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後續(一)
後續(一)
沈放舟正在抓貓。
四月仲春時, 劍閣滿桃花。不知從哪竄出來一窩小貓,毛尚且都沒長齊,便跌跌撞撞地跑上了屋頂,幾個月的小奶貓尚不能飛檐走壁, 于是只能縮在房檐邊喵喵哀叫。
沈放舟剛想睡會兒便覺得頭頂很不安生, 氣勢洶洶地沖出來一看, 才發現是這麽一群小家夥在擾她的安眠。
那——只能不生氣咯。
沒什麽休息的打算了, 沈放舟幹脆就撿了個紙箱,房檐微高,縱然是她也不能輕而易舉地夠到最上面, 沒法子的青衫劍客頭頂紙箱搖搖晃晃, 努力地踮腳試圖讓小貓能安全地落入箱子裏, 實現高空生命轉移計劃。
被放出來真正長生鶴器靈很無奈:“我說舟舟,你用靈力飛上去不就好了?”
“......別叫我舟舟,”沈放舟,或者說, 十六歲的殷行晝抿抿唇, 有點生氣,“她們這樣叫我也就算了——你怎麽也這樣說。”
“......哎呀,說了多少遍了, 你們是一個人啊。”
“可我又不認識她們。”
“大家都認識你呀。”
“......”
遠處傳來長生鶴的絮絮叨叨,祁钰望着別扭的徒弟嘆口氣,饒是劍閣掌門也不禁有點苦惱:
“這得什麽時候才能想起來啊?”
半個月前, 無窮雷海中閃出熟悉的兩道身影, 所有人都以為終于能等到一個足夠圓滿的結局。
出來的謝歸晚真真切切無半分虛假, 可沈放舟......
卻是一千年前,死在明珣手上時只有十六歲的殷行晝。
“能叫她撿回一條命, 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謝歸晚立在遠處輕咳兩聲,與活蹦亂跳的沈放舟不同,她的聲音稍顯虛弱,“這已經不是起死回生了,我借蠱毒施的可以稱為轉生之法,她能保留小晝當年的一段記憶,已然出乎我預料。”
說起來這須要感謝情蠱了,沈放舟與明珣魂魄相融共死雷海,本是回天乏術沒有一絲活下來的可能。所幸關鍵時刻謝歸晚想起了種在她們兩人身上的蠱毒——纣煦當年瀕死而活,正是借了那蠱毒的子母特性。
謝歸晚便割去了一魂三魄,以此為沈放舟凝聚靈力打造出一具身體,又借着那情蠱的子母之連,百年如一日的渡化沈放舟的魂魄,才有了如今的青衫劍客。
殷知慎卻有點幸災樂禍:“反正我不急,我女兒好歹還記着我,出來時甚至還興致勃勃地跟我打招呼說好久不見——愛什麽時候想起來就什麽時候想起來呗,我們阿晝可自由了,你說是吧?小謝?”
謝歸晚冷飕飕地瞥了眼損友。
扶鶴卻很頭疼:“殷知慎你少說兩句——有那功夫你給小謝尋兩味藥去,好說歹說她也救了你女兒,再說風涼話,信不信我叫你十年開不了口。”
“......錯了錯了。”殷知慎舉手表示認錯,“我馬上去馬上去,我在劍閣的私庫有不少好東西,全部給小謝,一點都不留!”
殷知慎一溜煙地跑了,跑到半截趕緊回來把不知隔了多少輩的徒弟祁钰喊過去——劍閣變化太大,她快找不到路了。
這麽一轉眼,渡劫臺上就剩下扶鶴與謝歸晚兩人,靜靜地望着捉下了一窩小貓,分外高興的沈放舟。
周圍人一少,便顯出謝歸晚望着沈放舟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專注,扶鶴左看看右看看只覺自己站在這兒跟電燈泡一樣,竟有點尴尬,她心說這小崽子真會挑人下手,也真會留爛攤子。好嘛,什麽都忘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可她現在跟謝歸晚站在一處——這究竟算什麽關系什麽輩分啊!
沈放舟依舊是百年前二十餘歲的少年劍客模樣,衣袍翻飛眉眼璨璨,正是與謝歸晚相識的最初。可眼下的行事作風......卻是從前有點幼稚、還有點倔強的殷行晝。
這樣的沈放舟不要說聽話了,恐怕還有些逆反。當初殷知慎不叫她練劍她尚能偷偷跑出去學,如今轟地将種種往事告知與她,她尚且接受不了,更不要提......
這突如其來莫名其妙的道侶了。
扶鶴這幾日唉聲嘆氣愁的就是這件事,謝歸晚為沈放舟舍去了一魂三魄永留魂傷暫且不提,光是這百年的守候就足以見出她對舟舟的情深來。扶鶴也很願意為這兩人辦一場婚宴,可問題是......沈放舟接受不了可怎麽辦啊?
但皇上不急太監急,大概說得就是她了。
扶鶴急得火燒眉毛,可謝歸晚卻沒有一點動靜,不要說去見沈放舟,最多只是像這樣遙遙望她一眼,而後便自顧自地回去飲藥調息身體,提起這件事的次數還沒有不解的沈放舟多,乍一看,簡直她才像無意再續情緣的那個。
扶鶴幹咳兩聲,努力讓自己的表情正常:“那什麽......小謝啊,你、你不想見見舟舟嗎?”
立在渡劫崖畔的白衣門主聞言卻只輕輕一笑,長風漫散,謝歸晚從遠處的沈放舟身上移開視線,不急不徐:
“.......我等她來尋我。”
*
所以她怎麽還不來找我?
