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後續(六)
後續(六)
天道是什麽。
這是個很難解釋的問題, 因為天似乎不是人,也似乎不是靈氣,它似乎無處不在又似乎不在任何一處。
謝歸晚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片虛無破碎的空間。
她靜靜地立在這裏, 對面沒有任何東西只有萦繞漫散的靈力, 但曾經無數次與天道對話的她清晰地知道, 天道就在那裏。
天道就在這裏。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你了。”謝歸晚擡頭, 能望見穹頂上璀璨的星辰與日月,二十四星宿沉默地在夜空上盤繞,日複一日, 年複一年。
時間匆匆, 僅剩的那所謂的心境之魇便水到渠成般告破。謝歸晚望了望手心, 靈力凝結成一汪清澈的水鏡,映照出她眼裏微弱,卻炯炯不滅的金焰。
那是屬于真仙的得道之證。
無窮無盡的空間裏響起難以言喻的厚重,天道鼓動靈力制造出類似話語的聲音:
“但我很高興......能再次看到你。”
“......你也會高興麽?”
假若天道具有實體, 那麽大概率她現在會笑起來:“我見過萬萬人的一生、亦經歷過萬萬人的一生, 高興這種情緒——我并不陌生,你的道侶呢?”
末尾的陳述重點急轉直下,謝歸晚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天道是在問沈放舟, 想了想,她忍俊不禁:“在家裏等我,畢竟她和你不熟, 為天道送行這種事似乎由我來做比較合适, 更何況......這裏容不下兩位真仙。”
的确容納不下, 如今天地之間已然有兩位真仙,仙人可超脫此方世界, 跳出天道管轄。有謝歸晚和沈放舟在,天道一天天的衰落也在預料之中。
可惜就因為這個原因,早上出門前看似還沒恢複記憶的戀人鬧了好一通脾氣,謝歸晚熟練地順毛半個時辰,然後思考揭穿沈放舟真面目的可行性。
再這麽為所欲為下去......她就有點降伏不住這只愈發猖狂的大貓了。
“好罷......”天道語氣可惜,“不過——良緣天定佳偶天成,需要我祝你們永結同心麽?”
“你今天似乎,廢話有點多。”
謝歸晚斟酌詞句,最後還是沒給老上司留情面,她有點遺憾:“說好話你也活不下去的,你的潰散不歸我們做主。”
歸屬這片天地,真正的裁決者是天地間的萬萬生靈。
人非天地不生,天地非人不靈。沒有天地人就不會産生,但沒有人,天地間就不會充滿靈氣,天道就無法活下去。
天道頓了頓:“我無意辯解,無論是生存還是死亡,對我而言都已然不重要了。”
“但你說得是,我,”謝歸晚搖搖頭,“你已經在學着接受情緒和人類的語言,并用其指代自己,擁有真正的意識,再過一千年,也許站在這裏的就是一個生靈了。”
天道沉默半晌:“但至少如今的我不是。”
“你依舊在平等地望着衆生嗎?”
天道想了想:“是吧?我沒有優待誰也沒有記恨誰,在你真正有資格和我并肩時,你在我的眼裏與一只貓一根草亦無區別,我不會施惡于失落者,也不會饋贈于得意人,難道這還不能稱之為平等,不能稱之為慈悲嗎?”
所以當初“引誘”明珣,“增改”殷行晝的命軌亦非刻意,對于天道而言,它不過是在試圖探索這片世界的另一種可能。
引人堕落比教化向善要容易的多,但這些在生靈面前堪稱翻天覆地的大事,對于天道而言,不過是輕輕地折斷了一株花朵。
人會對落花有憐憫嗎?
大概只是輕輕地嘆口氣,而後便再不記得了。
正如人望花朵,天道亦望行人。蒼生依照命軌的行跡而生存,所以世界得以規矩地保留。
有些人會敏銳地察覺到他人幾乎相同的命運走向,哪怕地位與家境天翻地覆,亦會在幾乎同一時刻喪親、得財、行運、患病......
道術師将其稱之為人的命軌,以此作為計算的基礎,昭告人的命運。
所以天道默然,它試圖換一種方式看一看世界的不同可能,假若命軌同時大量的崩壞......可惜它給予明珣的力量太多,險些釀成一樁大錯。如果世界上真有功德簿,天道那行大概是功德-1-1-1......
天地非人不靈,至少如今的天道,無法再從衆生中得到反哺而生存了。
所以天道想了想:“我死之後......你和沈放舟誰會來取代天道呢?”
這個問題難免懷着一定的惡意,盡管真仙能不受天道的管轄,但對于世界的權力來說天道仍高于仙人,孜孜不倦而求得真仙的修士難道會是淡泊名利的隐者?
