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16)
此以往,她說不定連外家是誰都忘了!賈母豈能容此發生?!
林妃一雙水杏兒般的眸子睜得滾圓,銀牙咬的“嚓嚓”輕響,她需要竭力控制脾氣,才能不把桌面上的點心盤子扔到賈母的臉上:“老太太慈悲,現家中乃是妃兒在掌管中饋,凡府中一米一面都要經過妃兒的同意才能動用,這是家父生前就訂下的規矩。今兒原道只是出門逛逛,因此只吩咐了兩餐,現在日頭幾欲偏西,若妃兒再不回去,全家都要餓着肚子了。還望老太太體恤一二,妃兒的哥哥弟弟們每日上朝的上朝、上學的上學,都是禁不得餓的,更有府上兩個小表弟在,妃兒深恐招待不周呢,因此急了些。”
賈母被噎得一喘一喘的,真是反了天了,她女兒肚子裏爬出來的,竟然為了幾個外人開始跟她叫板了,長此以往,她這個外祖母在林家還有分量嗎?寶玉兒還能指望他們嗎?
虎着一張老臉,賈母十分威嚴的示意王熙鳳去想辦法,她是長輩,不能跟小輩認真動氣,何況林妃還找了那麽個好理由,先是奉承她慈愛,接着就說她要不回去一家人得餓肚子,她才不管呢,餓死更好,省心。
王熙鳳肚子裏叫苦連天,偏面兒上還得笑得春花燦爛,上前一步,緊緊挽住林妃不叫她走了,一面大說大笑道:“哎呦,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吶,妹妹才家去幾天,竟成了大管事了,比我還氣派呢。你們可瞧瞧,成日家只說我管的多,人家林妹妹,可是連米面油鹽都需過問呢,一日不着家,一府肚中空。啧啧,這是怎樣的氣派,好妹妹,也勻我兩天去威風威風可好?”
探春湊趣兒道:“鳳姐姐若去了,一番的指手畫腳,林姐姐可該幹什麽好?”
王熙鳳甩着帕子:“自然是替我在這裏好吃好喝的享享清福喽。”
林妃氣悶不已,真想不管不顧的連鳳姐兒和探春的面子也不買,直接撂臉子走人算了。可是偏偏探春那副可憐巴巴的祈求模樣看得她不由心軟,更有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熙鳳捏着她的手腕微微顫抖,林妃能想象的出來,今天若沒有留下她,賈母和王夫人一定都會大大發作一番,阖府上下,怕是全要跟着遭殃。
可是她也不能因為同情別人而把自己置于難堪尴尬之境,暗掃賈母一眼,見她一副穩坐釣魚臺的樣子,心中更氣,她自己不要臉也就罷了,還非要把孫媳婦兒和親孫女兒的面子也剝下來給人踩,虧得平日來總是自诩最疼探春呢,若總是這麽個疼愛法兒,還不如像迎春惜春一樣不如她的眼來的清閑又自在。
冷冷的又掃一眼滿臉期待的寶玉和一身篤定的賈母,林妃心中有了計較,勉強笑了笑,應下了鳳姐兒和探春的挽留:“那好啊,難得鳳姐姐主動為我效勞,卻之不恭,那就勞煩鳳姐姐派幾個會說話兒的人出來,一個到宮門前能我大哥,一個去翰林院的後門請我二哥三哥,再派兩三個人回家去,把我四哥五哥和四個小弟全都接來,今兒我們全家的米面油鹽都讓你來分派,看你這個毛遂自薦的臨時大管事能管出個什麽神仙宴來。”
王熙鳳心中默念“阿彌陀佛,謝天謝地”,面上一松,又有了調笑的興致:“包在我身上,管叫你們吃的滿口留香。若是不能,就罰我再招待一回。”
林妃笑道:“再罰一桌也使得,只是需得你自掏腰包才可以。”
鳳姐兒滿口答應:“這點子花費我還拿得出來,你們兄妹只管敞開了肚皮吃,想什麽山珍海味只管提,但凡是天上飛的、水裏游的,只要你說的出來,我就是去搶呢,也得擺上桌來。”
一席話說的大家全笑了,就連因為賈母強硬指令而心生不滿的四雪女也撐不住被鳳姐兒一張巧嘴逗得嬌笑連連,鳳姐兒見狀,回身對着探春苦笑一下,一扭頭,又是滿面春風。李纨在一旁看着,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她原也怨怼過一樣的孫媳不同的境遇,可是現在看來,她和鳳姐兒,還說不準是誰苦過誰呢。
