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14)
?”
湘雲從小跟着奶娘丫鬟長大,對主子奴才的分別不大看重,因此對莺兒的無禮也沒什麽表示,很自然的回道:“并沒有錾字,誰家見過麒麟錾字的呢?都是什麽長命鎖啊、吉祥符啊、觀音牌的才會有那個呢!”
這話正合莺兒心意,奉薛姨媽之命,她的任務就是在賈府姑娘們面前提起自家姑娘的金鎖,好把“金玉良緣”的話推廣出去。讓這些豪門小姐們去傳,比讓下人去傳好的多,更擡自家姑娘的身價。
幾乎在同時,林妃和寶釵一起想到了莺兒将要說的話,但不同的是,林妃出于對那枚要了真正林妹妹小命的金鎖充滿興趣,巴不得莺兒趕緊把它請出來瞧瞧;而寶釵,卻是憑借對母親的頭腦簡單和姨娘王夫人的心計狡詐的了解,直覺将會發生自己不樂見的災難。
是以,兩人同時開口,林妃問道:“寶姐姐戴的不就是長命鎖麽?可有錾字?”
而寶釵則厲聲斥道:“誰縱得你這樣沒規沒距同雲妹妹講話?還不快下去!”
莺兒的聲音就夾在她們兩人中間想起,格外的中氣十足、吐字清晰:“我們姑娘的金鎖是個癞頭和尚送的,上面錾有‘不離不棄 芳齡永繼’八個字。那和尚還說了,姑娘的金鎖,将來必得撿有玉的方可……”
“莺兒住口!”寶釵“嚯”地一下起身,面帶薄紅,眼含怒氣,把正聽得入迷的湘雲唬了一跳,結結巴巴的叫她:“寶,寶,寶姐姐,怎麽了?”
莺兒也被吓得半死,她從跟着寶釵以來,還從沒見寶釵動過真怒呢。寶釵素日裏自我要求嚴格,從來都是緩行動、慢說話,出門必要氣度高雅,開口必要文采斐然,不管跟誰,從來不肯大聲說話,便是對着丫鬟也常帶三分笑。今兒這副樣子,着實把莺兒吓得三魂不附,七魄離體,要不是靠着門框,指不定都坐到地上去了。
林妃十分驚訝,今兒這一出,怎麽看上去似乎不是寶釵所願呢?更有甚者,她似乎并不願意把寶玉和自己說到一起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寶釵銀牙欲碎,她敢百分之百的肯定,今兒這一出,一定是她那滿腹算計的姨娘唆使她那頭腦簡單的母親才搞出來的鬧劇。她就知道,那天應該同母親講明的,偏她出于羞怯,只是含糊其辭。母親想不明白,一定是去同姨娘商量,姨娘便趁機推薦了自己兒子,母親人傻單純,輕易上了她的當。難怪這幾日一反常态的一定要讓她帶上這勞什子,寶釵又羞又氣,恨不能扯下這惹事的金鎖丢到火盆裏去才好。
正如寶釵推測的那樣,薛姨媽得了女兒不想進宮的指令,百思不得其解,便去找姐姐王夫人商議。王夫人巴不得全宮的娘娘都死在當地好給女兒元春騰地方,自打見了寶釵,就一門心思的去堵她進宮的路。眼下聽見她自己就不大願意,更是喜上眉梢,順勢便推薦了寶玉,在薛姨媽面前大大誇獎了一番,催着薛姨媽訂下兩家婚事,她好趁機謀奪薛家巨款。二來,還可以分走越來越不跟她一心的鳳姐兒的權勢,一舉兩得。
薛姨媽聽完王夫人描繪的前景也頗感滿意,寶玉的家世樣貌都是好的,更難得的是十分體貼女孩兒,婆婆又是姨母,女兒嫁過去肯定不會受委屈。更兼寶玉生來含玉,連清虛觀裏被太上皇封為“大幻仙人”,今上又加封了“終了真人”的張道長都說他是個有來歷、有造化的,女兒跟了寶玉,比入宮也差不到哪兒去。
