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日月不逾
日月不逾
寒冬已盡, 窗外的夜色于是便愈發短暫。或許是因為睡得太晚,漆黑如鐵的帷幕像是只出現了一瞬,再擡眼望向藏鋒之境的穹頂時,便只能看見魚肚白般的微光。
日影偏移, 二十四橋明月夜緩緩吞吐着氣息, 庭院松柏中蒙着的一層薄霧便漸起漸落, 朦胧漫散, 蒼駁的回廊上刻着雕花的木窗。
等謝歸晚醒來時,天光已然大亮。
晨時的陽光曬得溫柔又舒服,昨夜大起大落下太過疲憊, 謝歸晚睜眼, 神情卻閑适。
她的确有些累了, 這具身體舍掉一魂三魄後便不怎麽好,昨夜在冷池中那般翻來覆去,今早她不生風寒已然是交了好運。
昨晚、昨晚......
心神險些再度搖曳,謝歸晚深吸一口氣叫自己不再多想, 她望向床榻另一側, 有些怠倦的眉眼很快便松弛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喻的輕柔與嘆愁。
青衫劍客的呼吸聲很小,平時身量修長的人此刻竟像小貓一樣舒服地蜷成個毛球, 那張疊在她和謝歸晚身上的絨被都生生被她掀了小半,卷起半只被蹬掉的白襪,露出雪白的赤腳。
睡得倒是很不老實。
謝歸晚哼笑一聲, 心情卻好轉大半, 她自然而然地俯身吻了吻劍客的眉眼, 心裏像是盈滿了清水般輕輕一顫。
哪怕不說、哪怕言語再重,只需教她觸及到這人心中的一點點情意, 前塵往事大概都能一筆勾銷了。
她可真心軟。
謝歸晚嘆口氣,為自己不受控的情緒有些頭疼。正在此時,安睡昏沉的沈放舟卻忽然低哼了一聲,謝歸晚一瞬頓住,她轉頭望去,正見沈放舟指尖微顫,臉上呈現一種掙紮與不舍,像是在夢呓着什麽。
“門主......門主......”
夢裏還惦着她,倒是有些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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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歸晚冷哼,心中卻不似面上表露出的冰冷,她輕輕地伸出手将劍客淩亂的長發別到耳根後,看着眼前人因疲憊而顯出幾分柔和的五官忽地就心頭一軟,俯下身去細細地聽劍客的低語。
睡着的時候要比嘴硬時乖多了。
“......我不喜歡你。”
謝歸晚:“......”
謝歸晚:“呵。”
她還是收回那句話吧。
天機門主剎那間冷若冰霜,與幾秒前那個謝歸晚簡直判若兩人,旁觀已久的分魂幸災樂禍:“你什麽時候去學的變臉?”
謝歸晚懶得理她。
分魂卻故作天真地假裝不知道謝歸晚的意思,只自顧自地嘆口氣,站着說話不腰疼:“放手吧,強迫是沒有好結果的。沒聽人家說不喜歡你嗎,她有心儀之人。”
謝歸晚:“滾。”
分魂視若罔聞,興致勃勃地演戲:“我想想她的心上人叫什麽來着......雲別塵!噢,我說名字為何會如此熟悉。我很理解沈放舟呢,畢竟同為劍客才有些共同語言,你說是吧符師謝門主?”
謝歸晚:“......滾。”
分魂啧啧搖頭高深莫測:“當然,謝門主你如果真非她也不是不可以。我倒是能幫你來騙一騙她,雖然聽起來沈放舟喜歡的是雲別塵不是謝歸晚,但四舍五入——”
“......”
剎那間念力倏然亮起,一魂三魄動蕩搖晃,分魂只覺靈魂好似如被暴雨襲震,竟說不出一句話。
半晌,分魂咬牙切齒地開口:“......不是用到我的時候了?”
謝歸晚冷笑:“用到你?正事你做了多少,一個藏鋒之境的入口叫你找了三天三夜,這就是縱橫一十三州的白衣劍客,渡劫圓滿的所謂大能?”