緋玉一馬當先,氣勢洶洶夾着賈環就進了賈府大門,殷玉落後他半步,手裏拎着賈琮也闖了進來。賈赦正帶着賈政、賈珍、賈琏等在門口迎接,殷玉是侯爺,又有官職在身,賈赦雖然輩分高還兼着未來岳家也只能得個平級相迎的待遇,其餘人諸如賈政、賈珍,不把腰折成直角殷玉根本不肯進門,賈琏沾媳婦兒鳳姐兒和妹妹迎春的光兒,因為照顧林妃還算盡心以及緋玉未來大舅子的雙重理由得到了殷玉浮皮潦草的一點頭,頓時讓一旁被忽略到快風幹了的賈珍嫉妒萬分。賈政倒是面無表情,不喜不悲的德行,可是攥的發青的手指剛好被他那讓人倒夾在胳膊肘下邊的小兒子看了個正着,渾身一哆嗦,顫抖幅度大到連緋玉都跟着抖個不停。
賈母對于請除林妃之外的林家人吃飯都興致缺缺,尤其是這夥人還着實事兒多,席開兩份,中間架以屏風隔斷,雙方可聞聲但不見面,而且硬是把寶玉也給提溜到了外間,不許他蹭在賈母跟前吃飯。最讓賈母和王夫人四雙眼睛冒火星的是,寶玉去了外間,緋玉卻不許他上主桌,明明主桌上只坐了殷玉、緋玉、绛玉三人,外加賈赦、賈琏父子相陪,緋玉卻偏說擠得慌,随手就給寶玉打發到靠門的偏席上去了,卻反叫賈環、賈琮兩個陪着彤玉、霓玉一起跟赫玉,丹玉坐了第二桌席面,兩個庶子,竟高出寶玉一大截,就連賈政、賈珍也落在他們後頭,只能跟寶玉窩在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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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妃假裝看不見王夫人扯爛了的帕子,優哉游哉的吃着王熙鳳殷勤夾到碟子裏的菜色,有王夫人在一旁伺候着,這桌菜便是只有八分的口味也能漲成十分了,更何況賈母一向好口福,府中養的廚子就連差不多的王府也比不上,因此林妃吃的相當滿意。
賈母坐在上首,左邊第一張椅子林妃坐了,對面是迎春,探春坐在林妃旁邊,惜春對着探春,寶釵因為是外客,沒得邀請無法上桌,王夫人因為寶玉的待遇問題被氣狠了,也沒顧得上幫寶釵争取權益。邢夫人卻看着寶玉被自己房中庶子擠兌下去了而覺得倍兒有面子,心情一愉悅,夾菜的動作都帶上了幾分歡快。
林家人不去管賈家人的內心憤懑,該吃吃該喝喝,好好舒服了一晚上,均是對王熙鳳悉心經營的席面贊賞不已。飯畢,大家用茶時,賈母遣了邢王二夫人和李纨、鳳姐兒回房用餐,又攆走了賈赦、賈政、賈珍并賈琏,還想讓他們領走幾個刺頭兒,可惜沒一個動地方的,就連霓玉都一本正經的拒絕了賈琮去看煙花的邀請,賈母看着下面齊刷刷一排林家男子,一陣頭暈目眩加胸悶氣短,她算是憷了跟這夥人打交道了。深吸一大口氣,想着好歹有林妃在,他們應該不會動靜太大,醞釀了幾個月的預謀就要脫口而出的當兒,出于內心的下意識需求,賈母想去找林妃看看她現在的神情,卻不料,一眼看過去,頓時嗆得咳嗽連連,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事兒,林妃和三春竟然消失無蹤了。
賈母瞠目結舌,想不到林妃竟然這樣抛下她,讓她獨自去面對她那些難纏的兄弟,這種“失寵了”的錯覺讓賈母近些年來越發脆弱的老心髒不堪承受,一陣不規則跳動,差點兒直接見了佛祖去。
好不容易調整好了心态,賈母斟字酌句,小心謹慎的開啓會談:“今日妃兒玩的很是開心,連身邊的丫鬟都說她許久沒那麽笑過了。要我說,你們平日裏把她拘的也太緊了些,聽起來,似乎你們府上的大事小情全要她過手才行,這怎麽可以呢?妃兒才多大,很該輕輕松松的同姐妹們多多玩笑,那些當家理事、主持中饋的活計,日後差不多要幹呢,哪裏是小姑娘們做得的?”