于是,姐妹倆聯手策劃了今天這一出在寶釵看來絕對難堪的鬧劇。別說賈家這一年多來又是降等又是削封,連宮中的貴妃都被一拖再拖成寶林,單是賈寶玉的不學無術就讓寶釵這個滿腦子浸透着封建主義思想,從小到大被培養成忠實信奉封建道德和封建禮教的淑女難以容忍。她對封建道德規範報以極高的贊揚,認為那是天經地義,每個人都應該按照标準封建道德規範去做事。寶玉不肯走“經濟仕途”,寶釵從心裏往外覺得跟他無法溝通。在寶釵的擇偶标準單上,寶玉連參選資格都沒有。
然而,母親為姨娘所騙,輕而易舉上了大當,把她的金鎖和寶玉的寶玉聯系在了一起,特別是,這一切還發生在林妃的面前。寶釵從心底升起一種無力和無奈,她有種預感,給林妃做嫂子的機會,怕是要毀在母親的手裏了。而在背後挑撥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懷着滿腔憧憬前來投奔的姨娘。
寶釵緩緩坐回炕沿,以手支額,低聲道:“對不住衆位妹妹了,我這幾日身上不大好,正吃着‘冷香丸’,大正月裏的,把病氣過給妹妹們就不好了,今兒先請回吧,待我大安了,好好設宴請妹妹們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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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既這麽說,迎春等人當然不會再叨擾下去,問候了幾句,一起告辭了。外間正偷聽的薛姨媽匆匆趕來,苦留用飯,最後還是林妃出面,說今日剛到,還沒去拜見大舅母,這才脫身而走。薛姨媽挓挲着兩只手怔在原地,看看倚門而立的寶釵,又看看簾子還在微動的前門,不住的叨念着:“這話怎麽說?這話怎麽說?”
寶釵含淚走近薛姨媽,伏在她肩上低聲哭泣:“媽媽,咱們回家吧!”
☆、63猜戲子姑侄終決裂
鳳姐兒對二太太還是很有幾分敬重的,更兼姑侄血親,因此,對她的要求,能辦到的都竭力去做了。比如,留下原應解散的戲班中肖似林妃的小旦——齡官。
齡官是賈薔從江南采買回來的十二個小戲子之一。生的袅娜纖薄,娉娉婷婷,其弱柳扶風之資大有黛玉之态。賈薔沒見過他黛玉姑姑,可是一見齡官便丢了魂,不惜花了大價錢從官婢中把她買了回來。
賈薔原想把齡官領回去做自己的婢女,等長大點兒就收了房當小妾,可是這個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京中就傳了急信兒,命他速回。賈薔只好匆匆忙忙把一幹小戲子扔給家仆,自己快馬加鞭趕回京中。那家人不知小主子的私心,就把齡官也編在戲子中間往西府裏一交完事。
齡官恨得咬牙直哭,以為賈薔騙了她,以為自己終身無望,絕望中,狠心掐斷初戀萌芽,一頭紮進學戲中去。等賈薔跟着忙活完元春降位,又重新回來接管小戲子的時候,齡官已經是十二女戲中最出色的一個了。
賈薔無奈,現在的齡官已經不是他那點子私房贖得起的了,為了能常常見到齡官,只得厚着臉皮問鳳姐兒要了管理戲班的權柄,以公謀私,天天舀着西府的銀子哄齡官回心轉意。