沈放舟抱着裝着三只小貓的紙箱坐在桌旁,表情凝重。
這傳說中她的道侶,究竟在哪呢?
不是,真有這麽一個人麽?這都半個月了,一點消息都沒有,也沒人來找她也沒人來給她遞個信,總不能大家是在騙她吧?
還是說,那個人其實也不是很喜歡她?否則在母親師尊師姐師妹都輪番來探望她這麽一遭後,怎麽她還沒出現呢?
自己關自己禁閉、十五天就沒出過院子的沈放舟如是想。
想到這兒沈放舟有點走投無路了,她想了想:“......小洲?”
坐在她旁邊看話本的談小洲就馬上擡頭,無比響亮地欸了一聲笑起來:“舟舟我在!怎麽啦!”
也許還是同齡——至少表面的同齡人能更容易玩到一起,沈放舟對邊映雪樓重等人要接受得更快。
旁邊的長生鶴于是很氣憤:“沈放舟你偏心,怎麽就準她叫你舟舟,不許我喊?”
沈放舟沒說話,只是悄悄地抱着貓往談小洲那靠了靠。談小洲就喔了一聲來了精神,沈放舟這副樣子很像當年看到某些情節後,就迫不及待來找她分享的模樣,談小洲豎起耳朵,心情雀躍,然後便聽到了沈放舟的問題。
“你說我那個道侶......是不是不喜歡我呀?”
談小洲:“?”
談小洲神色誠懇:“不會,她超愛,她真的超愛。”
再沒有比謝門主更愛的人了,談小洲啧啧稱奇,搖頭感慨。
沈放舟哎呀一聲躺回去:“那你說她怎麽還不來找我呀?”
談小洲沉默半晌,不知道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這是期盼的意思罷?可沈放舟昨天不還哼哼着跟樓重抱怨說這就是包辦婚姻嗎?
天哦,少年的心思真是很難猜的哦。
談小洲憋着笑去試探:“這不是很好嗎?你不想認識她,她就也不來打擾你。”
“......可是總歸她是我名義上的道侶啊,”沈放舟別別扭扭,“還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母親都知曉呢。這豈不是說之前我和她已經見過長輩了?”
說起母親,沈放舟又忽然想起一人:“欸小洲,我有事還想問你,謝師尊她去哪了?”
談小洲卻聽見這話咦起來:還嘴硬,想關心謝歸晚非要換稱呼,真當我們都不知道嗎?
她也配合着演戲:“謝門主為了救你神魂有傷,這幾日都在隔壁峰調養休息呢。”
沈放舟啊了一聲,真是剛知道這件事。她有點着急:“傷得重不重?我母親趕去了嗎?我聽說我自己以前精通醫術,我能幫上忙嗎?”
“別慌別慌,”談小洲笑起來,只覺道侶這事十拿九穩了,“殷掌門和扶鶴陛下都在那幫忙,料想門主身體是沒有事情的,你別着急。”
沈放舟嘆口氣,摸了摸懷裏的小貓崽就要下地:“不行,我晚間得去拜訪她一下。謝師尊待我一向很好,她贈我劍名,又要送我長生鶴——這麽好的師尊,我總該盡到晚輩的義務的。”
她這話說得堂堂正正正氣凜然,完全是小輩的款款愛敬之心。于是談小洲的笑意就逐漸凝結在臉上,聽着沈放舟幾乎感慨:
“唉,小洲你說,我等等出去要不要找一找我那道侶啊?說起來也不知道她去哪了。自從那天謝師尊救我出來後,她就從來沒出現過,她好歹,好歹也來一趟跟我說清楚吧,我都不知道她叫什麽呢。”
談小洲沉默了一瞬,她和長生鶴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底發現了名為驚恐的情緒。
完蛋了,她現在才将将想起來一件事,她們只告訴沈放舟她有道侶,卻都沒告訴沈放舟,那人究竟是誰。
談小洲小心道:“......那個,你其實已經見過她了。”
沈放舟頓在原地,半晌,驚奇地啊了一聲,有點疑惑:
“見過了?誰呀,不是說她長我一輩的麽?可我這些天從未出過院子,一直和你們在一處玩,見過的長輩......我師尊、師姑、燕門主、司掌門、謝——等等。”
沈放舟忽然就不說話了。
談小洲努力讓語氣活潑一些:“就是、就是謝門主呀。”
“......哪個謝門主。”
“你母親的好友,你的道侶,謝歸晚謝門主。”
沈放舟:“......”
天哪。
沈放舟的臉慢慢地、慢慢地漲成濃郁的緋紅色。
她忽然就埋頭鑽進了枕頭底下,覺得腦袋裏嗡嗡響。她不是想睡覺,她是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最好是能保護她一輩子的地縫,誰都進不來的那種。
老天,這不是開玩笑吧???
她的道侶、她曾經的心上人,竟然是謝師尊謝歸晚......不是,她過去到底做了什麽?這簡直是有悖人倫,欺師滅祖的大罪啊!
沈放舟閉眼,很想死一死。
不行吧,這怎麽可以呢?這絕對不行!一夜之間,滿懷憧憬高高在上的長輩,竟然變作了曾經的枕邊人心上人,沈放舟猶如五雷轟頂,她面如死灰,覺得自己很應該被抓起來。
談小洲看她這樣也吓了一跳:“不是舟舟,有話好好說,你別悶在裏面不出來呀,這世上沒什麽不能解決的事情——诶?”
話音未落沈放舟就從枕頭地下彈了出來,抿抿唇很鄭重:“你說的對,這世上沒什麽不能解決的事情。”
談小洲呃了一聲:“所以?”
沈放舟跳到地上,跳着腳去穿鞋穿衣服,神色堅定:“我要去找她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