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不渡江
我不渡江
時下正是深冬,寒風吹面猶如刀割。凡人只有功夫在身,不足以形成靈氣的內力則無法禦寒。
所以客棧大堂雖坐滿了人,但卻極少有人願意向北而坐。坐在窗邊的不過一個沈放舟而已,可等身後傳來熟悉的曲調,沈放舟才驟然發覺,原來在兩牆角落、隐約漏風處,居然也坐了一個人。
百姓開的客棧總是注意節省,更何況這裏是缺食少衣的兩界山。店家只點了三盞薄燈,一盞挂窗前引客如燈塔,一盞置臺前方便照人,另一盞懸正中間,煤油氣味飄忽,于是堂中光焰昏黃,隐約能聞見北風的嘶吼聲。
不得不說白袍人選了個極佳的位置,就算是五感過人的沈放舟,凝眉望去也看不見她面目。寬大白袍将此人罩了個徹底,三指寬的帽檐遮住其若隐若現的眉眼。
白袍人聞言卻不驚:“客人是從蜀地來罷?”
聲音雖清卻沉,不是謝歸晚亦不是邊映雪。
沈放舟略略放下些心來,疑惑卻未盡消,索性坦然應下:“是,我故鄉是蜀地劍閣小金山,這首曲會唱的人不多,閣下是哪裏的人?”
“忘了。”
“忘了?”
白袍人笑笑:“就是忘了。”
沈放舟沉思片刻這才點點頭:“好!畢竟這天地之大何處不可為鄉,閣下是自由身,那麽萍水相逢即是朋友,願同我喝一杯麽?”
白袍人笑着舉杯,微飲一口後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是徽州城客,明日是要在兩界山采藥,還是去魔界求寶呢?”
“魔界草藥更多年份更久,既是出來又怎能空手而歸?”沈放舟随口胡诹,“我不過一介凡人,自然是要往魔界,賺幾個金铢銀毫養家糊口。”
“養家糊口?”
沈放舟嘆口氣:“是啊,家裏有個不争氣的師傅,我師傅年過半百連心上人手都未曾牽過,一日複一日的在家中催我賺錢,好叫她發了財去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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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袍人笑出聲來,可下一秒,她的笑容便止住了。
客棧大門砰地一聲洞開,猶如惡鬼吼叫般的寒風哭泣着吹進來。四周一片寂靜,好半晌也沒有一個人進來,唯有生了綠鏽的銅環被風催得狂搖,敲出瘆人的巨響。
狂風一路剮到廳堂,離門最近的一個少年先打了個哆嗦:“奶奶,我好冷。”
“來了來了,”老板忙不疊地沖出來就要關門,他雙手抓住銅環就要往裏拉,“各位見怪,這門一向防風,也許是年頭老了,有些——”
“別關。”
屋外傳進嘶啞的低聲,像是被生生割斷的琴弦。
有血腥味悄無聲息地潛入,沈放舟不動聲色地放下酒杯,右手悄無聲息地攀上了龍鳴劍。
門口卻進來一個血人。
是真的血人,渾身上下無不是森黑可怖的鮮血。來者不過是個二十餘歲的女子,左手撐着斷劍,往前邁動一步如牽連無數殘破筋骨,于是極慢、極緩。
老板尖叫聲止在喉嚨,他哆嗦着:“客、客人,我、我們這裏只是個小本買賣、今天住房都滿了,你你你你你另投他處罷!”
女子:“我只在堂內,我只要一壺酒。”
老板咬牙,兩界山內互相追殺的仇敵劫者太多,眼前人一看便手上有不少人命。更何況如果她是牽扯進魔族和那些修士的恩怨,十條命都不夠他死。
女人又道:“我只待半盞茶。”
老板還是拼了命地搖頭:“大堂也滿了!”
女人頓了頓,其他交談的人也靜下來,皆是默不作聲。
唯有剛才那小女孩童聲無忌:“奶奶,這裏不是還有三張空桌嗎?”
老板聞言面上直生冷汗,所幸女人似乎也明白些什麽,被血糊住的眼睛一黯,就要後退。
正當老板松一口氣時——
“同道留步,”沈放舟聲音不大不小,剎那客棧中剩餘人都去望她,“我恰好還剩一壺酒。”
老板面色凄慘:“客人,客人?她也許身後就是追兵,你何故去邀她呢?”
“如有差錯,我一力擔之,”沈放舟笑道,“那十個金铢,老板不必還給我了。”
那十個充當押金的金铢,足夠再開兩間驿站。
老板果然不再答話,系統卻急了:“舟舟你幹什麽!何故把自己牽扯進無關的事情中?”