苦逼的賈薔剛把小情人兒哄好,答應她戲班一解散就娶她回家去當二房。齡官雖然心氣高,但明白自己的出身,也不奢求更高,只是扮作清高冷傲的樣子,逗得賈薔對她欲罷不能,滿口應承最愛她便罷。兩人剛山盟海誓完,宮裏送來了皇後娘娘的碟紙,元春倒臺了,省親泡影了。老太太捶胸頓足之餘也沒忘了家計,命人封了省親園子,調回園中丫鬟嬷嬷小厮廚娘,又要遣散一班小尼姑小道姑并十二個小戲子,以便節省開銷給元春打點。賈薔樂不可支領着戲班子往前頭去謝恩,只待王夫人開口就可以領走心上人,卻不料,王夫人一眼瞄見齡官那酷似林妃的容貌,惡向膽邊生,心頭湧起了一個惡毒的主意,因此越過賈母,做主留下了戲班。
賈母知道了也沒說什麽,他們這樣的人家,養一兩班小戲原也正常,雖然如今中饋不繼,但越是這樣越不能倒架子讓人笑話,反贊了王夫人幾句,又暗示王熙鳳,以後家裏要聽戲不必外叫,用自家的便宜還方便,也不白養着她們。
王熙鳳自然奉承賈母的高見,同時樂得如此,正好王夫人吩咐她,寶釵的生辰上要讓小戲子們全都登臺,方才顯得熱鬧隆重。賈母也同意這個觀點,這一次為了彰顯和林家的親密無間,賈母舍了血本,自拿了一千兩出來命鳳姐兒大張旗鼓的操辦,把能請的人家都請來。王夫人跟着湊趣兒,贊助了五百兩,尤氏和賈珍也拿了三百兩出來,賈母又問賈赦和邢夫人要,賈赦對薛家無感,只肯給一百兩。邢夫人只是哭窮,一分不掏,最後還是王熙鳳拿了一百兩出來,算她和賈琏的,才算湊足兩千,了了這個結。
親戚中,大都知曉賈家和林家關系不睦,有心幫他們撮合,其實抱着的卻是拿賈家當跳板去攀附皇上新寵的念頭,因此來的極是齊全。賈史王三家來的都是當家太太,其餘四王六公則更多是兒媳婦少奶奶之流,但都備了厚禮。反觀賈府意欲邀請的諸如清流新貴之列,如劉家、戚家、賀家、方家卻只派下人送了份常禮,還言明下次有這種事不要給他們送請帖,他們和皇商薛家不熟。而跟賈府徹底交惡的了兩家姻親——東府之木家、西府之陳家,直接把送請帖的下人攆了出來,木家老夫人更是派了人來把賈珍罵了個狗血淋頭。木老夫人乃是一品诰命,禦封的承恩公夫人,更是賈珍外祖母,賈珍哪裏敢辯,少不得伏地聽罵。末了,關起門來把挑起事端的賈母和薛家都大罵了一通,罵完重新收拾出笑臉,屁颠屁颠的跟在賈赦後頭去招待滿臉寫着“非常不想來”的林侯爺一行。
今日最揚眉吐氣的不是請到諸多二等名流給妹妹過壽的薛蟠,而是一上來就能跟林侯爺搭上話的賈赦。前天殷玉剛得了皇上重賞,他被未來大舅子刑部左侍郎木大爺借去查了件案子,幹的相當漂亮,未來大舅很滿意,遂跟皇帝妹夫大大誇獎了一番,表示對妹夫選妹夫的眼光十分贊賞。皇帝妹夫心虛的賠笑了半天,打從還在潛邸那會兒起,他每次見了老婆的這位大哥都着實怵得慌,比看見老爹都寒顫。現下當了皇帝也緩不過來,一萬個不敢讓他知道自己對林連襟兒的垂涎,只小心謹慎的順着大舅子的意思賞了些金銀錢帛之物,在朝上口頭表揚一次,而沒敢直接連升三級,早早把殷玉拐進東暖閣連皮啃。(從二品及以上有資格進入內閣的大人可以在東暖閣跟皇上議事)