謝歸晚卻搖搖頭:“我不會,她也不會。”
“......所以你們要在等一個新生的天道?”
“不。”
謝歸晚笑笑,她轉頭,虛無飄渺的空間随着她的心意變換成照射天與地的靈鏡,霧氣塌陷了,取而代之的是仙魔人三界的浩蕩之世:“這片天地......也許根本不需要天道。”
從古至今,命軌的作用在一次次地被削減,從沿着命軌安分地走完這一生到小幅度的波動再到截然不同的一條路,謝歸晚與沈放舟都有理由相信,這所謂維持天地穩定的禁锢早晚都有消逝的一天。
天道默然:“那麽,秩序呢?”
“新生的天地自然會有新生的法則,”謝歸晚不以為然,“我不會去撰寫,舟舟也不會插手,你以為新的天道是被我和她所阻攔的嗎?不,是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靈決定的。”
不妄自插手任何一生靈,亦不将其當作純粹的草芥。
天道搖搖頭:“我不給予評價,但既然你們有所決斷那麽我便不多言,再見。”
謝歸晚揮手,微弱的金焰在眼底驟亮,剎那間靈氣逸散,沒有爆炸也沒有狂濤,這片世界就輕而易舉地平靜地消散了。
天道也就真正地消失了。
至此,一切才稱得上真正的結束罷?
謝歸晚深呼一口氣,哪怕臻至仙人,此刻也不免有情緒的起伏,她立在雲端剛要平複心神,卻聽身後掀起雲濤之聲。
不用回頭都能知道是誰了,轉眼間謝歸晚便笑起來,也就是她轉身張開雙臂的瞬間,沈放舟便撞入她懷抱。
嗯——大貓的擁抱還是很有分量的。
“怎麽這麽久才出來?”沈放舟蹭蹭戀人的領口,有點不滿。
謝歸晚伸手點住她的鼻子,微微一用力把人推開,語氣無奈:“衣服都要被你抓破了——和天道随便聊了兩句而已。”
沈放舟哼一聲“恃寵生嬌”:“和它有什麽好聊的,我還沒報當年之仇,不一劍劈了它都算好的——等等便回去罷,今天是我師尊和師姑的結契禮,你不會忘了吧?”
謝歸晚不太敢說話,她觑了觑沈放舟的神色不确定這是不是在給她下套。她有八成的把握确定沈放舟絕對恢複了記憶。
但耳濡目染之下沈放舟果然也學了一點年長者的演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沒有充足的證據謝歸晚是不敢貿然開口的,否則沈放舟有一百萬個理由抨擊她。
唉,怎麽越來越幼稚了?
謝歸晚深沉嘆氣,絲毫沒有察覺到能說出這種話的自己明顯也逐漸偏移以前成熟穩重的定義。
時辰不早,即到佳時。沈放舟與謝歸晚破開重重雲海,落入劍閣的小重山。
“诶舟舟,這邊!這邊!”
祁钰身穿大紅喜服,紅光滿面喜氣洋洋,她站在狂瀾殿的一角,看到沈放舟身影後眼前一亮,毫無掌門包袱地揮揮手:“徒兒~~~”
沈放舟:“師尊!”
這對不怎麽靠譜的師徒會面堪比殷知慎現身耍賴,謝歸晚識趣地退後走掉,假裝有事要找證婚人扶鶴。
注意到道侶遠走,确定四下無人,沈放舟馬上上前一步緊張兮兮:“怎麽樣師傅?師姑還在追你麽?”
祁钰洋洋得意地一揮手:“當然了,她根本沒發現我早就不生氣了。知道什麽叫演技麽?這就叫演技!”
沈放舟海豹式鼓掌給師傅加油鼓勁,順便好奇道:“那你是怎麽答應師姑求婚的?”
“我答應了嗎?”祁钰趾高氣揚,“我這是委屈地被迫,因為恨她所以不願給出明确的答案,因為愛她又舍不得,我這叫又愛又恨所以心如死灰,所以随便她跟我怎麽樣都行。”
“高,”沈放舟豎大拇指,卻還是保留了一絲良知,她撓撓頭,“但是師尊你真的不打算原諒師姑的不信任麽?再這樣下去我擔心你玩脫了诶。”
祁钰斜她一眼:“你不是也和門主沒說你恢複記憶的事。”
沈放舟心虛移目繼續嘴硬:“我那無傷大雅,叫做情趣。”
祁钰理直氣壯:“我這也叫情趣!”
“情趣?”
四周響起兩聲冷笑,沈放舟和祁钰雙雙僵在原地,這對師徒慢慢地、慢慢地回頭,看到了對于雙方都絕不陌生的身影。
謝歸晚和姬浮光微微一笑:“所以你在騙我?”
祁钰&沈放舟:“.......”
真玩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