要不是緋玉那裏一早得林妃派人傳話過去說了賈母的圖謀,他們還真容易被說內疚了,可是現在嘛,哼哼——
緋玉毫不客氣的點破賈母的意圖:“原來老太太是這般的心疼妃兒,卻因不好插手管我們林家的事兒而曲線提醒啊!這就明白了,為什麽貴府用度縮減至此還要傾囊建園,原是為了讓妃兒煩勞之餘有個玩樂之所,真真想的周到,在下等自愧不如。那麽不知道‘善良體貼‘的老太太預備什麽時候把這所樂園轉至妃兒名下啊?”
“啥?”賈母呆了,為什麽談話會怪到這裏?妃兒喜歡這園子,不是應該妃兒住進來麽?為什麽林家小子會讓她轉讓園子?賈母的心中隐隐升起一種“悔不當初”的懊惱,她今天似乎不應該提起這件事才對。
可惜晚了,緋玉冷笑着斷了她的退路:“老太太該不會是希望我們能把妃兒送到你這所園子,讓她去跟你那個挂塊石頭的孫子同起同卧,毀了我林家百年清譽吧!哼,別做夢了,我們敬你一把年紀,不願意說重話,你也別不知趣,一步步緊逼不休。凡事,可以有再一再二,卻不能有再三再四,就算你年紀大,給你翻一倍好了,當年我們初入府,你瞧不起我們,開了角門給我們走,這是其一;我們下場考試,你卻縱着孫子去梨香院胡鬧,被他爹教訓了也要挂在我們頭上,整日指桑罵槐,言語無禮,甚至辱及家父,這是其二;家父病逝在任上,連皇上都派人吊唁,你們卻打着親戚的旗號強占我林家祖産,不成又去偷盜,這是其三;妹妹重入賈府,你兒媳婦數度無禮,甚至企圖用戲子來侮辱侯門千金,這是其四;今日,你不顧女兒家清白名聲,企圖誘騙年幼的妹妹入園與男子同居,已經是第五次了,明着告訴你,我們不忍了,林家不忍了,兩家的聯系,到此為止。走,回府,把先太太賈氏的嫁妝打點整齊送過來!”林家諸子“嗆啷”一聲,齊刷刷站起一排,看向賈母的目光極其冰冷,帶着懾人的寒意。
“你,你們,你們敢!”賈母伸出顫抖的手指,半天才憋出一句色厲內荏的威脅來:“我敏兒嫁進林家多年,她……”
“她無子。”緋玉冷笑一聲:“不過這倒不重要,反正有我們呢,再說,誰告訴你我們送還嫁妝是要代父休妻了?你心驚什麽?我們送還嫁妝不過是為了讓你親自一樣一樣點清楚,看看可有缺失損壞,省得有那等專門霸占長嫂嫁妝的婦人還以為人人都像她一樣,伸手就撈死人的錢。呵,沒錯,就是你出色的二兒媳,跟她女兒聯手損毀了舉世無雙的翡翠觀音,又湊不出錢來買個新的,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出嫁小姑子的遺産上,派了人來找我們要‘原是賈府出去,自然還應該歸賈府所有’的你女兒的陪嫁——白玉觀音送子娘娘呢。