由于林如海去世前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昏迷中,因此沒有太多時間交待後事,一些細節更是提都沒提,例如,緋玉是不是還要娶賈府二姑娘之類的,連緋玉本人都給忘光光了。
後來有一天,殷玉突然想起了這件事,叫來緋玉問他的想法,偏巧會兒緋玉剛午睡起來,頭腦還處于混沌中,壓根兒沒聽清大哥問的什麽就随口開了句“一切憑大哥做主”。殷玉嚴肅的點點頭,決定把聯姻作為林如海的遺願來辦理。
于是乎,就有了今天這一出:殷玉已經東府便帶着緋玉主動去給賈赦請安。賈赦那叫一個受寵若驚啊,跟屁股底下坐着釘子似的猛蹦起來,搓着手連連啧嘴,看着周圍不敢置信中夾雜着豔羨的目光,賈赦深深的覺得,之前幾十年丢的面子今兒翻着倍的找回來了。
東府這邊尚算和諧,可西府裏的氣氛就十分凝重了。王夫人第十二次給王熙鳳打手勢,讓她點齡官的戲,王熙鳳只做看不見,埋頭吃菜,心中暗罵不休:早知道她留下齡官是為了這事兒,打死她也不出這個頭。
說來也巧,今天內堂裏坐的太太夫人奶奶姑娘們為數衆多,挨着個兒的點戲,有嬉笑怒罵的、有唱詞婉約的、有感情充沛的、也有辭藻華麗的,小戲子們忙得四腳朝天,剛下了這個戲就立刻換妝上另一出,卻偏偏,齡官從頭閑到尾,竟是沒有一個人點她的戲。
這時候,點戲的折子輪了一圈,又回到了主桌上,彼時賈母正陪着南安王妃一同坐着。南安王妃雖比賈母輩分低,但品級高,因此坐了正位。王子騰夫人、保齡侯夫人和靖忠侯夫人在下首相陪。賈母原欲拉了林妃上主桌,但林妃不肯,只推說她年幼輩分小,不合适去跟王妃平起平坐。賈母便叫緊挨着她開了一桌席,讓林妃、湘雲、迎春、惜春陪着今日的主角寶釵一同坐着。對面又開一席,讓探春陪着保齡侯夫人帶來的女兒、湘雲的堂妹湘繡并修國公侯家的兩個女孩兒一同坐着。寶玉因為沒得王妃傳召,沒被允許入內,耷拉着一張長臉滿腹不高興的去東府裏跟“滿身銅臭的國賊祿蠹”打混去了。
戲折傳了回來,賈母雙手捧了,請南安王妃點戲。王妃擺擺手不接,笑着同下首說道:“今日薛大姑娘才是正角兒,讓她點吧。”賈母聞言,示意鴛鴦把戲折拿給寶釵。寶釵苦辭不得,無法,只得接過來,翻看一回,預備點一出素日賈母喜歡的《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又熱鬧又應景。剛要開口,一旁的鳳姐兒突然開口道:“大伯娘平日最愛聽《牡丹亭》的,怎麽今日卻沒點?”她口中的大伯娘便是王子騰的夫人了,也是薛寶釵的大舅母,寶釵一聽舅母喜歡這一出,立馬就想投其所好,便又翻了一頁,想點一出《尋夢》。她剛選好,立馬又被人插了話,從今天早上開始一句話沒說過的王夫人突然開腔道:“大嫂愛聽《游園驚夢》,寶丫頭,你點那一出就很好。”王熙鳳猛然擡頭,鳳眼含怒,粉拳緊握。
王子騰夫人是何等樣人物,一眼間同時瞥見小姑和侄女兒兩人的神色,頓時有了計較,一口打斷“游”字已經出了口的寶釵,端莊的微笑道:“今兒是寶丫頭的好日子,讓她點自己愛聽。”說罷,沖着王夫人笑道:“你若有心孝敬我,趕明兒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借着寶丫頭的光兒可怎麽算?我是領你的情呢,還是領寶丫頭的情?”
