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她之所欲
她之所欲
天地間是純粹的寂寞。
沈放舟低聲:“我從未喜歡過你、亦對你沒有任何什麽所謂的愛。我待你不同, 卻只是因為我師尊要我待你不同。”
“......只因如此?”
“只因如此。”
原來真有這樣的一句話,輕描淡寫地便随手抹殺掉藏在過往歲月中的一切喜怒哀樂;原來真的只需要四個字,那麽她所以為她所期望的所有,都盡數化作如夢般的泡影。
而始作俑者只是站在那裏, 輕輕地嘆口氣說這都是你的錯覺啊。
我們本就是朋友。
謝歸晚怔怔地望着沈放舟, 像是試圖從她的臉上找到一絲猶豫或是一絲代表不忍的情緒, 但是她失敗了, 青衫劍客眉骨含血,被染濕的黑發如瀑散亂,無數枚細小的水珠順着她的下颌一點點地滑落, 她在這張臉上可以找到深受折磨的痛苦和隐忍, 可以找到往日眉眼的意氣與風流, 卻找不到哪怕一點的掙紮。
為什麽一個在地宮中沉默着回避掉她只想做朋友問題的沈放舟,今晚會這樣坦蕩地立在她身前,用如往常般溫和的語氣說是,我不喜歡你?
沈放舟沒有再開口——這種時候她亦不敢再開口, 也許下一句不夠堅定的低聲就會洩露自己搖蕩的心神, 她不想再細思任何一截過往了,因為現在她擔心的已經不是門主會發現什麽端倪,而是恐懼自己在思考那一瞬不定的心。
抛掉一切, 給出的答案真的會是否定麽?
但看起來她的表演其實還算過關,眼前失魂落魄的門主像是真信了她的話。沈放舟心裏苦笑一聲說系統你看見沒,別說我演技差了, 人被逼急了什麽都能做出來。
謝歸晚很久都沒有再開口, 平日裏高不可攀的天機門主垂眸寥落地立在沈放舟身前, 濕漉漉的白衣淩亂,乍一望去哪還有半分往日的威嚴?
大概都能稱得上一句狼狽了罷?
有時候言語的力量比什麽渡劫期都靈驗, 沈放舟心想怨不得說天才會折戟沉沙、情關難過,原來只需要心上人輕描淡寫的我不愛你四個字,一個人的道心就可以搖搖欲墜到這般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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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才是罪魁禍首吧?正如謝歸晚所說,三年裏她的所作所為言行舉止都像是滿眼只有門主一個,她給了謝歸晚錯覺,而如今卻再不過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我不喜歡你。
真是......
沈放舟苦澀地閉上眼睛,不去想為什麽心髒處隐約跳動起難以言喻的痛苦,她在舍不得些什麽呢?舍不得那些明明有無數個開口時機的坦白嗎?
月色依舊,池中人卻一瞬翻天覆地。謝歸晚怔怔地立在原地,耳朵幾乎要分辨不出眼前人一遍又一遍重複的字句:
我不喜歡你。
但凡她是千年前傲骨未斷的白衣劍客、但凡她是三年前叩開劍閣的天機門主,在聽到眼前人語氣決然幹脆利落地回拒時,她皆會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任她是死是活從此兩廂無所牽。
可惜眼前的是與她日夜并肩足足三年的沈放舟,叫她怎麽放得下,又怎麽甘願割舍呢?
謝歸晚不曾與人結契共行,但身邊好友中卻不乏情深意篤的道侶,她不是沒有見過兩人未挑明時堪稱幼稚的試探,因此時光遷移,于是一次次地篤定舟舟亦對她有意。
明明之前的無數次相擁親吻中也有不曾言說的暧昧,但為什麽——為什麽沈放舟意識到自己是真切的喜歡她時态度就驟然一變?
她可以喜歡自己,卻不允許自己懷有相同的愛意。心魔境也好魂瀑池也罷,為什麽當一切已恰到好處甚至水到渠成時,她卻毫不猶豫地後退一步,像是在和過去的自己割席?
關鍵在于.......
“有誰不願讓你同人結契?!或者說,不願讓你和我結契?”
“......”
謝歸晚卻驟然擡頭:“不、不是結契,結契也許是昭告四方她之身魂與道侶自此命定一處,血親至交同門師友......無數種關系中唯有魂契,唯有結契才會影響到一個人的命軌,你身上有超越既定命軌的靈力——是不是與此有關?!”