還揚言,我們若是拿不出來,就要狀告禦前,說我們非法占據你賈府姑奶奶的私産呢!你且等着,我們明兒就派人把嫁妝擡到大理寺去校驗,你們也記得,帶上嫁妝單子一起去。一回生二回熟,這都是你們家第二次驗嫁妝了,早該輕車熟路了吧。只是,校驗過後,所有東西你們自己拿回去,從此再不許攀我林家的高門。告辭!”緋玉一腳踢開椅子,率先邁出門檻,賈母遠遠聽見他喝命下人:“去把姑娘帶來,我們回去了。”顫着一直沒放下的手指,指向二房方向,哆哆嗦嗦的低吼:“叫,叫那個蠢婆娘來!”語畢,一口氣沒上來,喉嚨裏“咕哝”一聲,兩眼圓睜的吓人,半晌,一仰身栽到地下昏死過去。
☆、68樂極悲小人度君子
王夫人再度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跪在賈母跟前哭訴:“實在是家裏沒有辦法了,那尊觀音的缺兒不填上,元春豈不是一輩子出不了頭嗎?媳婦真是沒有主意了,才想到姑奶奶嫁妝裏那尊送子觀音,也是極難得的,才想暫借了去抵宮裏的債……啊!”王夫人尖叫着躲過了賈母奮力扔出的茶杯。
賈母捶着炕桌大罵不休:“又是‘暫借’,上一回要不是你‘暫借’了觀音去,元春早就省親了,也還是好好的嫔妃,怎麽至于被貶成寶林?現在你又想‘暫借’,你借完想拿什麽還?”
王夫人讷讷不語,賈母一見更火了:“你又不打算還?那是敏兒的嫁妝,你憑什麽不還?你這個毒婦,連小姑子的嫁妝都不肯放過嗎?我怎麽就瞎了眼,讓你這條毒蛇進了我家的門?你給我滾,滾,遠遠的滾!”賈母擡手又砸了一柄如意,堪堪擦着王夫人的額頭飛過。
王夫人連驚吓帶怨怼,哭得更大聲了:“媳婦做這些都是為了娘娘啊,如果娘娘境況好轉,這些就都不是問題了。娘娘一直得寵,初封就是貴妃,多麽尊貴!只因不小心弄壞了觀音拂了皇上美意才會被遷怒降位,媳婦想着,如果補上了這個空缺,皇上氣一消,娘娘仍舊是貴妃,到時候別說一尊觀音,就是十尊也有了。娘娘鳳谕一下,風風光光的賞賜給林家,他們焉有不謝恩的道理?到時候自然冰釋前嫌,豈不兩全其美?”
賈母開始動搖了。不可否認的,元春的複起是他們最大的希望,也是最穩妥的靠山,比什麽外戚都來的有用十倍,若是真能靠着嫁妝裏那尊價值不輸翡翠觀音的送子娘娘換回元春的妃位,賈母絕對不會吝惜,就算把賈敏的嫁妝全壓上也在所不惜。可是問題在于,她們并不能确定皇上的想法和她們一樣,萬一她們舔着臉從林家搬回嫁妝,最後卻沒有成功呢?到那時連林家也飛了,她們還有什麽可以指望的?