王夫人鼓着眼睛,讷讷咋舌,她本就不善言辭,這會子又氣呼呼的,更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寶釵是何等善于察言觀色,一看舅母和姨娘這一番對話就知道必有蹊跷,她不想給王夫人當槍使,果斷決定繞開可能的陷阱,再不看戲折,擡手胡亂指了一出就道:“我看這個很好。”坐在她旁邊的林妃随意掃了一眼,登時噴出半口茶來,寶釵所點的那一出,正是齡官最擅長的《袅晴絲》。耽擱了許久的“像戲子”終究還是登場了,讓林妃不得不贊嘆原著的強大。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既然躲不開,林妃索性就端坐着等看戲。齡官登場前,林妃特地掃了一眼王夫人那一席,她作為兒媳婦,只得到了一個靠門的續座,同席的淨是尤氏、李纨、王熙鳳這等不能上桌之人,而過去一直坐在這種席面上的邢夫人今次卻随着丈夫水漲船高,洋洋得意的陪着幾個關系稍遠的太太奶奶們說笑,結結巴巴、絆絆磕磕、手舞足蹈還前言不搭後語,倒也算是一景。林妃一眼看過去,只見王熙鳳坐立不安,尤氏毫無所覺,李纨則低眉順眼做木頭姿态,唯有王夫人,時而掃一眼邢夫人,暗恨在心;時而瞟一眼林妃,陰笑森森。
林妃嘆一口氣,對着身後侍立的春缇笑道:“你看臺上的那個小旦,長得像不像彤兒身邊的紅梅?”林妃把聲音放得不大不小,說大,大不到失禮的程度;說小,反正在座的全聽得見。春缇一愣,下意識擡眼望去,戲臺子離得不近,小旦又抹了一臉油彩,說實話,正常人都看不出來她究竟長個什麽底片。但是春缇伶俐非常,知道姑娘這麽說必有道理,因此極力附和:“還是姑娘眼利,可不就是像紅梅麽!”
王熙鳳先一驚,跟着就是一喜,忙忙的朗聲笑道:“可不就是這樣,我就說麽,我看那孩子有幾分眼熟,原來和彤玉弟弟身邊那個小丫鬟撞了臉兒,怪到看着可親呢。既這麽着,林妹妹你的賞賜可不能少給啊!”
林妃抿嘴一笑:“這是自然。月見,待會兒散了戲,你去給她送兩吊錢,叫她買果子吃去。”
這時候,眼力也很不錯的寶釵、迎春、惜春等相繼看出了臺上小旦的大概樣貌,也全明白了林妃的突發之語究竟為何。探春更是一早便猜到這其中關竅,漲紅着一張臉巴不得把腦袋埋在桌子下邊,心裏對嫡母王夫人的所作所為既惱火又羞愧,不屑中帶有鄙視,卻又憂慮擔心,生怕賈母發作王夫人,到時候,她幫忙是錯,不幫也是錯。
倒是湘雲,大大咧咧的極目遠眺,好不容易看清了,拍着手就笑道:“哎呦,要我說,更……哎呀!”湘雲驚得瞪大了圓眼睛,撅着小嘴揉左手背,這個不聲不響的二姐姐,下手也太狠了,這一把掐下去肯定紫了。轉頭一看,惜春在對着她努嘴做鬼臉兒,湘雲憨憨一笑,也回了一個封住嘴的手勢。
齡官唱罷下臺王夫人才反應過來,一拉薛姨媽,急急忙忙就想力挽狂瀾,她們安排這出戲,可不是為了讓林妃賣好名聲給戲子賞錢的。卻不料,薛姨媽正忙着關注寶釵有沒有在貴人面前出彩呢,因為南安王妃正俯□去問寶釵話,寶釵面帶微笑的答應着什麽,薛姨媽看得心潮澎湃,任憑王夫人差點兒拉下了她的袖子也沒注意到。王夫人無奈之下,只有轉向鳳姐兒,示意她挑起話頭。卻不料,一眼看見鳳姐兒正怒目瞪她。王夫人大驚,鳳姐兒自過門一來,都是惟她是從的。一口一個太太叫着,千依百順,在她跟前的時候比李纨都多,顯得她們才像親婆媳似的。可是這會兒,鳳姐兒看她的目光,分明的比看見邢夫人時還要厭惡、輕蔑,含着冷冰冰的譏笑,一轉頭,鳳姐兒朗聲對賈母道:“老太太,二太太有話要說呢。”