沈放舟心神一震,她猛地退後一步偏頭避過眼前人視線,鬓角卻冷汗直流。
青衫劍客方寸大亂,一時竟不知要如何開口!她不料門主會執拗到如此程度,哪怕她冰冷地拒絕亦不放手,更不曾料想謝歸晚能敏銳到這種地步,不過寥寥數語便直指根源。
系統慌張程度不亞于沈放舟,急得程序都快崩壞報bug了,它拼命地呼叫沈放舟,生怕這人被美色所禍而禿嚕個幹幹淨淨:
“不行!你絕對不能說你是外來者!也不能說你和這具身體并非同魂!但凡你吐露一個字,天道馬上就要劈死你——”
沈放舟:“哈,還拿死來威脅我?”
“......和謝歸晚。”
沈放舟:“......”
她咬牙,雖然知道外來的秘密不可與常人言,但這樣被系統赤裸裸地威脅又是一回事,然而她此生來到這裏的意義便是救下謝歸晚,于是哪怕再不舍再恨恨,亦要尋一個合适的理由。
不能與謝歸晚結契......
她的确有一個更合适去應對謝歸晚的答案,可是......
沒有時間留給她思考這樣說的對錯了,于是再不舍再痛心,都只能竭力僞裝成若無其事的模樣。
“門主,是你想多了而已,沒有什麽人不許我和你結契。我知道你喜歡我後态度便陡然一變,歸根結底——”
沈放舟輕輕阖上眼睛,忍着心頭艱澀,聲音很低:
“是因為我有心儀之人。”
一切轟然碎裂。
謝歸晚只覺渾身冰涼,她跌跌撞撞地穩準身形,在沉黑稠密的夜中找到了那雙曾經熟悉的眸。
眼前人給了她再肯定不過的答案。沈放舟睜開雙眼眸光篤定,再開口竟言之鑿鑿:“我有仰慕許久的心上人,這個理由夠了嗎?所以我出心魔境後要遠離你,不願與你再有一絲牽扯。也許是我過往行事不夠嚴謹,謝門主,你好心原諒我一回,此後我以劍心擔保再不行出叫你誤會的事情,我們的關系,便止步在這裏罷。”
謝歸晚忽覺天翻地覆,她不敢承認眼前這個言語冰冷的沈放舟是曾一次次含笑望她的小劍客。原來的确有比朋友二字更傷人的話,譬如,我有心上人卻并不是你。
“此言......當真?”
也許是真的,也許舟舟真的沒有在騙她,也許過往三年她以為的情投意合都只是一個人的猜許。
謝歸晚擡眼,沈放舟竟能在從容鎮定的面容上望見顯而易見的茫然。
對不起。
沈放舟緊緊地閉上眼睛低頭,強迫自己不去多看一眼這樣的門主,她聲音含着歉疚,開口時語氣很輕:“對不起,叫你誤會了......”
“是誰?”
沈放舟愣在原地。
謝歸晚咬着牙,她開口時都覺得字字泣血,像是把自己的尊嚴放在地上踐踏,何必呢?何必呢?在得到再明确不過的答案之後她卻仍然死咬着不放,她簡直要痛恨這樣的自己,可心中燒着的痛卻依舊驅使着她發出最後的疑問:
“最後一次了,沈放舟,我和你同行三年不曾見你與誰有情,你在心裏唾棄我也好嘲弄我也好,我不在乎——”
謝歸晚冷笑:“我只要最後一個答案,我不相信會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你告訴我,只要你真有所謂的心上人,我謝歸晚立刻割棄袍角與你恩斷義絕,踏出白玉庭院不再回頭一步!無論是明日你死在情蠱之下,還是後來我死于神魂之傷,此後便雨斷雲銷再無一絲糾葛!”
沈放舟心中一驚:“門主!”
“別叫我門主!”
謝歸晚斷然,咬牙切齒:“誰要與你當朋友!”
剎那間天崩地裂,沈放舟立在原地愕然,她幾乎已經感受不到作祟的情蠱了,謝歸晚決然的語氣讓她混亂得無法思考。
割袍斷義、一刀兩斷.......
然而謝歸晚卻壓根不會給曾經摯友思考的時間,她欺身而上眸光逼人:“所以,你那心上人究竟是誰?”
究竟是誰?