怎生想個辦法一邊拿回嫁妝去搭救元春,一邊籠絡住林家才好呢?賈母開始頭疼了。
但是不用疼很久,第二天一早,緋玉說到做到的派人擡了賈敏嫁妝去大理寺,大理寺卿一年中兩次幹這種校驗嫁妝的活兒,已經頗為熟練了,一面麻利的開箱,先搬出來驗真假,一邊叫人去賈府,讓他們送嫁妝單子來對照。
賈母剛起床就聞此噩耗,差點兒又栽回去,她還沒下定決心呢,林家就替她省事了。她想去林妃搬回一城,結果被告知,林妃昨晚就沒回家,直接去了鄭府,今兒一早跟鄭家長女雲心姑娘一起侍奉鄭老夫人出城上香去了,歸期未定。
這一下賈母徹底沒轍了,她只剩兩條路可走,一是派人送去嫁妝單子,清點後回收,從此跟林家一拍兩散;二就是閉門不出,熬過今日表達自己不想要回女兒嫁妝的意願,放棄掉拯救元春的最後一線希望,繼續想以前一樣黏在林家後頭看白眼。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
很有骨氣的賈太夫人毅然決然的選擇了前者,她咬着牙命令賈赦去大理寺送嫁妝單子。賈赦不肯,他好不容易跟林家攀上了親家,被賈母這麽一折騰,他們退婚怎麽辦?那他還上哪兒去找個侯爺當親家?他不幹!老二家的幹的醜事,讓他自己去丢臉吧。
賈母想一想,倒也同意,雖然只是口頭婚約,但是大房到底還是和林家牽在一起了,他們那樣的讀書人,輕易做不出悔婚的事兒來,賈母越發堅定自己的選擇了,拿回嫁妝救起元春,什麽都能擺平了。就算真有萬一,還有迎春這條線牽着呢,她就不信緋玉能眼睜睜看着未婚妻家落魄潦倒,迎春出身本就不高了,要再沒落一成,他臉上也沒光。對于緋玉性格中死要面子的堅持,賈母自信還是了解透徹的。
孰料,賈政也不肯去,他裝模作樣的把王夫人“痛斥”一頓,随後“羞愧萬分”的回書房自省去了。賈母本也不舍得放心愛的兒子去受緋玉那個刁鑽小子的羞辱,立馬溫言勸回賈政,随口就吩咐叫賈琏去。
賈琏更不情願,憑什麽一樣是孫子,風光都是寶玉的,丢人都是他的,他不幹。賈琏非常光棍兒的往門檻上一坐,翹起左腳掰掰揉揉捏捏再摸摸,兩手一攤,告訴平兒道:“告訴你奶奶去,爺崴了腳,叫那父親的帖子去請太醫。”
平兒乃是鳳姐兒的心腹,鳳姐兒所有事她皆盡知曉,就連跟王夫人掰了那會兒她都知道的比賈琏早,這會兒挑眉一笑:“豐兒,扶二爺回屋歇着,我去回奶奶。”
王熙鳳跟賈母面前賠了半天不是,又述了一回苦,只說賈琏近幾日老騎馬往外跑,一不留神就崴了腳,現在真是一步也動不了了,任憑賈母怎麽指桑罵槐,就是不肯接茬兒。賈母無奈,就算明知道賈琏是裝的,可是卻也做不了什麽,她一個老太太,橫豎是不能闖到成年的孫子房裏去揪人的,別無他法,只好找了東府裏的賈珍出面。
這一回,賈母一開始就排出了氣勢,毫不客氣的吩咐賈珍立刻去辦,連個辯論推脫的機會都不給。賈珍雖是族長,可是上邊還有個賈敬壓着,賈母又是祖輩,更兼二品诰命乃是賈府女眷中最高的,由不得他不聽,只得慢騰騰騎着馬,一路罵着往大理寺過去。
大理寺卿臉色更差,馬馬虎虎對了一遍,甩手把單子扔了回去:“都對,去那邊畫個押,趕緊擡走擡走,衙門都快成雜貨鋪子了。”
賈珍陪了個笑臉,擡手就要往大理寺卿袖子來塞荷包,被提着名字喝住:“賈将軍,本官不受你這一套,自重點兒,就快收回去,待叫破出來,大家不好看。”
賈珍在東府裏是個威威赫赫、說一不二的主兒,在整個賈氏宗族裏能不給他面子的人一只手就數的過來,現在在衙門裏被一個三品官駁了臉面,氣上心頭,看也沒看狀子,擡手抓筆胡亂畫了一押,揣上就走。一路走還一路氣,看着身後明晃晃的八十八臺箱子、櫃子、捧盒……看得眼熱心動,又想起西府裏為了蓋園子用了他會芳園一大片地方,還拿了十萬銀子,頓時走不動了,吩咐隊伍走到一條小巷裏,下馬翻檢半天,點出約值十五萬有餘的什物,命令道:“擡回府裏去。”
管事一愣:“爺是說,擡回咱們東府?”