賈母奇怪道:“你太太有什麽要說便說,還用得着請示嗎?”說罷看向王夫人,示意她開口。
王夫人瞠目結舌,鳳姐兒卻像豁出去撕破臉似的,大聲催她:“二太太,您剛才不是說極愛那做小旦的孩子嗎?說是要近前看看,還要賞錢買果子吃呢。”王夫人倒抽一口涼氣,瞪着鳳姐兒的眼睛堪比見到“一只眼”的黑貓警長。
鳳姐兒不甘示弱的反瞪回去,偏頭往地上啐了一口,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了王夫人,也同時離開了被王夫人掌控的生活。嫁進同一個家門的姑侄二人,竟是就此決裂了。
☆、64迎春事陳賈始同心
寶釵生日過後,林妃不顧賈母的挽留,當夜便蹬車走了。先回林家,次日一早又去了鄭府,三日後,鄭老夫人廣發喜帖,大肆鋪排,認了林妃為幹孫女兒,又在席上透露出看重绛玉的意思,似有意為嫡長孫女兒鄭雲心招作東床。
別人倒還尚可,唯寶釵無意間自前去赴宴的大舅母王子騰夫人處得知這個消息後轟然暈眩。若是鄭家姑娘下嫁,還哪裏有她的想頭?那鄭家在前朝就是名門,鄭家老夫人又是今上的外祖母,她老人家只消說一聲,皇上随時都可能下旨賜婚,屆時,她哪裏還有指望?
另一個着急的是賈赦。邢夫人那天坐到了不錯的席位,比王子騰夫人、史候家兩位夫人都靠近主桌,差不多跟婆婆賈母并了肩,因此全程都興高采烈。回來後眉飛色舞跟賈赦講了半宿,賈赦對別的不甚關心,卻在聽到鄭老夫人有意以鄭家嫡女下嫁的時候“噌”的一下竄了起來:“大事不好啦!”
邢夫人吓得夠嗆:“怎,怎麽回事?哪裏不好?”
賈赦光着腳跳下床,拉磨似的圍着床轉悠不止:“你懂什麽?鄭家要把嫡女嫁給林老三,這樣一來,前頭兩個的婚事也絕對不能低了。看林家老大現在的風光,他的婚事搞不好會是禦賜的,嫁個公主來也未可知,老二夾在他們倆中間,你說說,他能娶個庶女嗎?”
邢夫人到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驚恐萬分:“那迎丫頭還嫁的出去嗎?”
賈赦狠狠一拳錘在桌子上,把外屋守夜的小丫頭吓得一翻身摔到地上,疼的半死,下意識哭出聲來。賈赦正心氣不順,聽見嚎喪,更加氣惱,端起茶盤朝門外飛了過去,只聽得“咣當”、“呯啷”聲響了一串,随後是一陣活似被惡狗追着的逃跑聲,不到片刻就萬籁俱靜了。
賈赦猶不解氣,繼續踹桌腿,踹一句蹦一個字:“必,須,嫁!你,明天就給我去林家探口風,問他們什麽時候來下聘?他們要是推脫,你就說,這是我那妹夫林如海生前的願望,看他們敢不敢違背?”
邢夫人縮在床頭,喏喏應了,又細聲細氣的把賈赦哄到姨娘房裏去睡下半夜才敢躺回去輾轉反側。
邢夫人雖然智商不高,但總還是有些的。第二天磨蹭了半天梳洗打扮完,先叫來迎春,問了一大堆有關陳家待她如何的細節。迎春柔聲低氣,一一回答了。邢夫人聽完略感安心,松了一口氣對迎春道:“鄭家老夫人待你甚好,我這個做母親的總該登門致謝方才不失禮數,你說說,我什麽時候遞帖子去拜訪的好?”