沈放舟:“看不得這些而已。”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系統委委屈屈哼一聲不答話了,沈放舟索性擡頭又喚了那人幾聲,好半晌,女人才慢慢地摸索着在沈放舟對面坐下,聲音嘶啞:“多謝。”
“不必客氣,只是閣下究竟是從何處惹來的一身傷?”沈放舟給她遞了張巾帕,一直未曾動用的靈力緩緩鋪開,為女子遮住窗邊冷風。
唐星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向外蹦,她接過毛巾拂去血塵,擦出臉上略有些鋒利的五官:“我是凡人。”
還沒等老板長呼一口氣,下一句衆人幾乎又把心提到嗓子眼了。
“傷是魔族人留下的。”
“只是采藥,或許不至于遭追殺?”沈放舟皺眉,心中卻隐有猜測。
唐星微滞,下一秒說的話幾乎叫整個客棧都靜下來:
“我偷了不沾衣的解藥,要回徽州城去救人。”
不沾衣。
這是魔族研制的堪稱天下第一的毒藥,觸之即殘,沾之則死,徽州城不知有多少修士隕于此藥之下,仙盟醫堂至今全無對策。
這女子居然偷來了不沾衣的解藥,居然還要回去救人。
仙盟修士護的是整個徽州城,魔主纣寒連屠二十七城的傳言尤在耳邊,換句話說,這女子偷了解藥,救了修士,也就救了他們。
于是客棧內靜下來,先前皺眉的看客臉上出現幾許慚色,樓上看了許久的寧如月嗤笑一聲打破寂靜,幹脆利落地下樓,随手便把自己那壺熱酒遞到了沈放舟桌上,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系統也茫然不解:“不是,舟舟你怎麽知道她是為了救人才弄得滿身傷?”
“我不知道啊,不過你這樣一提我倒想起來了,書裏曾提到過一個血人死在徽州城下,身上卻有一瓶不沾衣解藥。”
沈放舟懶洋洋的,心想這也算意外之喜?後續正是依據這瓶解藥,叫醫堂研制出解毒之法。
而眼下有了熱酒,有了休息之處,唐星也就不用死了。
沈放舟還沒感慨多久,思緒便被來者打斷了。
客棧老板打着盞燈,板着張臉:“半盞茶時間到了。”
沈放舟和唐星皆是一愣。
這次不等唐星再說什麽,客棧其他人先高聲喝問:“那青衫客不已付過你十個金铢了麽?”
老板冷哼:“十個金铢,是買半盞茶的錢。”
沈放舟眸子裏忽地閃出一種寒刀般的冷厲,她慢慢地、慢慢地擡頭:“十個金铢,半盞茶?”
老板狹小如鼠的雙眼眯起來,腰板挺直:“十個金铢,半盞茶!”
他已然篤定眼前人是個修士,按照仙盟的規矩,修士是不能對凡人出手的。
空氣好像都凝滞住,其他的趟這條線的凡人武者不敢聲張,一個能在這種地方開客棧的老板,身上的功夫決計是只在仙人之下。
沈放舟只是牽住沉默欲走的唐星袍袖,她只是低着頭沉吟,好似在思考對策,老板也不急着答話,仿佛篤定眼前人有更多金铢。
她不動,之前那白袍人卻動了。
“十個金铢半盞茶,”白袍人自顧自地念道,“掌櫃,我請你來算一算。一晚上,要多少金铢?”
老板眼神一亮:“如果是一晚上,我可以為這位客官便宜一些,四十個金铢,不,一百個金铢就夠了!”
白袍人悠悠點頭:“好,我來付。”
寧如月在樓上眉毛都要擰成一團,随口提醒道:“喂,穿白衣服的,你有這個錢不如把老板打一頓吧?”
程澈皺眉剛要叫寧如月不要瞎說,還未出手,卻聽叮咚一聲。
一枚銅板,滴溜溜地砸在老板身上。
老板眼神呆住:“客人,你不是——”
又一枚銅板砸下。
沒人看清這銅板是從哪來的,說話間叮叮咚咚便是數枚銅板打來。那銅板力度十足,打得這老板吱哇痛叫,簡直像是暗器了。
冥冥之中好似有什麽東西,直把客棧老板死死按在原地,叫他不能動彈半分。
“一百銅板合一銀毫,一百銀毫合一金铢。”
白袍人自顧自地飲盡了杯中最後一滴酒,輕笑:“攏共一百萬銅板,你慢慢數罷。”
沈放舟向已經看呆的唐星眨眨眼,示意她坐下來便是。
至于這白袍人的身份——
哼哼,怨不得謝門主那晚應她那樣痛快。
沈放舟有一搭沒一搭地想這日後幾天的路線規劃,想什麽時候謝門主願意回城。她往外随手拉了拉木簾,可就這一眼,沈放舟便僵在原地。
那條大江、那條已經凍結冰封的大江,不知何時居然又翻動起來了。
三丈厚的深冰完全解凍,奔流東去的大江歡悅着有如春水。深冬的狂風仍在一遍遍地将門口那酒旗抛起又落下,鼓動起猶如空谷咆哮的回音。
但憑空裏馬蹄聲重,剎那間竟壓倒萬千風聲!就在這江水即将冰封的剎那,沈放舟如離弦之箭般沖出,再回首,龍鳴劍已振出絕明的弧線。
人未至劍氣先至!如龍劍氣猛地沖向江面,就在下一秒,竟直勾勾地殺上個憑空出現的馬頭,咔吧一聲劍氣橫碎,裹挾沖撞出一捧四散的冰屑。
沈放舟握劍,面色凝重地立在原地。
江岸上翻上來有五足五蹄的怪馬。
那馬冷笑着嘶啞開口:“凡人,将不沾衣的解藥交出來!”
魔将五足馬,金丹初期。