賈珍一腳踹在那人腰上:“廢話,不擡回東府難道給西府送去不成?他們還欠着爺的銀子呢,就拿這些抵了,等他們什麽時候還出錢來什麽時候再來要。走走走,快走。”
賈母一見擡回來的東西數目和價值都不對,心中立刻升起了不詳的預感,她一時還沒想到賈珍膽敢從中截胡上去,畢竟她已在賈氏一族中作威作福多年了,壓根兒想不到賈珍這類小輩膽敢對她陽奉陰違,心思直接就轉到林家扣留上去了,心中又驚又怒。
在賈母想來,林家是不會留着這麽大的把柄給他們抓的,這少了一半的嫁妝裏,說不定藏着什麽後招呢,偏她又想不明白,唯有焦慮不堪。
王夫人心急元春,一聽說賈敏嫁妝進了門,立刻便來索要。賈母心煩意亂,不愛搭理她,随手就招了鴛鴦過來,讓她領着王夫人去把白玉觀音取來,臨走前,特特吩咐了鴛鴦,只許王夫人拿觀音,別的不準動,她可沒忘了這女人當初把陳氏和聶氏的嫁妝倒賣了多少。不過她心安理得的忽略了自己分走的份額,當初上堂對質的時候,她為了補缺,忍痛把諸多器物都還上了,現在手頭剩下的不足五千兩銀子,可王夫人當初變賣的那些卻一分錢也沒分給她,要不是看在寶玉和宮中元春的份兒上,她早暗地裏收拾王夫人了。
王夫人跟着鴛鴦到賈母的私庫裏去拿觀音,驚喜的發現,觀音居然不在其中。這說明了什麽啊?這說明林家小子貪污啊!他們貪掉了賈敏的嫁妝啊!連死人財都不放過,這是該天打雷劈的啊!王夫人激動的渾身發抖,這樣千真萬确的證據呈到禦前,讓皇上好好看清楚他們的真面目,到時候還愁皇上不心疼元春受的冤屈嗎?!她就知道,她的元春是冤枉的,她也是冤枉的,真正黑心貪財的是那幾個破落戶家揀出來的土匪小子,都是他們算計了她,害得元春被牽連降位,這一回,就讓他們也嘗嘗這個滋味。王夫人在盛怒和興奮中得意忘形,一不小心把自己定位在了陰謀家和陷害者的層面上。
王夫人雷厲風行,一個晚上就說服了賈政,第二天一大早就上折子狠狠參了林殷玉一本,指控他偷盜私占亡母私産嫁妝,連同林家另外六子也一個不落全拴在一條藤兒上,怎麽難聽怎麽說。原本賈政是沒有資格上朝奏本的,就算他要參人,也得寫了折子請本部尚書代為投遞,可是偏巧那天是太上皇十日一次的訓政,随手一翻竟發現賈代善的兒子有折上奏,于是開了後門,讓賈政當堂面陳。
賈政二十餘年不曾上朝,那點子面聖的規矩,早忘得差不多了,還是當日元春封妃的時候他入宮謝恩前現被禮部培訓了幾個時辰,這會子猛聽太上皇傳召,驚慌無措之餘錯拿出了當日的訓練成果權充面聖之禮,結果被禮部尚書在心裏狠狠記了一筆禦前失宜。
賈政在吏部尚書挑剔的目光下越發戰戰兢兢,他原本就是不善言辭的人,當日為了迎女兒回家省親還特地讓好幾個請客斟酌數日寫了一篇骈四俪六背了兩個月,現在臨時面聖,他能把話說清楚就不容易了。
太上皇聽得稀裏糊塗,皇上聽得昏昏欲睡,衆大臣站在下邊偷偷打哈欠,各個腹诽:這位賈員外郎能不能先學會說人話再來上朝啊。
兩個時辰後,唯一一個還清醒着并聽明白了人居然是殷玉。他罕見的爆發了:“賈員外郎,你說話要有證據,昨日你家人、我家人、大理寺卿三方對目簽了字畫了押,一切都沒問題的,憑什麽今日就要誣陷我們?哼,你們家強占別人財物慣了,就當人人都和你們一樣嗎?你少拿那副小人的心腸來度君子之腹。你究竟是個什麽主意,竟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辱我林家?別太過分了!我父親亡在任上,舉家悲痛欲絕,你們卻打着親戚的名義企圖奪我家産,我們忍了;你們接娘娘沒擺設,想打我妹妹房中器物的主意,我們拿了萬金之物相借,結果卻被私自傳遞入宮,擺明了有借無還;現在為修園子沒了錢,上門讨要先母嫁妝,我們好好的收拾齊了送過去,怎麽,還想多訛一筆不成?”殷玉越說聲越高,直被氣得臉紅頭脹。皇上被驚醒了,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就見心上人一喘一喘呼吸困難,直接火了,掄起龍案上的硯臺劈頭砸了下去:“從什麽時候開始,下級可以在朝上指着上官啰唣?還有沒有個尊卑上下?”