思緒驟然被拉回,沈放舟攥緊右拳藏起一切緊張,流光千回百轉——
不能是任何一個與她親近的友人,這種時候不可随意拉誰下水,況且她平生友人此刻皆在牆外,兩廂對質揭穿謊言豈不是輕而易舉?
她要說一個足夠叫她仰慕,足夠叫她心悅,足夠到可以說服門主的名字。
地位崇高者、與其疏遠人。普天之下,實在是恰好有這麽一位。
不再猶豫,沈放舟深呼一口氣穩住心神,臉上做出極合适此刻的模樣,她緩緩開口,像是第一次要在人前袒露心中所言:
“既如此,我說。但我也希望門主為我保守秘密。她不認識我,我亦悄悄仰慕了她許久。這是位很有名劍客,我曾偶然眼見過她出劍時的風采,于是便輕而易舉地一見鐘情,不敢唐突佳人,所以至今未曾上門求見。”
此番所言實在是确切,不求見的理由又像極了沈放舟的言行。
所以真的有這樣一個心上人存在嗎?
謝歸晚在心底嘲笑自己,看罷,堅持到最後仍不願相信的結果便是自讨苦吃,她以為舟舟是随便編造一個人名來糊弄她,可這副語氣.......她的好摯友原來藏了一個人三年,而不叫她發現一絲端倪。
事到如今知道此人之名已經沒必要了,因為她已經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謝歸晚笑自作多情,眼神一黯剛要說罷了不必,卻就在此刻,聽見沈放舟說出了那個絕不可能的名字。
“正是如今九州逍遙的散仙,堪稱一十三州第一劍客的雲別塵。”
謝歸晚:“......哈。”
剎那間柳暗花明前路陡轉,謝歸晚險些就要氣笑出聲,她不料沈放舟還真能信誓旦旦地編出一個拒絕她的理由拒絕她的人,但凡她說的不是雲別塵三字,謝歸晚今日便要心灰意冷地行出門去,立誓不再踏入此地一步。
可惜、可惜,這世上沒有再比她明了雲別塵的人了!遑論沈放舟,三年來雲別塵甚至從未來過這仙界!
“不說實話。”
“......我所言為真。”
謝歸晚步步緊逼,面上又是曾經的游刃有餘了:“好,那麽請你說,你是何時何地何方見到的雲別塵?當時她那一劍又是何等招數何等氣魄?叫你記挂至此而念念不忘?”
沈放舟慌忙道:“那是兩年前的一個夜晚,具體的情況我已經記不清了,當時我只見一個白衣劍客于月下練劍,出手時天地驚變,而後便遠去了。”
“所以你是如何知道那是雲別塵的?”
“......這、這,等等!傳聞雲別塵腰間佩劍名為不食煙,通體透明乃是三界間的獨一無二,我正是從那劍中所認出她的身份。”
“你真的确定那是雲別塵?她腰間有一枚雪白的長生鶴玉佩乃是我師傅所贈小輩的,你當晚可有看見?”
“當然!”
“......”
謝歸晚笑了一聲,眼底卻無一絲笑意:“沈放舟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好騙,雲別塵與我師尊甚至都不曾相識!”
“呃——”沈放舟倒退一步咬牙,只恨母蠱叫她分辨不出如此明顯的陷阱,“也許雲別塵她後來自行......”
“沒有可是,”謝歸晚毫不猶豫地打斷她:“叫我來告訴你罷,雲別塵過去三年沒有一天不在一十三州中游歷,凡界到仙界的通道又是三年一開,所以舟舟,你那晚看到的是誰?抑或者,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等等門主,雲別塵是渡劫圓滿,假若她——”
“別再騙我了!”
謝歸晚咬着牙,簡直想一口咬碎眼前這個騙子。她俯身毫不留情地鉗住沈放舟的下巴,指尖用力到足以在劍客白皙的頸間留下刺目的紅痕:
“你在撒謊。”
沈放舟掙紮了幾下,終于以默然相對。
她不擅長撒謊,更何況是在門主的面前。
于是唯有沉默,唯有沉默。
騙子,嘴裏沒有一句真話的騙子。
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謝歸晚卻并不急了,她低低地咳了兩聲,呼出一口濁氣,用拇指抹去沈放舟唇角的殷紅,再開口,占了上風的她聲音卻低下去:
“別再騙我了,好嗎?舟舟,我求你不要仗着我喜歡你、我願信你而這樣拖不相幹的人下水,最後一次了,你擡頭看看我,告訴我你的答案,這一次,我絕不糾纏。”
這種語氣已經近乎哀求了,沈放舟閉眼心如刀割,她實在是不願看到謝歸晚在她面前露出這副神情,于是她很慢地擡頭,正對上那雙望了許多次的琥珀色眸。
沈放舟低聲開口:“我——”
渡劫圓滿,魂歸。
剎那間天地轟然變色,謝歸晚眼底綻出難以言喻的澎湃靈潮,也就是這一瞬,沈放舟眼眸驟然失神,原本搖搖欲墜的心智支離破碎。
謝歸晚低聲:“舟舟,現在你有答案了嗎?你真的只想和我做一個朋友嗎?”