“......這你能怪我?”分魂語氣不滿,“你不知道當年你在藏鋒之境中造了什麽孽嗎?鬧太大被這裏徹底拉入禁制名單也不稀奇,昨晚能教我讓渡給你幾息的靈力就已經是極限了。”
“我并沒有分給你那段記憶......”談起這件事,謝歸晚卻頓了頓,聲音很沉,不複之前的随意,“如果你親眼看着她們死,你大概就能理解我了。”
分魂默了一會兒嘆口氣:“那你何必要往死人胸膛裏捅刀子呢......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罷,走投無路我亦不是沒有辦法。只是一個渡劫還是相差太多,我須去尋一尋旁人。不要說我了,對于沈放舟,你現在究竟是怎麽打算的?”
“有人阻止她,或者說阻止這具身體同我命軌糾纏,也許你之前的猜測是對的——”
謝歸晚神色默然,卻一語道破天機:“她是那人圈養的一具身體。”
分魂一怔:“我當時不過妄下論斷,你如今可有證據?”
“二十四橋明月夜為我故友之居,當年黑魂亦在其中居住過一段時日,如果沈放舟是黑影的安排,那麽她能得到這裏的承認也并非不可能——除非,罷了,她們早已經死了。”
“所以?”
“所以我的确要在出藏鋒之境前殺了她。”
謝歸晚輕輕地嘆口氣,語氣平靜話卻石破天驚,分魂聞言都怔住:“謝門主,昨晚在這張榻上的人的确是你罷?你好歹做出些猶豫之态,方不叫我嘆你心狠手辣。”
“不,我要行的是當年那逆徒的移花接木之法,”謝歸晚冷笑一聲,“今晚我會殺掉名為沈放舟的身軀,但足可以留下她的三魂七魄。”
“等等!那麽你要從哪裏找到一具新的身軀?”
“今日即是黃泉山的最後一關,山頂的神器想必黑魂不會錯過,你以為,她會占據誰的身體?”
分魂隐約猜到謝歸晚要如何行事,然而就在她皺着眉頭預備想何處不對時,聲音卻一頓:
“等等,她好像要醒了。”
謝歸晚心中倏然一驚,她轉頭望去,果見沈放舟眼角微跳好似快要蘇醒。
她暫時還不想看到嘴硬的、只會重複那幾個字的沈放舟。
冷笑一聲,謝歸晚不再猶豫,幹淨利落地右手一揮,身影便很快消失在庭院中。
也是那白袍一角消失的剎那,沈放舟顫了顫羽睫,有些怠倦地睜開了雙眼。
好累......
好痛......
腰好酸。
沈放舟根本無暇顧及身側是否空蕩、窗外正是何時,難以言喻的疲憊襲滿全身,累得簡直像不分晝夜地揮了幾百次劍法。
她摸了摸酸痛的肩膀,勉強擡眼望了一眼自己,便心如死灰地倒下去。
怎麽又......怎麽又......怎麽又啊!
唉!
沈放舟雙眼無神地倒回去,懷着最後一絲希望戳戳系統,超小聲:“喂,這一次母蠱應該半年內都不會出來了吧?”
系統語重心長:“想什麽呢?你又不是可以充電,別以為一次更比六次就能躲過去,人家蠱蟲又不調休。”
沈放舟:“......我殺了你。”
短短一句話傷人兩次,沈放舟馬上閉嘴,懶得和系統再說一句話。她發現身上這厮就是大型風涼話看熱鬧一體機,神經病都沒它神經。
随手端起杯子咕嘟嘟地喝了個夠,沈放舟呼出一口濁氣,這才覺得過于幹燥的唇齒恢複了正常。
但可惜身體還沒有。
昨晚種種她實在不願多想,但不過微微一側頭,沈放舟便能望見身側略有些褶皺的被單。
她依稀記得,明明是她與門主
門主是何時走的呢?