迎春呆了片刻,這個母親什麽時候管過她的事情?今兒怎麽突然轉性了。
邢夫人毫不羞恥,坦坦蕩蕩的盯着迎春,一句話想得她無上感激。若是以前的迎春,能得嫡母一句關懷只怕會熱淚盈眶,可是現在嘛,她有那個閑心還是琢磨一下嫡母的用意好了。
這段時間以來,伴在外祖母身邊讓迎春學到了不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鮮事物,有好的也有壞的,陳老夫人寵孩子但不溺愛,時常教導迎春內闱掌家等事,總是先舉例再解析,然後便是讓迎春自己來判斷應該如何去做。迎春若說的對,陳老夫人便讓人按她吩咐去行事;若說的不對,便指出來,讓她另想辦法,或是在此基礎上完善。一來二去的,迎春的見識比過去提高了不知道多少,手段心計也慢慢培養了一些,再看人看事,也敏銳了許多。
但是邢夫人不同于別人,迎春就算看得再透徹,猜得再準确,她問的事也不能不回答,甚至不能虛答,必須确确切切的告之以實情。
于是,迎春老老實實的問回去:“不知母親是預備怎麽去呢?若是單為我的事兒,那麽随意則一天,或是下次我去往外祖府上的時候同行都很方便;但若母親是想正式拜訪,那麽不如等這一陣子各宮娘娘都省親完事吧。這一兩個月見都陸陸續續有娘娘省親,宮中都會賜宴,外祖母身為二品诰命,時不時便要進宮領宴,怕是會疲累些呢。”
邢夫人完全沒抓住重點:“你等等,你說娘娘省親前後宮中會賜宴?我也是二品诰命,我怎麽從來沒領到聖旨?”
迎春整張臉都皺起來了,艱難的提示道:“母親,這個,恐怕,與宮中的,呃,大姐姐有些關聯吧!”
邢夫人整個炸了:“啊哈!果然又是二房!每每他們作出來的禍,阖府都跟着吃挂落。先是厚顏無恥的站着老爺的正房,為了轟走他們生生降了一級;二太太天天作一副清心寡欲的修士樣兒,背地裏卻把你和琏兒娘的嫁妝貪污一空;好不容易把她打下去了,又弄了什麽女兒封娘娘的故事出來;要省親也行啊,家裏砸鍋賣鐵給建起了園子,結果怎麽樣呢?屁也沒見着就空在那兒了……”
邢夫人義憤填膺,唾沫星子噴了迎春面前的小幾一片。迎春臉皮薄,怕臊着嫡母,硬是不敢往後挪挪,幸而司棋十分伶俐,暗暗招呼繡橘一左一右擋在迎春身前,才總算沒有被邢夫人噴到臉上去,但是兩人當天回去洗了裏外兩層衫子。
邢夫人得了迎春的指點,百爪撓心的熬過了兩個月,等到省親的熱潮漸漸褪去以後才往陳府裏遞了帖子請求拜見。
陳老大人對此很不感冒:“她來幹什麽?我們家和姓邢的可從來沒有交情。”
陳老夫人出于“女人何必難為女人”的善良發表意見道:“興許不是她自己想來的?別是賈将軍的命令吧!”
陳老大人頓時火了:“我們家可再沒第二個客居的小姐給他們家當二房了!”
陳老夫人寬慰道:“這事兒大家都知道,肯定不會是為這個。再說,那賈将軍都多大年紀了,哪裏還會再幹這個?”
陳老大人表示對賈赦的人品十分不屑:“哼,前兩年我上朝的時候還聽人嘲笑過賈府兩兄弟呢。大的那個一把年紀還三房四房的往家裏擡人,什麽地方出來的都有,買個姨娘千八百兩不眨眼;老二娶了個佛爺,納了倆小鬼打着晃,混不像是大家子的行事。偏他們家老太太不但聽之任之,甚至都不費心管管自家奴才,随他們把深宅大院裏的事兒編成段子到處講。我跟你講,現在外邊許多輕浮子弟,連他們家那個十幾歲還混在姐妹堆兒裏的什麽寶玉那風騷妖豔的詩句都人手一份了。各個恬不知恥的題在扇面上,還有的聽說專門去求的呢。你聽聽,這都叫個什麽事兒啊!但凡家中父兄親長更體面一點,祖母親娘能省事一點,也不至于把孩子教成這個德行。你啊,快點兒裏他們遠着些個吧!”