沈放舟掙紮了兩秒,然而渡劫圓滿的符陣又豈是她能衡量的?所以謝歸晚很快,便聽見了眼前人最誠實的答案:
“不、我不知道......”
謝歸晚頓了一下:“不知道?”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喜歡。”
沈放舟語氣遲疑,她擡頭看着謝歸晚,眼中含着迷茫:“我只是很想和你在一處、很想看着你——我以為我是和你适合做朋友,可似乎朋友沒有這樣的形影不離......我分不清這是因為蠱毒還是喜歡,所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舟舟,”謝歸晚深呼一口氣,低聲去教她,“喜歡是獨占與不舍,蠱毒也好,往日也罷,我與你之間既生此事,那麽何必糾結它将會帶你我于何方?倘若你是因蠱毒方覺出喜歡我又有何妨?所謂機緣巧合正是如此。你只需告訴我,如果有人要我當她的道侶,你會不會接下赴宴的邀請看她吻我?”
“不會。”
沈放舟仔細想了想,想了又想,于是給出叫謝歸晚心神動蕩的答案,她擡頭眸光澄澈地盯着眼前人,含着她都不曾覺察的情意,“我、我好像會很生氣——別人怎麽能這樣對你呢?”
“你就可以嗎?”
沈放舟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我們不是摯友嗎?”
謝歸晚險些要笑出聲——這次是心情舒暢地笑出聲了:“那麽我教你,舟舟,這便是喜歡。”
“這就是?”
“這就是,”謝歸晚心情大好循循善誘,“你喜歡我。”
沈放舟茫然地就要跟着重複:“我喜歡......”
就在此刻,藏鋒之境轟然一顫!像是在反擊外來者,謝歸晚周身靈氣嘩然散去,于是一瞬間,沈放舟雙眼清明。
劍客慌張地退後一步如夢初醒:“等等!這不算數!”
于是先前的柔情便一掃而空。
不過也無妨,謝歸晚已經拿到了她所要的答案。
天機門主靜靜地望着摯友:“所以是真的有人阻止你與我的命軌相纏?”
“沒人!”沈放舟嘴硬,“我就是不喜歡你。”
謝歸晚:“......”
非要把她氣死不可。
謝歸晚點點頭,“好,那我換個問題,抛棄掉一切,不要管一切,舟舟,你願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我不喜歡你,”沈放舟後退一步試圖把一切拉回來,“我方才只是怕你傷心而已!謝歸晚你不要得寸進尺,我僅僅把你當朋友,我不願與你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
得寸進尺......
好好好。
盡管知道她所言為假,謝歸晚心中依舊浮上痛楚,她望着摯友手掌被情蠱折磨出的血痕,狠狠地咬了咬後槽牙,幾乎恨死了眼前這個什麽都不說的沈放舟。
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要讓她知曉,假如她沒有多問一句雲別塵,假如她沒有動用靈力,那麽是否她們兩人從此就分道揚镳,是否沈放舟就要命死寒池?!
可能的無數種可能幾乎叫謝歸晚心痛如斯,只一步便是陰錯陽差,這人真的不把她自己的命放在眼裏。
不想和她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是嗎?
那她就偏不要叫沈放舟如願。
既然知曉眼前人心中所想,那麽便無需隐忍了。
謝歸晚低聲冷笑:“不願說也好,沒關系,舟舟,情蠱已經餓了很久,那麽要解開,大概也要很長一段時間吧?”
沈放舟瞳孔猛縮,她倏然擡頭剛要說等等,下一秒,身上人便死死地咬住了她的唇,剎那間濃重的血腥氣彌漫。
“你不回答沒有關系,今晚,我有很長的時間等你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