太上皇好夢正酣卻被兒子吼醒了,滿心不快,頭不擡眼不睜,也跟着往下撇東西:“放肆東西!大殿之上是給你們吵架的嗎?究竟為了什麽,鬧得體面都沒有了?”
上頭爺倆兒一吼,底下衆官全精神了,一齊趴在地上,相當有節奏的請罪:“臣等該死。”
賈政早被砸蒙了,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只知道請罪:“臣該死。”
皇上趁着衆人低頭的空當趕緊揉揉眼睛,掩蓋掉自己睡出來的眼淚,重新作出威嚴的姿态,很權威的喝道:“你既知道該死,怎麽還敢構陷重臣?”托福于萬能的皇極殿首席公公,皇上在抹臉的一分三十秒裏掌握了之前兩個時辰的主要信息。
賈政喊冤:“臣不敢。事實就是如此,臣妹的嫁妝比照單子上少了整整一半,臣母和臣媳均是親自清點過的。”
皇上“嗤”的冷笑一聲:“你娘和媳婦?那兩個侵占長房長媳、長嫂嫁妝,最後賠不出就拿長房二奶奶嫁妝添補的女人?她們是一邊清點一邊往自己腰包裏裝的吧,那剩一半還真是挺稀奇的,朕還以為會分文不剩呢!”
賈政大駭:“皇上冤枉啊皇上,臣母和臣媳不是那等人,不是啊皇上,冤枉啊!”
太上皇也不喜歡賈母,因叫道:“大理寺卿,你也參與了此事不是嗎,出來回話!”
大理寺卿不着痕跡的抹抹眼角,确定沒有小睡後的證據才整整衣冠走出自己的位置回話道:“回禀太上皇、皇上,臣知道一等将軍府對各房太太、奶奶們的嫁妝一貫重視,更有前例在先,因此昨日親自帶領屬下大理寺少卿并三名主簿一同校驗兩次,确認無誤,并且賈府中代表的三品威烈将軍賈諱珍大人也核查完簽字畫押畢。臣這裏有清單并兩家的簽字和印章,請皇上過目。”說着從袖中掏出一沓單據恭請二聖禦覽。
太上皇和皇上一人拿一摞,匆匆掃了一遍,重點看兩府的簽名,發現确實無誤,均惱火不已,太上皇尤甚,深覺賈政今日之舉無比丢賈代善的臉。賈家到底窮到什麽份兒上了?連出嫁姑娘的嫁妝都好意思往回要,要也罷了,還不知道悄悄的要,大張旗鼓的弄到大理寺去校驗,擡回去還看不住,多半是自家出了內賊,卻要賴到人林家頭上,賴完又被當場揭穿……丢人!太丢人!丢賈代善的人,還丢他的人!太上皇對賈政僅有的印象就是賈代善臨終前祈求他關照幼子,太上皇當時一個激動就給扔了個官職叫他歷練,結果歷練到太上皇休養生息了也沒在露過一回頭,反倒是這兩年因為偷拐搶騙之類的破事連連被提名。太上皇早就在心裏存了一股子無名暗火了,今日正好一起噴出去,省得堵心。
大殿的龍案被拍的山響,太上皇憤怒的低吼繞梁三日:“傳賈珍、林緋玉上殿,要快,一個時辰之內把這件破事給寡人解決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從今而後,誰再敢把這些家長裏短的是非搬到朝上來,直接打五十大板革職回家!”
