一場——”說到那裏,拿眼滿地下瞅着,賈政便推寶玉走到床前。賈母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拉着寶玉,道:“我的兒,你要争氣才好!”寶玉嘴裏答應,心裏一酸,眼淚便要流下來,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卻聽賈母又道:“我想再見一個重孫子,我就安心了。我的蘭兒在那裏呢?”李纨也推賈蘭上去。賈母放了寶玉,拉着賈蘭道:“你母親是要孝順的。将來你成了人,也叫你母親風光風光。”賈環站在一旁,見賈母直到這時也不看他,心中憤憤,把傷心難過一概減了大半下去。
賈母果然沒去看賈環賈琮兩個,便是賈琏,她也一眼未瞅,倒是同時叫了迎春和探春上前,拉着手先對迎春道:“你的婚事是有着落了的,林家的情形,只有一天好過一天的,你過去了便是享福,我再放心不過了,只是你三妹妹可憐,你有心就多看顧看顧她,也不枉你們姐妹一場。”迎春含淚應了,也顧不得林妃在場,提起婚事不妥,只是一個勁兒的點頭。探春也是淚流滿面,既哭賈母到這時候也不忘她,也哭自己父親丢官敗落、嫡母不名譽身亡、親娘仍在家廟、兄弟中寶玉依然瘋傻,毫無志氣,年紀雖大,卻毫無用處;胞弟賈環雖有幾成學問在胸,卻到底不知深淺,且年紀尚小,指望不得,想着迎春終身有靠,惜春母族輝煌,偏偏自己前途無亮,心中悲涼,哭得更加傷心了。
賈母又瞧了一瞧寶釵,一語不發只是嘆氣,寶釵被她看得渾身不住在,情不自禁扭腰躲了兩躲,不經意露出了身側擋着的林妃,賈母便兩眼死盯着不放,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久久不曾開口。林妃怕她會提照拂寶玉等事,便也不開口,只是任由賈母瞧着。到底還是賈母等不得,開了口道:“郡主娘娘……”林妃心中黯然,忍不住叫道:“外祖母。”賈母的眼睛霍的亮了,嘴唇顫抖,叫了一聲:“妃兒。”林妃應了:“哎,妃兒在這兒。”說罷上前坐在賈母身邊,賈母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兩眼含淚,眸光中似有歉意,卻不說話。林妃知她所想,但卻絕對不能應承,便避重就輕道:“外祖母且放寬心,我和三妹妹也算從小一起長大的,她就和我的親妹妹一般,有我在一日,便不會叫她無所着落。”賈母聽見林妃應了照管探春的未來,知道這就是她最大限度的退讓了,如果識趣兒,便不能再提寶玉,可她一生所偏愛的最是寶玉一個,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她知道賈環被王夫人虐待多年,被她無視多年,心中對寶玉是仇視怨恨,将來有了出息絕不肯管他。賈赦呢,連賈政都不會照顧,當然更加不會去管寶玉。賈琏倒是對寶玉不錯,可他連自家的一畝三分地都收拾不清,有心也無力,何況他還是看着賈赦吃飯的,也不大可能去管。如此便只有指望探春,若是林妃真能遵守承諾給她找個好人家,依她和寶玉的情分,倒是有可能幫襯一二。只是她一死,探春光守孝便要幾年,寶玉哪裏等得起呢?
林妃心中暗暗搖頭,為賈母至今對寶玉的偏愛感嘆又不解,反正橫看豎看,她就是沒看出寶玉有哪裏招人愛的,最後只好歸咎為主角光環。就在她思量的當口,賈母的眼睛漸漸渾濁開來,臉上卻越發紅光滿面,林妃心道不好,搶在賈母不顧一切開口之前,迅速俯□去,把太上皇在路上随手拟的、還未發出的聖旨低聲告訴給賈母。賈母神色一震,似乎更加精神了,然而随着林妃的低敘,直到最後也沒聽見賈政和寶玉有何恩賞,終究是萎靡了下去,連眼睛都閉上了。賈政心中惶急,急忙進上參湯,然而賈母的牙關已經緊了,衆人一齊叫喚賈母,含悲帶泣,賈政尤甚。到底把叫的賈母只合了一回眼,又睜着滿屋裏瞧了一瞧,目光久久停留在賈政寶玉臉上,十分悲傷,複又去瞧賈赦賈琏,卻是十分淩厲,似乎在壓迫着他們履行承諾,面對小刀子似的刮着臉皮的目光,賈赦和賈琏都沒有勇氣對視,雖心中憤憤難平,也不敢拒絕,至少是不敢說出來拒絕。賈赦還好些,頂得住,賈琏卻不行,躲躲閃閃背着賈赦點了點頭,賈母一見他應承了,立時松了下來。與此同時,只聽見她喉間略一響動,臉變笑容,竟是去了。歷經三朝,見證了賈家鼎盛與衰亡的四王八公一系最後一個當局者,終于走完了她那不知後人将會如何定義的人生
☆、100青雲志散寶釵還家
賈母的葬禮辦的十分隆重和體面,太上皇在得知她相當識相的留遺言将自己的棺材送回南邊而不是埋在京郊榮國公陰宅裏之後,很好心情的允許了賈家一貫不長記性的大張旗鼓。還特別給面子的找了點兒場面話,讓皇上通知禮部打賞了點兒舊年剩下沒人要的白布銀器,又表達了諸如什麽主上深仁厚澤,念及世代功勳,又系曾教養被貶宮妃,故而允許厚葬……完全是在褒自己貶賈母的意思。不過有了這話墊底,賈家不少親友倒是跟風跑來探喪了,鬧鬧哄哄總算撐起了花架子。
因這一回賈府沒被大動幹戈的抄家,賈赦和賈琏的任命書也下發到手,故而除了二房因王夫人鬧到人財兩空之外,賈家大房和賈母的私房都保存完好。賈母生前就把自己的私房銀子分配完畢了——絕大部分都留給寶玉,包括先前賈代善年輕時候的衣裳用具和賈母自己的珠寶首飾,雖不能直接穿戴,但卻可留給寶玉的媳婦,如果有人願意嫁給他的話。另外還留了許多封死的箱籠細軟,都交待只許寶玉親啓,賈赦雖眼饞賈母萬金私房,但想到日後自己一家獨大,又不知道怎麽得皇上青眼在年過不惑之後有了實職,連兒子也被分配了差事,眼看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