沈放舟垂眸心神意亂,難以克制地回想起意識模糊間的記憶,的确如門主所言,母蠱等的太久解毒也就更久,沈放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被門主從池子中抱出來的,只能依稀記得落在眉間的輕吻,與含着不甘的低聲:
“說一句喜歡我......就這麽難嗎?”
确實挺難的。
沈放舟懊惱地抓了抓頭發,根本不想知道自己當時幾欲脫口而出的是什麽回答,她覺出自己心裏有什麽邊界被悄無聲息的融化了,事情逐漸走向叫她慌張的結局,自以為理智的天平冥冥之中好似偏向了另一端。
所以謝歸晚昨晚究竟信沒信自己不喜歡她啊!
沈放舟抱着被子摔回床上,很是垂頭喪氣,她不知道為什麽莫名其妙和謝歸晚就會走向這等情況,歸根結底追根溯源,似乎一切還是那情蠱的功勞,劍客咬牙切齒,立誓待自己拔出第九柄神劍就先把纣煦教訓一頓。
這時遙遙庭院外卻響起敲門聲,邊映雪聽不真切的聲音傳來:“師妹,你醒了麽?”
“醒了醒了!”
沈放舟馬上超大聲回應師姐,她翻身着急地跳下床,踩着靴子便唰地一聲沖出去。
系統在心底默默倒數:“三、二、一——”
衣衫不整的劍客秒速沖回卧室,跳着腳驚恐急切地摸儲物袋。
這副樣子要是叫師姐看到了簡直天崩地裂!
沈放舟欲哭無淚:“怎麽每次我和門主解完情蠱都能撞上師姐?”
慌裏慌張地換好衣服,沈放舟對着鏡子左看右看上瞅下瞅,等确定萬無一失後,這才匆匆沖到門前。
吱呀一聲木門緩開,邊映雪擡頭,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面色極其蒼白的師妹。
“一個晚上,你怎麽氣色差到這種地步?”邊映雪皺起眉頭憂心忡忡,面上有些沒有照顧好師妹的懊悔,“是開啓白玉庭院的代價?”
沈放舟心說不是,是開啓新世界大門的代價。
她搖搖頭,邊映雪卻嘆氣:“早知道昨晚我應去看一看你的,只不過我在路上遇見了謝門主,她說她正是要去尋你——诶,謝門主,你來得卻是正好。”
沈放舟心中卻一驚,她連忙順着師姐目光望去,果見遠處小路上行出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謝歸晚神色淡漠,身上卻披了一件嶄新的長袍,她不過幾步便行到白玉庭院前,面上并無笑意。
這幅表情,一時間這對師姐妹都怔在原地,然而不過一瞬,謝歸晚亦行至邊映雪身前,點點頭:“照霜劍主早安,我還有事,恕不多留了。”
“謝門主自行便是。”邊映雪退後一步将地方讓出來,以為謝歸晚要和師妹說話,哪知她還未動身,謝歸晚竟就這樣一轉身,毫不猶豫地走了!
走了?
邊映雪愣住,然而就在此刻,她忽見師妹向前一步,語氣奇怪,低低地叫了聲門主。
可謝歸晚置若罔聞,竟然,竟然連停都沒有停下一步。
邊映雪心中一驚,以為兩人之間鬧了不滿,她轉頭剛想去問沈放舟,卻見自己師妹臉上寫滿失魂落魄,像是歉疚。
是真的歉疚。
昨晚的事沈放舟記得清零八落,她不知曉門主究竟恨不恨她一聲不吭将所有都埋在心中,只再清楚不過地記得,寒池邊那一句割袍斷義。
沈放舟越想越心慌,眼看謝歸晚身影就要消失在拐角,她終于忍不住了,猛地往前踏出一步,喊道:“謝歸晚!”
此話一出,謝歸晚終于停下了。
沈放舟眼前一亮剛以為事情有所轉機,卻見遠處的天機門主擡眸,臉上是從未有的漠然。
“不要喊我的名字。”
謝歸晚冷冷地望着她:“我不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