皇上假裝淡定的抹掉自家老爹金貴的龍涎,扭頭吩咐夏炳忠:“賜今日值班侍衛皇城飛馬,衙前不下之特權,務必在一刻鐘之內将賈珍、林緋玉兩人帶來。另外,傳旨皇後,叫她招賈、林兩家掌中饋之女入宮,必要時出證詞。”
太上皇白了兒子一眼:又趁勢把林家小丫頭弄進宮來,對着林殷玉就非得用讨好的手段嗎?帝王之威都喂狗了是不是?!太上皇突然覺得,自己的兒子也挺給他丢臉的。
☆、69戚戚小人慘慘凄凄
林緋玉就在翰林院後邊的庶常館,五分鐘就被侍衛帶着飛馬而至了。而去東府裏傳旨的侍衛卻沒能在第一時間找到賈珍,苦逼兮兮揪着驚慌失措的尤氏追問半天,扭頭催馬朝錦香院疾馳,心中直把賈珍罵得狗血淋頭,只恨待會兒不能把他拴在馬屁股上拖着回宮去。
衆大臣內心抱怨連天,兩任皇上面黑如鐵,殷玉氣憤不已,緋玉輕松自若,賈政惶恐萬狀,大家都在靜候威烈賈将軍的大駕,從先前回來禀報的侍衛口中推測,某将軍大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去了某些不便言明的風俗場所,衆人都十分好奇,從那種地方被宮廷侍衛揪出來一路飛馬之後賈将軍會不會就此引發一些不大好聽的隐疾。
等了好半天,賈珍仍然沒到,反倒後宮裏皇後派了個管事公公來回話,說賈家太夫人賈史氏、二太太賈王氏,林家大姑娘林妃俱以齊聚撷芳殿,為防止她們見到彼此心知今日入宮所為何事,皇後做主将兩家人分置于偏殿中,問太上皇和皇上,什麽時候傳她們的口供上殿。
皇上小心翼翼的溜一眼虎着臉扮威嚴的老爹,試探着說道:“不急,叫她們先等着,叫她們進來不過是一個輔助罷了,若是朝上就解明白了,或許還不用她們的口供呢。叫皇後先招待着,不要透露一個字,但是也不要慢怠了,免得她們生疑。”
太上皇狠狠瞪了“沒出息”的兒子一眼,不情不願的給了優待:“那林家小丫頭是承恩公老夫人的幹孫女兒,地位堪比寡人的內侄女,切勿薄待了她去。”林妃的便宜奶奶便是當年鄭貴妃的親娘,皇上愛重貴妃,私底下視鄭老夫人如岳母,十分尊敬,鄭家現在的幾個嫡孫女兒,太上皇都給準備了優質夫婿,身價地位個人能力連同爹媽品行都不輸他自己女兒的驸馬,林妃跟着幹奶奶沾了次光兒,總算讓太上皇待見了一回。
只是,太上皇還是不想太助着兒子的白癡狀态,又吩咐道:“賈太夫人乃是昔年賈代善之寡妻,守節多年,忠孝誠潔,又是長輩,還是後宮嫔妃之親長,不如叫她順便見見孫女兒,也算皇恩了。”
皇上自然不會去反駁老爹的意思,點點頭表示同意:“照皇父說的做。”搔搔下巴,皇上有些不大理解皇父對賈代善遺孀好一時歹一時的态度,他究竟是讨厭賈老太還是偏着賈老太啊?有沒有人能給他傳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