陳老夫人大急:“啊,那迎丫頭呢?迎丫頭也是那家子的女兒,若真傳的這樣不堪,她的名節可怎麽保得住?”
陳老大人皺緊兩道粗粗的長壽眉,有力撚着下颌的長須,半天沒說一句話。陳老夫人真心疼愛迎春,很怕她會受此牽連,便用力推着陳老大人的胳膊逼他想辦法。
陳老大人兩手一攤:“我能有什麽好辦法?無非就是多接她過來住着,再有一個,也就是盡早給她訂下親事,年紀一到便趕緊嫁出去了事了。”
陳老夫人立刻就要起身去找她那本給随父赴任在外的小孫女兒編纂的擇婿簿來翻,陳老大人一把薅住老妻:“你忙個什麽勁兒,婚姻大事,都是要聽父母之命的,你一個外八路的外祖母跟着湊趣,也不知道人家領不領你的情呢。先坐下,坐下,找個機會,把這事兒跟那邊府裏透一透,看看迎丫頭的爹娘都是個什麽說法?”
陳老夫人果斷招來總管:“去給神威将軍府回帖子,他們大太太早就說要來拜訪,正巧我明日得空,你問她來是不來?”
邢夫人當然來。事實上,若不是當天太晚了,她保準立馬跟着來送信的內管事一起登門。只因賈赦實在催的太狠了,這兩個月間,他平均每三天催十次,七次吼八次罵的,着實吓得邢夫人戰戰兢兢,恨不得明天就八擡大轎把迎春嫁出去,随便給哪家都無所謂,只要別再戳在家裏讓她吃挂落就行。
于是乎,在嫁進賈府十餘年之後,邢夫人首次以繼室夫人的身份拜訪了原配太太的娘家。為了到達她事關她前程命運的大目的,她甚至無比誠懇的在陳氏昔年閨房的門口執側室禮拜了三拜,登時把陳老夫人感動得無法自已。以沒規矩、髒亂差聞名于京的賈府中竟然還有這麽懂事守禮的媳婦嗎?瞬間,邢夫人那在賈府中被視為刻薄小氣、粗鄙庸俗的形象就在陳府裏高大了一截,遠遠超過賈母和王夫人詳加的總和。說不定,連東府裏的尤氏和沒死前的秦可卿加起來都不一定夠。
第一面的印象分會直接影響到接下來的會談,邢夫人很幸運的占據了第一個優勢。跟着,圍繞着兩人共同關心的迎春歸屬問題再一次産生了強烈的共鳴。聽見邢夫人是如此的關心迎春,陳老夫人再次熱淚盈眶,狠狠的在心中把那些同她講過賈府大太太禀性愚弱,只知奉承,無才無幹,不尴不尬的饒舌婦人全抽打了一遍。這是個多麽懂事守禮、溫馴順從的媳婦啊!又是這樣的對前邊留下的兒女關愛有加,多麽慈祥、善良!陳老夫人一邊暗自贊嘆一邊在心中把賈赦也抽打了一回,這個“下流沒臉的種子”,一個兩個的老婆都是好的,偏他不知惜福,先頭把自家女兒生生氣死,又作踐了二房奶奶,現下娶了如此小意殷勤的填房太太,卻因着出身不高而肆意擺布。真是個混不吝的強盜胚子!陳老夫人借着端茶杯的機會勉強壓下了心裏越拱越高的火氣,好半天才能重新擺出笑臉來。
邢夫人舀着多年來在賈赦跟前磨練出的謹慎,畢恭畢敬的道:“不瞞老夫人,您想必也知道,我只是老爺的填房,進門多年也沒個一子半女的傍身,将來指望的還不只有琏兒同迎春兩個。但我來的時候,琏兒已經大了,我一個年紀輕輕的繼母,實在不方便關心太多,更兼沒多久他就娶了二太太的內侄女兒,我想着,有媳婦兒照料那是最好的,因此也就沒太過問。現在想來,真是對不住陳氏姐姐啊!”說着,十分做作的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